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幾場陰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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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初,三皇子周維封為皇太子,七王子周弘被封為鎮軍大將軍。
九月初,孟庭軒複燕王爵位,領職尚書令,其餘孟家子弟一一有拔擢,女帝有讓孟家和周家平分秋色的意思,故而還在掌權期間開始將權利移交給孟家族人。
一入秋,女帝就開始咳嗽起來,極少能走動,如今朝堂上是太子監國,孟家和周家把持朝政。
湘君已經開始漸漸遠離權力的中心,日日呆在女帝身側,照顧女帝生活。
因孟家族人權利複位一事,朝廷中起了莫大的爭執,周弘也為此事忙得焦頭爛額,好不容易逢著休沐日,太子殿下帶著陽平公主來清河王府拜訪。
這是周家餘子們第一次這樣主動且和平地會麵。
湘君令人端上茶來,給周維和陽平飲,三人坐在廳堂中,婢女仆人全部趕出廳堂,隻留下這四人。
“不知三哥和陽平找我有何事?”周弘端著茶盞淡淡開口。
周維臉上有些尷尬,使了個眼色給陽平,陽平會意道:“這些時日孟家猖獗,咱們同為周家子女,是來找您一起想個法子的。”
湘君嘴唇動了動,始終沒說什麽,這大事上她也懶得鬧什麽脾氣。
周弘臉上一片淡漠:“二哥不是與孟家交好麽?”
周維幹幹咧了咧嘴,有些激動揮手:“我哪裏與他交好了?陛下她不選太子,陽平說陛下是要看誰與孟家好,這是拿來蒙她的。”
陽平也冷了麵目,冷冰冰一推茶盞:“我就算再不是,也是周家的人,怎麽會看著江山落到別人手裏去。”
這樣說來,倒是說得通了,隻是陽平和周維這樣賭博的風險可就大了......
周弘飲了半盞茶,將茶盞扔在案幾上:“進宗祠。”
湘君不知他怎麽的就忽然做出了這個決定,隻是朝中大權花落誰家迫在眉睫,周弘也停不下手來。
陽平呼地起身,眼中有些雀躍:“我就知道七哥是有後手的。”
周弘瞥了陽平和周維一眼:“這是自保的最後一個法子,若是落敗了,周家就沒了骨頭了!萬不能在此事上玩笑!”
周維也提了聲兒:“我能於你玩笑不成,你在朝堂上,知道此事有多重!”
周弘不吭聲,踏步朝外走,湘君跟了兩步又退了回來,這事兒跟她有什麽幹係?到頭來周弘又扭過頭來看她:“跟上來~”
湘君撇了撇嘴,踩著步子跟了上去。
幾匹馬行至宮中,幾人如了名堂,一一取香拜了。
周弘領頭對著牌位恭謹道:“周家列祖在上,不肖子弘為守江山,將於洛陽舊宮起事,請恕弘不孝之罪。”
他這一番話聲音不大,是把幾人都驚得昏昏蕩蕩。
陽平公主上前道:“洛陽舊宮?你怎麽起事?難道還能從正門攻不成?”
周弘擺手,取過一截香在地上畫了舊宮的大格局出來:“洛陽舊宮,我自有法子攻進去,你等隻要守在正門門口,不許孟家親兵入內即可。”
周維有些皺眉:“那你呢?你也不走正門?”
周弘道:“我自有我的法子。”
“洛陽舊宮?陛下肯去麽?”陽平又問。
如今女帝年老體衰,隻怕是懶得跑回去,何況又以什麽由頭去呢?
周弘低眼看了陽平一眼:“此事不必你勞心,隻有一點你要記住,若是當晚起事不成,你與趙毅記得護住三哥,他是太子,若是當夜不能受陛下退位詔書,總還有機會登基,收複周氏河山。”
凡事有萬一,周弘素來也沒有肯定過什麽事兒,臨到此刻還是想著太子的。
周維有些猶豫,像周弘踏了一步:“七郎,其實......”
陽平快拉了一把周維,厲聲道:“你還要退讓不成?看看周家都被逼成什麽樣了?你還不是周家的子孫不成,憑什麽要讓別人來坐江山!”
這“坐江山”幾字一出,周維臉上堅定下去,朗聲道:“好!就這樣辦!”
