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 悔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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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部大牢裏,陰暗潮濕,濕氣極重,混著各種發黴的味道,讓人幾欲作嘔。
斜前方的小木桌上,幾隻粗碗,一瓶薄酒,一碟花生米,幾個獄卒正圍在一起閑談,昏暗的油燈,照在他們的臉上,投在牆壁上的影子有些扭曲。
光線自小小的天窗上透進來,照著倚在牆根一動不動的人身上,宛如一具毫無生命的雕塑一般。
自被關進這刑部大牢,已有半個多月了吧,這半個多月來,日夜顛倒,渾渾噩噩,程秋韻幾乎不知道自己每天到底是怎麽度過的。
此時的她,頭發散亂,渾濁而又空洞的目光直視著前方黑漆漆的牆壁,腦子裏細細回想著自己這隻度過了十幾年的人生。
她從小就沒了娘,家徒四壁,幾乎沒有一件值錢的物什,親爹又是個吃喝嫖賭無惡不作的市井混混,每天都在外麵喝得爛醉如泥,回來之後便揪著她的頭發打她,所以從小,她身上就是青一塊紫一塊的,經常被打得鼻青臉腫,她也沒有朋友,別的小孩總是指著她嘲笑她的時候,她能做的也不過是狠狠瞪回他們一眼。
她不是不想反抗,而是不能,記得六歲那年,幾個調皮搗蛋的小孩圍著她欺負她,她撿起地上的一塊磚頭就把其中一個拍的當場頭破血流,結果可想而知,那小孩的父母帶了一大家子的三姑六婆七大姑八大姨來將她家門口堵了個嚴嚴實實,硬是要找她爹賠一百兩銀子。
一百兩,那是她一輩子都沒見過的大錢,平日裏窮得飯都吃不起,又怎麽可能賠得起這錢呢?
她爹一怒之下,當眾把她打得倒在地上爬不起,幾乎半條命都沒了,還口口聲聲叫著要將她賣進青樓去。那找上門來的人家,見她被打得奄奄一息,又清楚她爹平日裏好賭的性子,知道她家確實拿不出這錢,心中起了一絲憐憫之心,答應不追究了,她這才逃過一劫。
從那以後,無論別人再怎麽欺負她,她都不再還手還口,隻是默默地忍著,因為她心中很清楚,自己家沒錢,若是把別人打傷了,賠不起。相反的,她還希望別人下手能重點,若是將她打傷了,還能上門討幾文錢。
在她八歲的時候,她那喪妻已久的賭徒爹終於不知道從哪裏給她找回來了一位繼母。程秋韻到現在都還記得第一次見到那個女人時的情景——她穿了一件大紅色的小棉襖,一條白底藍花的厚棉褲,生了一張白白淨淨,溫婉可親的臉,笑起來的時候臉上還有兩個淺淺的酒窩。
現在想來,她的繼母王氏比起那些大戶人家的夫人小姐,相貌隻能算得上一般,可對於那時的她來說,無疑是覺得王氏美得像仙女一般。
王氏是一個喪夫的寡婦,那年也不過二十三四的年紀,見了她的時候就將她拉到自己懷中好生疼惜了一番,末了還往她的衣兜了塞了幾錢銀子和幾粒糖。
