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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逢君拾光彩,不吝此生輕
郎君已經三天沒有和阿郎說過話了。滿節度使府的下人都低著頭不敢大聲說話,生怕一不小心惹得兩位主子心裏不痛快,就連走路的腳步都比平日快了不少。
也就隻有那個從允城來的傻大個才能這麽大大咧咧地開口問:“郎君,陸大人這是要納妾了嗎?”
“哢”。
楚衡握在手裏的筆斷了,原本就沒什麽人說話的屋子,頓時更靜了。
邵阿牛還有些不自知,粗聲粗氣道:“郎君,陸大人他要是真敢納妾,咱們就回山莊去!郎君長得好,怎樣的男子找不到,到時候阿牛去城裏給你拉一車回來,排上幾排,叫郎君一二三四五六的挑!”
“胡鬧。”楚衡皺了皺眉,重新拿過一支筆,沾了沾墨,把後頭要寫的繼續往下寫。
他跟隨陸庭到甘州已經快五年了。
五年前,前線大勝,趙殷依言,命陸庭為劍南道節度使,其府邸就在甘州。原先的元王府雖有些逾製,卻還是被賞賜給他們,做了節度使府。
兩年前,老陳頭病故。
已經在老陳頭的教導下,能夠獨當一麵的白術成了別雲山莊的大管事。
五味一邊在當醫館的學徒,一邊也留在山莊裏幫著白術做事。
邵阿牛則代替老陳頭,奔波於山莊和甘州兩地。
所有人都在經曆成長與生老病死,用最直觀的方法,在展現人不是一塵不變的生物。
所以,三天前,看見坐在轎子裏被幾個趾高氣揚地人要從大門抬入的小娘子,楚衡冷笑三聲,直接叫家丁把那幾個抬轎子跟拿鼻孔看人的家夥狠狠地打了出去。
當天陸庭歸來,一身酒氣,愣是沒能進屋。
第二天起,楚衡就徹徹底底的在漠視他家節度使大人,順帶著漠視所有拐彎抹角過來想要勸和的人。
楚衡和陸庭在一起的這些年,尤其是剛到甘州的時候,不是沒遇見過分別對他倆有意思的男男女女。
但感情就是那樣奇怪。
他們更願意和彼此朝夕相處,如果換一個人,光是想象都覺得無法忍受。
可不光是甘州,劍南道諸地官吏似乎對於他們的節度使喜歡一個男人,喜歡到不娶妻不納妾不生孩子的地步,都覺得是魔怔了。
甚至還曾有過哪家的夫人帶著年方十八的閨女,硬要跟著丈夫登門做客,想看看能不能撮合一段姻緣。
每到這種時候,楚衡就會毫不避嫌地坐在陸庭的身邊,以一個主人家的姿態待客。
對於那些年紀輕輕的小娘子們來說,看著冷漠還帶著煞氣的陸庭,明顯不如文質彬彬,談吐風趣的楚衡來得更能吸引目光。
久而久之,除非特殊情況,陸庭再不許官員帶著家眷進府,直言家中並無女眷,男女大防,不可不避嫌。
但這次有點不一樣。
轎子裏的那個小娘子,在被他打發走的第二天,被人從節度使府的側門抬了進來。
府裏上下,誰也不敢在楚衡麵前大口喘氣,生怕不當心就叫那兩個字從嘴裏蹦出來了——
納妾。
邵阿牛從書房裏出來。書房裏頭放了冰塊,還透著點涼意,一出來,撲麵而來的熱浪,曬得人都快化了。
他摸了把臉,沒走兩步,就大汗淋漓地像是剛從水裏撈出來一般。
前頭遇見陸庭,邵阿牛心裏頭正替自家主子覺得氣憤,見到正主,索性轉個身打算繞個大圈子回廂房,結果陸庭幾步上前,伸手按住了他的肩膀。
“你家郎君還在書房?”
邵阿牛哼哼嗯嗯了兩聲。
“還生氣嗎?”
邵阿牛不說話,別過臉望天。
“行吧,我去找他。”
陸庭說著要走,邵阿牛急了,一把把人攔住:“陸大人,您行行好,可別這時候去招惹郎君了。”
連著三天被冷落,陸庭心裏頭有些亂:“我怎麽去招惹他了?”
“陸大人,您是真不知道還是裝作不知道?您都把那小娘子給抬進來了,您還指望我家郎君好聲好氣和您說話,回頭等人懷了孕,給人鞍前馬後的照顧,生了娃給人十二個時辰候著把脈保胎,等生完了再幫忙坐月子不成?”