湘君在一旁看著,始終心有不安,但又說不出哪裏不對勁兒,隻能跟著他們對著牌位叩了頭。
夜燈冉冉,湘君睡在床上,感覺身邊有些動靜兒,伸手摸了摸,空空蕩蕩的,她又醒來去找周弘。
湘君披了件袍子,趿拉著鞋子,提著盞八角燈,朝書房走,夜來寒風,將八角燈刮得有些晃動,她輕輕歎息一聲,加快了腳步,暗歎一聲“多事之秋”。
書房門輕輕合著,從門縫裏看見桌上一陣油燈,周弘披著袍子,正在看掛在書架上的“地形圖”。
湘君略略一笑,他現在不怎麽打仗了,卻還愛看這些圖,這麽些年也沒個變化的,隻是這樣深夜起來看倒是極少的。
周弘偏頭看了看門,嘴角有些寵溺:“門外就不冷麽?和誰學的看門縫了?”
湘君推門而入,攏著袍子,俏生生眨了眨眼:“我看七爺是在書房看書還是看美人,這天下的女人沒誰愛看門縫,都是男人們逼出來的。”
周弘次次取笑她,她就次次刻薄他,總是要把周弘吃的死死的。
周弘輕輕一笑,伸手招呼她過去,待她走了兩步靠近,就被他一把攬進懷裏,用袍子裹著,兩人兒像是穿了一件袍子似的。
湘君窩在他懷裏鬧騰他,被他捏了捏腰:“別鬧,咱們這叫與子同袍。”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於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於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這鼓舞士氣,領兵打仗的幾句詩經,怎麽就讓他這樣說出來了?還真是...別有一番趣味。
她低低笑出聲兒:“難道咱們要打仗了不成?”
周弘攬著她的脊背抱著,抓著她的手,沿著大商的邊疆劃動:“咱們要收複河山,收複河山。”
湘君難得看他這樣高興,就如同一個少年一般,也順著他咯咯笑起來:“吾之王,吾與汝同袍也。”
她很會許諾人,周弘哈哈一笑,將她摟得更緊,頭擱在她的肩上:“豈曰無衣,汝與吾同袍也。”
湘君應承著,分手摸上他的臉頰,兩人這樣溫存了一會兒。
“周弘,你是不是有事?”他若沒有事,很少露出這樣年少誌氣的一麵。
周弘輕輕“嗯”了一聲,將她攏在懷裏,細細親吻她的耳際:“過兩日,陛下要去洛陽,你必然隨行,把寧娘和敏娘送到玉兒那兒去,什麽都別說。”
湘君手指有些僵,卻依舊明白他,低低應到:“好,是地宮麽?”
那日周弘說洛陽逼宮的時候,她就想到了地宮,可周弘沒有說出來,她也沒有說出來,或許這真的是最後一手,一旦沒有了就會全部崩盤。
周弘輕“嗯”一聲,繼續道:“成了,咱們就接他們回來,沒成,玉兒受了你我的恩德,也能想法子保住他們性命。”
湘君方想問,既然連成不成都不敢確定,又何必去冒那個險,話到嘴邊,又生生咽了回去,成不成又如何?
周弘身上擔子重,這事情是必須得做的。
周弘輕輕歎息,鼻息落在她的耳際,有些憐惜:“隻是苦了你了。”
他是苦了她了,她兩世為人也不容易,本來靠他的賞識混個女官已經挺不錯的了,可他成天地來撩撥她,這會兒連命也要撩撥了去。
她冷嗤嗤一笑:“也就是我蠢,你換做其他女人,才不給你做這些事兒。”
周弘輕聲感歎:“是啊,我眼光好,從不會挑錯。”
從不會....湘君轉身就來罵道:“你還挑了誰?”
這凶神惡煞的樣子,把周弘驚了一驚,又連把她摟在懷裏,哄道:“沒有,誰也沒你這樣聰慧。”
又俯身在她耳邊細語一陣子,末了捧著她的臉:“記清楚了麽?”
湘君點頭道:“清楚了,知道怎麽開門怎麽走。”
兩人話定,周弘又抱了她一會兒,指著圖上的地形,教她哪座山叫什麽名字,那條河該如何越過才好,又說哪個地方有近道,隻有他和破雲軍知道.......
湘君越聽越難受,周弘也是怕再也不能去那些地方了,才來教她的吧?這聽著聽著,就流眼淚,半晌也沒吭聲。
十月初,女帝越發病重懶怠,平日裏也就鄧衛和湘君近身服侍。
某日女帝睜開眼看著帳子頂子,歡歡喜喜叫湘君和鄧衛去:“朕精神大好!”
湘君看女帝麵色紅潤光彩,卻也不覺得高興,這兩頰潮紅,分明是病重之相,怎麽會是精神大好?