那糖是桂花糖還是花生糖呢,她現在卻是有些記不清了,隻記得那糖果極甜極甜,是她這輩子吃過的最好吃的東西。家中娶了新婦,她那不成器的爹似乎也打算重新做人,好好過日子了,每日也開始下地幹活,家中的日子眼見也開始好轉了……本以為以後能過上好日子了,卻沒想到還沒到一個月,她爹就又開始天天出去鬼混了,終於,在一個喝醉了的夜晚,她爹第一次動手打了王氏。
她到現在都還記得,當時王氏被打得臉都腫了,嘴角淌著血,抱著她,肩膀一聳一聳的,大滴的眼淚從那雙美麗動人的眼眸中滾落了出來,卻從始至終都沒有哭出聲過。
她當時內心極度憤怒,她無比地恨她那不成器的爹,恨不得拿把刀砍死他。可是憤恨之餘,她也十分害怕,好不容易有了一個像親娘一般疼愛她的人,若是連王氏也不堪忍受一走了之,那她的日子豈不是又回到了以前那般暗無天日的黑暗中了?雖然每日看著王氏過著又窮又淒慘的生活,但是在這件事上,她是有私心的,無論如何,她都不希望王氏離開。
終於,王氏有了身孕,她也終於可以放下心來了,因為她知道,王氏不可能再離開這個家了。生了程星野之後,王氏的身體每況愈下,在每日的操勞和她爹的經常性毒打之下,王氏最終還是病倒了,這一病,就是一年多,她爹見此,索性再也不回家了,從此杳無音訊,隻留下她和臥床不起的王氏,以及才一歲多的程星野。
那一年多裏,她變賣了家裏所有的東西,要在農忙的時候幫別人收了一個月的麥子,才終於從鎮上請了一個郎中來給王氏看病,那郎中看了之後,說王氏身體虛弱,需要調理,便開了一個藥方子。可是她家窮得連郎中都請不起,又怎麽可能有買藥的錢呢?
王氏也無數次想過一死了之,可是她死了家中的兩個孩子怎麽辦呢?程秋韻不過十來歲,而她的兒子程星野才一歲,可是她活著,也不過是苟延殘喘,不僅什麽都做不了,還拖累著這個家。
她努力著,熬到了第二年的春天,然後在一個春暖花開的夜晚,終於還是沒熬過去。
從那以後,程秋韻就開始了與程星野相依為命的日子,可她隻是一個小女孩,根本賺不到錢,又拿什麽養程星野呢。於是在那一天,她終於在無可奈何的之下偷了四個包子,而那包子鋪的掌櫃的竟然沒有發現。
她第一次嚐試到了偷東西所帶來的好處,從此一發不可收拾,最後更是加入了一個小偷聯合會,成為了一個專業的小偷,因為自有天賦,再加上會裏的前輩們傳道授業,她的偷盜技巧也越來越厲害,最後竟然成為了遠近聞名的神偷。
這幾年來,她偷過的東西很多,其中不乏許多價值連城的玉器寶石,古玩字畫,有時候她就在想,若是她早日走上這條路,偷些值錢的東西回來,或許王氏就不會死了吧。
想起那個年紀輕輕就香消玉殞的婦人,她的心中總是有幾分遺憾自責。
如今她是因為偷竊被關在刑部大牢,等待她的必將是嚴厲的懲罰——敢偷盜太後所賜的聖物,天底下也沒幾個小偷敢有這麽大的膽子吧。其實她已經後悔了,在來盛京城之前,她就已經決定金盆洗手,以後規規矩矩做人了,可是聯合會的人不會這麽輕易放過她,她被逼無奈,終於還是再次下手了。所以得到這種結果,也是她罪有應得,隻不過她心裏放心不下程星野。
若是時光倒流,能夠讓她再選一次,她肯定也會毅然選擇這條路,不這樣,她和程星野可能早就不知道餓死在哪裏了。有時候她也很想不通,為什麽那些高官富人一頓飯可以吃掉他們十多年的飯錢,難道就因為他們出生貧苦百姓之家,他們就該死嗎?
這個世界,真是太不公平了!可是她又能怎樣呢?
