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字數:5326   加入書籤

A+A-


    亥時已過半,迎鳳樓點燃了除夕夜的第一簇煙花,宮女們上前打開了二十四扇雕花宮門,以便於殿中眾人觀賞煙花。

    身穿紅裳廣袖的舞姬們魚貫而入,隨著歡快的聲樂翩翩起舞,胳膊舉向半空之時,殷紅的廣袖徐徐滑落,露出白嫩如藕的手臂,大朵大朵五彩斑斕的煙花在如墨的夜空中炸開,將整個迎鳳樓襯的亮如白晝。

    眾大臣一起舉杯敬酒,高座上的鍾衍唇邊銜著一貫溫潤的笑,一手執著酒杯,另一隻臂彎中環著嬌羞溫婉的柳明珠。

    一杯飲罷,坐在他身側的莫許接過他手中的酒杯,笑嗔道:“陛下,已經第三杯了,今夜不能再飲了。”

    鍾衍轉眸看向她,微微一笑,“好,都聽皇後的。”

    “嗬嗬……”莫許掩唇淺笑,眸光亮亮的,似是很開心,剝了個枇杷送到鍾衍唇邊,順勢依偎到他身側,嬌聲道:“陛下吃個枇杷吧。”

    鍾衍麵色無常,微笑著張口含住了唇邊的枇杷。

    駙馬莫狄見狀,站起身哈哈大笑,“帝後恩愛,當真是楚國之福啊!”

    眾朝臣忙不迭的隨聲附和,恭賀讚美之語不絕於耳,依偎在鍾衍身側的莫許小臉微紅,嗔道:“大哥!”

    莫狄難得在帝都過一次除夕,今夜興之所至,多飲了些酒,此刻酒勁正好上頭,瞧見自家妹妹嬌嗔的樣子,又哈哈大笑了起來,“哈哈哈哈,害羞了!”

    陛下在笑,長公主在笑,駙馬也在笑,眾朝臣自然也隨著笑了起來。

    一陣高比一陣的笑聲,甚至蓋過了外頭煙花炸裂的聲音。

    夜已經很深了,迎鳳樓接連不斷的煙花仍舊沒有照亮偏僻的桂宮,隻是卻能聽到不斷的嘭嘭聲,那是煙花炸開的聲音。

    慕晚這一輩子,都忘不了這個除夕夜,忘不了在她耳邊不斷響起的,那一陣一陣,煙花炸開響徹天際的嘭嘭聲。

    她趴在藏書閣冷冰冰的紅木地板上,腹部的絞痛一陣一陣翻湧上來,拉扯著心口也疼的死去活來。

    燭台打翻在她手邊,白色的蠟燭未熄滅,還在燃著,明晃晃的燭光映射在她慘白的臉上,也將她身下漸漸蔓延開來的鮮血照的格外紅。

    濃重的血腥味席卷了她的鼻息。

    她清晰的看見汗珠一滴一滴從她額上滑落,融進身下殷紅的血中,她的衣裙都已被鮮血浸濕,滾燙的血,灼的肌膚似是在被火燒,下唇逐漸被她咬的血肉模糊。

    像是有一隻手在腹部撕扯,血肉筋骨、五髒六腑皆在那手掌之中,然後一點一點,一寸一寸,被捏爛撕裂,化成一灘血水流淌出來。

    又像是有千萬把刀,在裏頭來回切割攪動,把她的髒腑分割成一小塊一小塊,再切割,直到剁碎,隻剩下猩紅的血,慢慢侵蝕她的鼻息和雙眸。

    她原以為自己會痛死過去。

    可是並沒有。

    死去的,是她的孩子。

    那個來時她未能察覺,走時痛徹入骨的,她的孩子。

    她的孩子就死在那一夜,而他的母妃,也死在了他離去的那一刻。

    她所有的愛和信任,同她的孩子一起死去了。

    死在了昏暗的藏書閣,死在雜亂的桂宮,死在迎鳳樓上空流光溢彩的煙花裏,死在他父皇對其他女人的溫言淺笑裏,死在他父皇一殿朝臣的歡聲笑語中,死在楚國上下歡天喜地慶祝的除夕夜裏。

    死在他母妃的絕望掙紮中。

    失去意識的前一刻,慕晚耳邊還滿是煙花炸裂的聲音,那麽熱鬧的聲音,那麽喜慶的聲音。

    地板上的鮮血越淌越多,漫過慕晚手邊的燭台,給白蠟燭染上了殷紅血色,燭火愈來愈暗,散落在地上的《素心醫徹》也慢慢被鮮血浸染。

    殷紅的血在雪白的宣紙上浸染開來,將那一頁最後的無解兩個墨黑的字,靜靜地,慢慢地,染成了血紅色。

    迎鳳樓的歡歌笑語還在繼續,台下有大臣家的千金正在彈古琴,莫許剝了個葡萄,淺笑著應著琴聲哼歌,依偎在鍾衍身邊,柔弱無骨的手將葡萄送入了鍾衍口中。

    鍾衍含住葡萄的那一刻,心口驀地抽痛了起來,莫名其妙地,好似有什麽東西被硬生生從體內剝離,消逝。

    莫許見他擰眉,愣了愣,問道:“陛下,您怎麽了?可是身子不舒服?”