鄧衛則上前賀喜女帝,女帝笑盈盈起身出閣,又見閣內門出花架子上擺了一盆盛開的茉莉花,有些好奇,指著那花兒道:“朕睡了半年不成?怎麽茉莉開了?”
湘君才想起那開了的香茉莉是鄧衛今兒提來的,女帝睡在榻上並不知道。
鄧衛逢迎女帝:“怎會睡了半年?是春神來到了,還喚醒了陛下呢!”
他話裏奇幻逢迎,女帝聽後頗為愉悅,連帶湘君給她拿的袍子也不披了,扔下一句:“屋中甚暖,披袍子作甚?”又問鄧衛:“哪裏的春神?”
鄧衛道:“這是洛陽舊宮送來的茉莉,說是有宮人送來的,既然是舊宮送來的,那這春神定然是先帝了~”
女帝乍一聽先帝,麵上變幻不定,終是留下一片哀傷:“朕想先帝了,他去時依舊是美人姿儀,可惜朕這麵容是回不去了。”
先帝本就是出了名的美男子,又因早逝,去世時也才五十來歲,應該風姿未減,女帝掛念也是應當的。
鄧衛眼中精光,討好出口:“那不如今年陛下去洛陽舊宮過年節,聽人說洛陽舊宮每年修葺,清河王爺也常去命人粉刷妝扮,臣...也還沒見過舊宮呢。”又有些忸怩嫵媚露出來。
女帝坐在榻上沉思了一會兒,笑轉過臉去:“也是,如今太子監國,朕也不必太過勞心了。”想了想又對湘君道:“讓兩個丫頭也去,朕好久沒見他們了。”
湘君道:“寧娘和敏娘送到皇孫那兒去玩了,說是想念兄長,要在那兒過年節,咱們去洛陽就成。”
女帝眼中閃過一絲失望,歎道:“那就懶得管他們了,咱們去就成了。”
湘君高高興興應下,又同女帝說了許多洛陽舊宮裏的事情,極力激發女帝前去舊宮之中。
沒到時日,女帝便急不可耐地朝洛陽舊宮趕去,路上行了五日,到了舊宮,安頓下來之後洛陽的官員們又來拜訪,讓湘君一一打發了。
十二月初,女帝身體又開始不好,這一病就像是真的病得起不了床,成日裏躺在榻上,時不時將鄧衛認作先帝,嘴裏喚著“五郎”,時不時又有點精神,坐在床上給湘君講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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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初六,看似毫不特別的一天,陽平公主和周維都趕來了,像女帝請安後又借機出去走走,帶領了兩隊人馬將幾個宮門堵起來。
湘君和鄧衛哄了女帝入睡,兩人立在殿外,湘君想要脫身,又不敢直說,倒是鄧衛先開了口,對她恭恭敬敬一拱手:“還請舍人快去,這裏有鄧衛看著。”
“你是七爺的人?”湘君也不是很詫異,畢竟是鄧衛引了女帝來洛陽舊宮的。
鄧衛眉眼清正,低聲道:“七王爺與我有恩,我自該報答,還請舍人快去。”
湘君點頭,提著裙子,入了她和周弘曾經居住的那個宮殿,按周弘所教,打開了地道門,舉燈入內,一路上加緊腳步,終是出了地道口,來到了書房之中。
一出地道,正見那日的老伯立在書房之中,老伯喚了一聲“夫人”便疾步而出,打開書房門,唯見書房外麵是個寬敞的大院子,周弘領著一隊人馬正立在院子中,約莫有兩三百人。
周弘見她來,急忙踩腳前來:“如何?”
湘君點頭道:“此時正好。”說罷,便引著一群人進入書房。
地宮中腳步聲疊疊,男人腳步快,行了約莫大半個時辰就到了宮殿,這隊人從地道中鑽出,各自捏緊手裏的佩劍,成幾隊,跟著周弘朝女帝所居的霜華宮去。
腳步聲齊響,殿門被推開,殿內珠翠閃爍,映襯著佩劍上的冷光,不過片刻便將這殿團團圍住。
屏風內女帝悠悠轉醒,受鄧衛扶起,出了屏風打量著這殿內圍滿的侍衛。
女帝問周弘:“你要做什麽?”
周弘抬手一禮:“還請陛下寫退位詔書!”
話一出,侍衛彈開腰間的長劍,嘩嘩幾聲響......