程秋韻的嘴角逐漸浮上了一絲諷刺的笑意,她的星野,她最親愛的弟弟,現在怎麽樣了呢?星野每天晚上睡覺之前一定要拉著她的手,聽完她講的故事才會睡著的……
空蕩蕩的牢房裏,忽然傳來了一陣不急不緩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正朝這邊走來,沒多久,牢房前便出現了一抹身著米分白羅裙的影子。跟隨在後的獄卒打開了房門,那鑰匙和鎖鏈碰撞的聲,在她早已習慣了的寂靜的牢房中顯得格外刺耳。
牆壁上的油燈亮起,給這陰冷潮濕的牢房裏帶來了一絲暖意,安知錦走了進去,她直接走到了程秋韻麵前,居高臨下的看著麵前這團小小的黑影。
她還記得當日程秋韻跪在她麵前,請求她收留自己的樣子,那滿臉誠懇,再加上那倔強的性子,讓她似乎是看到了以前的自己,所以安知錦想都沒多想就收下了她,卻沒想到,她竟然背叛自己。
程秋韻看著站在自己麵前的人,衣擺上繡著精致的迎春花紋,再加上那上好的衣料,不用多想,就知道麵前的人是誰了。
兩人都沉默著,似乎都在等待對方先開口說話。
安知錦見程秋韻並沒有撲上來求饒,或者是哭喊著懺悔,求自己再給她一次機會,心裏不禁自嘲地笑了笑。
她又不是不知道程秋韻的性子如何,若程秋韻真是那種哭喊著說自己知錯了的人,那她也就不會看得上程秋韻了,怎麽還能奢望程秋韻先開口說些什麽呢。
安知錦的臉上泛起了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她盯著那團黑影,聲音寒如冬日結了冰的水一般清泠冷澈,“你知道錯了嗎?”
“萬事必有因果報應,我自然做了,早就已經做好遭報應的準備了。”程秋韻說著微微閉上了眼睛,這十幾日來她過得渾渾噩噩,在一片黑暗中度過,此時看著安知錦的米分白裙擺,竟然覺得有些晃眼。
“你倒是有覺悟,那你弟弟呢?你不管他了嗎?”在王府的這些日子,安知錦看得出,程秋韻對她弟弟是真心疼愛的。
果然,一提到程星野,程秋韻的身體明顯僵了一下,她無奈地垂下了嘴角,默然不語。
片刻,她忽然雙腿往地上一跪,挺直了腰,俯下身,恭恭敬敬,規規矩矩地給安知錦磕了三個頭,“王妃娘娘,我知道我沒資格和你提什麽請求,但是這事是我一個人做的,我弟弟他不過還是個孩子,他根本不能自己生活,我在這京城也沒有其他認識的人了,所以我懇請你……”
“怎麽能沒有呢?你受他指使來陷害我的那個人,不就是認識的嗎?”安知錦笑了,她的語氣中滿是溫暖,如和煦的春風一般。
她當然知道,程秋韻是不可能把程星野托付給她的同夥的,畢竟誰會希望自己的弟弟在一個賊窩裏長大呢?
程秋韻愣了愣,聽出了安知錦話裏的冷意,半晌,她搖了搖頭,接著道,“不管你信不信,我不知道是誰。”
她隻是收到了往日聯合會裏的頭兒的命令,至於到底是誰拜托給她頭兒的,她真的不知道。
安知錦盯著她低垂的頭看了半天,最後輕悠悠地歎了一口氣,“你先起來吧。”程秋韻這個人,性子倔強,平日裏話也不多,安知錦知道她是不會說謊的,更何況是到了這個份上。
程秋韻聞言,站起身,迎上了她的目光,一雙漆黑的瞳孔深不見底,幾乎要與周圍的昏暗融為一體。
“你在這牢裏待了足足有半個月了,可知道自己錯了?”
“知道。”程秋韻的眸光中,帶著一絲愧疚,因為自她進入幕王府以來,站在她麵前的這位王妃娘娘,待她和她弟弟都很好,甚至,讓她一度覺得,原來富人中也是有好人的。
“那你說說,自己錯哪裏呢?”