邵阿牛說話慣常直來直往,陸庭也知道,楚衡跟老陳頭就是喜歡他這點,才願意把一個莊稼漢拉扯成現在的樣子。
可這話說得怎麽聽都覺得不舒服。
“我要他伺候誰?”
“您可別這樣,現在府裏上下都知道,兩天前,您把人送來的小娘子給收了。”
鄉下地主娶妻,走的是正兒八經的大門,八抬大轎送入。納妾娶小,那才是小轎子一頂,晃晃悠悠從側門入。
先前那夥人抬著個不知道出身來路的小娘子趁著節度使不在,浩浩蕩蕩就要從正門走。門口不讓進,還搬出陸庭的名號,說是未來的陸夫人。
偏巧,他們郎君那日沒出門,聽著人趾高氣昂說完了話,手一擺,就叫家丁拿著棍棒把人都打出去了。
可第二日,竟還是從側門抬了進來。
這可不就是納妾麽?
“郎君看著好說話,但其實固執的很。陸大人要是想要娶妻納妾了,您得提前同他說,那樣也好好聚好散。您現在這樣,郎君自然氣不過。我是個粗人,不知道大道理,您要是跟郎君散了,我就帶郎君回去,回頭再給郎君找幾個俊俏的……”
“你敢!”陸庭忽然嗬斥道,扭頭喊住低頭假裝什麽也沒聽見隻是路過的侍女,“去請郎君到門口。”
“啊?”侍女愣了愣。
“聽不懂人話?去請郎君到門口。”
侍女後知後覺,趕緊提著裙子小跑幾步,跑遠了還不忘回頭再看兩眼,確定陸庭已經轉身走了,這才拍了拍胸脯,擦了把額頭上的冷汗。
******
楚衡走到了節度使府門外。
這座府邸,原先是趙殷還是元王的時候,在此地的王府。所有的一切都是按照藩王的標準建造而成的。
他在這裏住了五年,五年內,他和陸庭的感情並沒有發生過什麽變化。
當那些人抬著轎子過來的時候,口口聲聲說這是未來陸夫人,楚衡當時心裏其實覺得很好笑。誰都知道,劍南道節度使陸庭的配偶,是個貨真價實的男人。
但不管怎麽說,楚衡對此心裏頭還是不高興的,所以才打算先冷落陸庭一日,等他解釋清楚這件事,再說別的。
可惜,是他估計錯了人心。
陸庭把那個“未來陸夫人”從側門抬進來節度使府了。
這一巴掌打在臉上,真疼。
楚衡望著節度使府的匾額發呆,直到聽見節奏飛快的馬蹄聲,他這才回頭循聲看去。
已經不再上戰場的疾幽已經不再上戰場了,如今更多的是作為坐騎,負責陸庭的出行。但它依然熱衷奔跑,隻要能出馬廄,就想帶著人跑上一會兒。
此時撒開四蹄跑來的時候,楚衡看的清楚,馬背上的陸庭根本就沒有控製它的速度。
不僅如此,反而在跑過他身邊的時候,彎腰一把將人帶上了馬背。
“陸成檀!”
“別惱,我帶你去個地方。”
楚衡一口氣憋在胸口,悶得很,咬咬牙往前頭挪了點距離,怎麽也不肯像從前一樣後背貼胸膛。
陸庭拿他沒有辦法,隻好一邊當心他的安全,一邊驅馬向城外跑去。
城外有座山,上山有條可以走馬的小道。此時日落西山,他倆騎著馬在山間行走,若不是先前的事,倒的確別有一番意境。
越往山裏走,天色就越暗,隱隱約約還能聞到不知名的花香。楚衡有些不樂意和陸庭說話,下馬之後就一邊走,一邊借著微弱的光亮,在看地上野生的草藥。
疾幽已經跑走撒歡去了,隻用到時候回去吹聲哨子,它就能從別處跑回來。這會兒倒是把空間全都留給了兩個主子。
“要去哪?”楚衡抬頭看了看天色。
“有個好地方,前幾日山上的時候見著了,一直想帶你過來看看。”陸庭牽住他的手一直往前走。
又走了片刻,眼前豁然開朗,竟是一處湖泊,湖泊旁雜草叢生,還有一處山洞,洞口處被爬山虎遮擋了大半,黑漆漆的也不知裏頭有什麽。
而那湖泊,在日落夜色漸濃時看去,波光粼粼的,煞是好看。
湖泊旁的雜草叢中,開著並不顯眼的茼蒿,黃色的小花,像野菊花似的開在一處。
楚衡將周圍一圈看了一遍,除去湖泊邊上這些茼蒿,看不出有什麽特殊的地方。
不過以陸庭的性格來說,應該不至於是帶他來摘茼蒿的。
“你帶我來,究竟是要看什麽?”