女帝哈哈大笑起來,指著周弘道:“這才是朕的好兒子!朕的好兒子!”忽而臉色一冷:“可你這是謀逆!”
周弘麵不改色,冷硬著麵龐,再次朗聲道:“請陛下書寫退位書!”
女帝輕蔑一笑,將湘君和鄧衛一一看了:“你們也背叛了朕?連你們也背叛了朕?”
湘君跪下叩首:“謝過陛下知遇之恩!”
“看看,你還是會討巧。”女帝嘖嘖一笑:“可朕是你們能拿下的麽?”
周弘振臂,長劍出鞘。
門外嘩嘩嘩盔甲撞擊聲響起,片刻間,湧進來一大鐵甲,周弘瞪大了眼,轉身過去看。
周維和陽平、孟庭軒三人進門行禮,女帝哈哈笑起來:“看看,這才是朕的兒女們!”
湘君看去,還有什麽不明白,這是周維和陽平合著孟庭軒來給周弘施的一個圈套,周弘額上青筋凸起,抽出長劍來朝三人劈去,劍落在陽平頭頂,門外鐵甲拉弓要射箭。
陽平手一按,勒令停止,昂著頭對著周弘,冷笑道:“你要殺我麽?你不是口口聲聲為了周家麽?現在你要殺周家的人?”
湘君也呆住了,緩過神來,將周弘攔住,隻聽得長劍落在地上叮當作響,周弘氣得一口血悶出來,直愣愣朝後倒去。
湘君樓主周弘,掐他的人中,喘著氣哭求:“來人,快來人,周弘,我求你,我求你別丟下我。”
女帝也張大嘴驚了一下喊了句:“來人!”
一頭手忙腳亂之中,鄧衛眼光一狠,抽出袖中匕首,抵在女帝脖子上,兵甲大驚,女帝也驚了一下。
“娘!”
陽平要來阻攔,鐵甲異動,孟庭軒抬手,將鐵甲製住,鐵甲沒有動作。
孟庭軒指著鄧衛道:“你要做弑君之人?”
兩者僵持許久,陽平罵道:“你可以走,放了我娘。”
鄧衛臉上冷抽抽一笑,看向陽平眼裏一片死寂:“陽平,我總以為你是不一樣的...我們李家三十二口人全是被你這個娘殺了的!”他刀尖在女帝脖子上刮了刮。
女帝咬緊了牙關,額上有些青筋突出。
“陛下,你知道嗎?三十三口人,隻有我逃脫了,我等著七王爺替我洗刷冤屈,現如今看來,你們是真的毫無心肝的豺狼虎豹!親兒子可殺!”又將眾人巡視一遍:“親兄弟可殺,親兄長可殺,和一個臭皮囊聖人合謀弑親!”
一段話將人都罵了個幹淨,又死死盯著陽平:“公主,我是真喜歡你,總覺得你和他們有那麽一點不同,可你和他們一樣!”
“不,鄧衛,你放下匕首,我放你走,你放了我娘!”陽平已經麵色慘白,不知該怎麽辦。
鄧衛嗬嗬一陣笑,臉上淚水湧出,低下頭湊近女帝:“是,我會放了您,您年老體弱,受盡病痛折磨,我怎麽會讓您死得這樣痛快呢?我要您看著您的大商被毀,您的兒女一個個死去.......而我,已經不指望誰能給我翻案!”
話停,匕首反抽,在那年少的脖子上一劃,鄧衛砰一聲倒地,嘴上掛著譏諷笑容。
陽平麵上呆滯,猛然衝去抱著鄧衛,大哭道:“不是的,鄧衛,你跑啊,你怎麽不跑,你怎麽就不跑......”
女帝筆直的身軀一下就佝僂了,朝屏風上一靠,又哭又笑。
一場政變,數場陰謀就這樣結束了。
周維上前朝女帝請禮:“請陛下書退位詔書。”
還是要逼她退位,她心機一世,最後也在這兒落了下乘,隻可惜了她的七郎......
女帝將周維和孟庭軒看過一晌,有些死心:“好,退位,隻是你應我留七郎他們一命。”
周維轉眼看了孟庭軒一眼,兩人眼神交換,孟庭軒點了點頭,周維道“好”。
隨行之人遞來筆墨,女帝提筆行完退位詔書,蓋上璽印,待周維來接詔書和玉璽之時,女帝將玉璽朝地上一擲:“混賬皇帝!”
玉璽落在地板上砰咚脆響,摔壞了兩隻角,周維大退一步,跪下身去,匍匐著撿起玉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