“不該偷盜太後所賜的聖物,陷王妃娘娘您於險地。”說到這裏,程秋韻忍不住低下了頭,她實在不想再看安知錦那冷冰冰的目光了,每多看一秒,她心裏的愧疚就會多上一分。
可以說,她偷盜這麽久,從來沒覺得愧疚過,因為她所偷盜的,都是那些富商高官,在她眼裏,這些人家財萬貫,卻為富不仁,視平民如糞土,所以她一向很厭惡這些人,甚至覺得偷他們的錢財是劫富濟貧,理所應當的。
可是,安知錦是唯一一個讓她覺得愧疚的人。安知錦曾給過她銀子,但當時她拒絕了,那日她為了提前將程星野送出去,編了個幌子說程星野生病了,安知錦竟然就真的派人帶了銀子出去找他們……
“錯了,”誰知安知錦聽到她的回答,卻不滿意地搖了搖頭,“你的錯不是偷了太後所賜的聖物,辜負了我對你的一片好意,而是錯在你已經忘了你是為什麽會走上這條不歸之路的。”
程秋韻一愣,心中還未反應過來這話裏的意思,就聽到安知錦接著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身不由己,這次你做這事或許不是自願的,甚至是被逼的,可是你忘了你當初是為什麽會走上這條路的嗎?人啊,一時犯錯並不可怕,可怕的一世錯,在一條錯誤的道路上越走越遠,永遠回不了頭。”
“我……”程秋韻一聽,連忙想要辯解,她不是沒想過回頭,可是她怎麽回頭?那些人拿她弟弟的命威脅她,她怎麽能拒絕,那可是她在這世上唯一的弟弟。
“不要想著找借口,人如果真的不想做一件事,哪怕是別人拿刀架在你脖子上,你也不會願意去幹的,你想救你弟弟,可是你有沒有想過,你所謂的為了他,其實是在讓你自己一次次陷入萬劫不複之地,”安知錦的聲音回蕩在空空蕩蕩的牢房裏,冰冷沒有一絲感情,“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軟肋,可是那不能成為你一次次墮落,縱容自己犯錯的理由,你完全有別的辦法可以保全你弟弟,可你為什麽要妥協呢?不過是因為你以前早就習慣了,所以你覺得再多做一次也無所謂,是嗎?”
程秋韻沉默了,她不得不承認,安知錦說得沒錯,盜竊對於她來說,不過是家常便飯,多做一次或者少做一次,其實都沒有太大的區別,所以當那些人拿著程星野威脅她的時候,她想都沒想就答應了。
“可是你有沒有想過,你不隻是為自己而活的?除了你自己,你還有程星野這個弟弟,你可曾想過,若是你有了什麽事,他該是什麽下場?你口口聲聲安慰自己是為了他,其實你捫心自問,你這樣做,真的是為了他嗎?你當時為什麽不可以告訴我,為什麽不可以向我求助呢?難不成你是覺得我一個王妃還鬥不過幾個小毛賊嗎?”
程秋韻低著頭,淚水卻不斷地在眼眶裏打轉。
“我知道你是個好孩子,所以我雖然把你送到了刑部,但是卻沒有讓刑部的人審問你,處罰你,你可知道為什麽?”安知錦見她的垂著的雙手握緊成拳,語氣不禁稍微緩和了些,從一開始,她就沒想過要判程秋韻的罪,她隻是想讓程秋韻得到教訓,知道自己錯在哪裏,所以才將其扔在這裏半個多月都不曾問津。
“王妃娘娘,我錯了!”程秋韻忽然再也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了,她一下撲到了安知錦的腳下,聲淚俱下道,“我知道自己錯了,您懲罰我吧,無論你是要我的命還是怎樣都好,我都不會有一句怨言的。”
安知錦搖了搖頭,彎下腰將她扶了起來,“我要是想要你的命,早就要了,何必等到現在,我今天來,是帶你回王府的。”
程秋韻一聽這話,驚訝地甚至忘記了哭泣,一臉不敢置信地看著安知錦。
“隻要你知錯肯改,我就把你留在我身邊,並且還會善待你和你弟弟。”安知錦看著她臉上的驚訝之色,嘴角泛起了一絲笑意,她知道,經過這次的事以後,程秋韻是不會再背叛她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