楚衡忍不住又問了一次。陸庭沒有說話,始終用力地牽著他的手,好像隻要一鬆開,他就會轉身跑掉。
楚衡無奈,隻好跟著沿著湖邊走了一會兒,然而走到了那個山洞前。
蓋住半邊山洞的爬山虎,被陸庭拉開,火折子亮起,微弱的光線中,能看見山洞裏意外的幹淨清爽。
陸庭把人牽到一塊石頭上坐好,說:“就在這裏,等一等,等一等就能看見了。”
等什麽?
楚衡皺眉,但沒有問,隻是耐著性子等。
“這裏,是我幾天前和人上山的時候意外發現的。漂亮嗎?”
“嗬……挺好看的。”
“我當時就在想,你一定會喜歡這裏。”
“湖邊的茼蒿菜長得不錯。”
“好像……是挺好的。”
湖邊除了茼蒿就是雜草,空氣裏飄的除了青草氣就隻有濕潤的土壤的味道。
楚衡幹坐在石頭上,對於耳邊陸庭的聲音,充耳不聞,到後麵,索性閉上眼,深呼吸,貪婪地將自己在這片靜謐中放空。
陸庭側頭看著他,借著微弱的月光,看著楚衡臉頰上淡淡的一層瑩白,心思一動,俯身想要和往常一樣親吻他。
身側的鼻息靠近,楚衡睜眼往邊上避開,反感的話剛到嘴邊就要脫口出來,眼前忽然有什麽東西,綠瑩瑩的,從湖邊飛起。
“螢火……蟲?”
那是綠瑩瑩的一串流光,如綠色銀亮的綢緞,從湖泊周圍的草叢中飛揚而起。
夜色下,星光都掩蓋不住這些螢火。迷人的綠光,仿佛千萬盞懸浮的小燈,照得湖泊通明。
遠處,還有什麽在慢吞吞地靠近湖泊。
那是一頭成年白鹿,頂著巨大的鹿角,周身飛舞著無數的螢火蟲,仿佛是從夢境中走來的仙鹿,叫楚衡一下子挪不開視線。
“上次就在這裏看到了這頭白鹿,當時也有這些流螢,覺得你會喜歡,就一直想要帶你過來。”
那頭白鹿隻是到湖邊飲水,呦呦地叫過幾聲後,似乎聞到了人的氣味,警惕地站定四處瞭望,半晌後,邁著步子離開。
山洞內,楚衡聽完陸庭的話,終於回頭看向他:“很好看。真的很好看。”
他不是沒看見過螢火蟲。在別雲山莊的時候,入夏之後偶爾也能在山莊裏瞧見成片的螢火蟲,但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
興許是因為心境不同的關係,他此刻隻覺得,有些話,就該放在此地說說清楚。
“你要納妾嗎?”
陸庭搖頭:“不納,我隻要你。”
“那個被抬進府裏的小娘子,是怎麽回事?”
“你看過她的長相嗎?”
楚衡搖頭。
當時那個小娘子坐在轎子裏,轎簾長長的蓋著,隻能隱隱綽綽看見身影,至於長相,沒能見著。
到後來,因為心裏窩著氣,楚衡更是沒去看那小娘子。
“他們找了一個與你有三分相似的女人。”
“所以,你要納了她……”
“我想給她找個好人家,明媒正娶,做妻,而不是妾。”
陸庭的聲音很平靜,他將那個被抬進節度使府的小娘子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訴楚衡。
他身邊的那些人,的確始終還在想著往他身邊塞人,做妻做妾都行,好像他不留個子嗣,他們都能急得掉光頭發。
楚衡的眼神慢慢發生變化,有螢火蟲自山洞外飛進來,綠瑩瑩地繞著他們飛舞。
也許是因為氛圍的改變,陸庭深呼吸,低頭終於吻上了楚衡的唇瓣。
隻是一個吻,輕輕的,卻透著太多的情緒。
楚衡之前的那些委屈,煙消雲散,張嘴回應他的吻。
點點熒光在山洞內飛舞,輕輕悠悠的,有幾隻落在了楚衡的額角。陸庭低笑,輕輕一吹,在流螢飛舞中,再度吻上那張唇。
滿室熒光,喘息漸重,遠處有鹿鳴,一聲一聲,呦呦叫著。
本將秋草並,今與夕風輕。
騰空類星隕,拂樹若花生。
屏凝神火照,簾似夜珠明。
逢君拾光彩,不吝此生輕。
——南朝·蕭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