    心口刺痛隻幾下,很是短暫。鍾衍搖了搖頭,笑著咽下了口中的葡萄。

    今年的除夕夜如此漫長,長的讓人累到極致。

    古琴彈奏方畢,又一位朝臣之女換了飄逸的舞裙款步走到了殿中,長公主笑著介紹:“阿衍,這是林家嫡女,名喚霜兒,此女……”

    她話還未說完,大開的殿門口忽然躥出了一個碧色身影,眾人皆被驚了一跳。

    “陛下——”

    綠蘿跌跌撞撞地跑進殿中,趁著眾人愣神之際飛快越過穿著舞裙站在大殿正中央的林霜,撲通一聲跪在了鋪著印花紅毯的台階下。

    莫許麵色霎時冷凝,大聲喝道:“放肆!竟敢來迎鳳樓搗亂!來人,將她給本宮拖出去!”

    “諾。”春棠應聲,掃了眼台下候著的宮女,宮女們立即會意,朝狼狽的綠蘿聚了過去。

    綠蘿方才跪下,還來不及喘口氣,連忙開口:“陛下,求求您,救救我家娘娘吧——”

    她話還未說完,便被一個宮女手疾眼快的捂住了嘴,另有兩個宮女一左一右扯住了她的胳膊。

    鍾衍臂彎中的柳明珠聽見綠蘿的話,手中的茶盞驀地掉了下去,嘩啦一聲碎成了兩瓣。

    綠蘿拚盡全力掙紮,狠狠咬了一口捂在自己嘴上的手,那宮女吃痛,皺著臉拿開了手。

    “陛下,不論慕丞相曾做了什麽,我們娘娘都是不知情的,求求陛下,救——”

    一個才聚過來的宮女接到春棠的示意,再次伸手欲要捂住綠蘿的嘴,哪知她還未碰到綠蘿,殿中忽然傳來了一陣冷冽怒喝:“住手!”

    宮女們下意識地回頭,見譽王殿下發話,迅速放開綠蘿撲通撲通跪了一地。

    鍾譽自座位上站了起來,蹙眉開口,聲音冷的駭人,“你且說,貴妃娘娘怎麽了?”

    綠蘿伏在地上,顫聲說道:“焚夭……有人一直在暗中給娘娘下焚夭,隻要吸入一定的量便會頃刻流產,娘娘自昨晚便開始腹痛了,娘娘在桂宮,奴婢們進不去,求陛下……讓奴婢們進去尋娘娘吧……”

    鍾譽聞言立即從台階上走了下來,蹙眉道:“怎麽回事,說清楚!”

    一旁的趙太醫忽的站起身,驚道:“若是中了焚夭,昨晚開始有腹痛症狀,十二個時辰內必定流產啊!”

    綠蘿一聽此言,眼淚驀地湧了出來,手腳並用往前爬了幾步,伸手抓住鍾譽的衣角,沙啞著嗓子說道:“殿下,十二個時辰已經過了,跟著娘娘去桂宮的小李子說他們剛去時桂宮四周一個侍衛也沒有,娘娘進去一個時辰後那些侍衛才來,他們說是奉陛下之命守著桂宮,不讓奴婢們進去。”

    焚夭……流產……十二個時辰……桂宮……

    鍾譽瞪著雙眸後退了一步,繼而慢慢俯下身,不可置信的開口,連聲音都帶著顫意,“你是說貴妃她……懷孕了?”

    綠蘿哭著點了點頭。

    娘娘懷孕了,她自己不知道,她們不知道,殿下不知道,陛下也不知道。

    如今她們都知道了。

    可是孩子,還能保得住嗎?

    鍾譽剛欲開口,卻聽高座之上的鍾衍淡淡說道:“既然趙太醫知曉此藥,便隨她過去瞧瞧吧。”

    不帶一絲感情的語氣,幽深如海的墨瞳,清冷淡漠的麵容,愣鍾譽再怎麽看,也猜不透自己的皇兄此刻究竟是喜是怒。

    他委實太過淡然,淡然的讓人從頭涼到腳。

    綠蘿趴在地上,想起娘娘因著那份最後的希望未曾隨譽王殿下出宮,拚命掙紮到今日,心頭一陣酸澀,眼淚似斷了線的珠子啪嗒啪嗒地往下掉。世事無常,星殊異變,最是無情帝王家,果然半點不假。

    帝王之愛薄涼至此。

    在這深宮之中,所有的執愛和癡心,仿佛都成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話。

    鍾譽擰眉雙眸看了鍾衍片刻,忽然像是魔怔了一般,仰頭哈哈哈哈笑了起來,笑著笑著,眼眶就紅了。

    “阿譽!回來!這事同你一個王爺有何幹係!”長公主嚇得花容失色,生怕他做出什麽不妥之事,立刻從台階上走了下來。

    鍾譽渾然未覺,仍舊放聲笑著。

    待到他終於笑夠了,才開口言道:“我從來沒有像此刻這般,厭惡自己身體裏同你流著一樣的血。”

    長公主還未來得及走到他身邊,他已經轉身出了迎鳳樓,留下滿殿的人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墨色的身影逐漸消失在殿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