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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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娘自防盜第四章第五章,其實第四章開頭出場的就是張子厚。哈哈哈

    孟府的牛車,悠悠地離了開寶寺。錯肩而過了五六個騎者,那一行人裏當頭的一位躍下馬來,問迎客僧:“蘇家的人走了沒?”迎客僧笑著指指牛車說:“剛走不遠。”那人回過頭,看著牛車遠去,輕哼了一聲,自入寺去了。

    牛車還沒進封丘門,九娘到底這身子還小,架不住半夜起來折騰了好幾個時辰,又在七娘虎視眈眈下吃了碗甜甜的杏酪,睡意上湧,抱著那碗歪在案幾上。

    七娘滿肚子不服氣,一直瞪著九娘。兩人對著眼看,隨著牛車晃悠悠的,竟都睡著了。

    程氏看看她們,心潮起伏,又有些悵然。她掀開窗簾一角,外間天已大光,沿途花樹下已經不少士人庶民鋪了席子,羅列杯盤。也有出城的禁中車馬去開寶寺祭祀宮人的,錦額珠簾,繡扇雙遮。路邊各色賣炊餅、棗糕、黃胖(泥偶玩具)、名花異果的更是熱鬧,比起早間的清冷,截然不同,隻有去城外祭掃新墳的百姓才麵帶哀色。

    程氏覺得自己仿似一張一直被拉滿的弓,忽然鬆了弦,渾身說不出的疲憊。她靠著隱枕閉起眼。

    梅姑輕輕攤開兩張五色普羅薄被,給程氏和七娘蓋上,轉頭看看九娘睡夢中小臉緋紅,肉乎乎的小手還抱著那寶貝疙瘩碗,跟隻護食的小狗似的,不由得暗歎一聲,取出一張繭綢薄被,輕輕搭在伏案昏睡的九娘身上。

    不多時,牛車轉入清淨的翰林巷,片刻後在孟府正門的車馬處停了下來。角門大開著,府裏的粗使婆子們趕緊將肩與抬上前。

    孟府米分牆黛瓦,並不張揚。

    黑漆的四扇大門緊閉,青綠的蝴蝶獸麵門環安落,兩側的春帖子還貼著立春的詩句,隻有那八級如意大理石踏跺才顯示出高門大戶的氣派。

    這棟老宅曆代經營,占地二十餘畝,出自名家手筆,亭堂池台應有俱全。

    肩與抬著三房的娘子們,繞過鬥柏楠木的大照壁,沿著抄手遊廊直往東南麵三房住著的木樨院去。

    行了兩刻鍾,九娘遠遠兒地就看見身穿月白滾紫邊長褙子的阮氏帶著四娘四娘,等候在木樨院門口,卻看不見林氏,不由得歎了口氣,這個草包姨娘哦!該做的一樣也不會做。

    阮氏帶著笑將程氏扶下來:“娘子可回來了,老夫人那裏派了兩回人來問了。”

    四娘也趕緊將七娘扶下肩與:“七妹還要照顧九妹,肯定累壞了吧。”七娘一頓,轉頭瞪了九娘一眼,哼了一聲:“別提了,氣死我了。”兩個人挽著手說著話,跟著程氏進了院子。

    九娘牽著慈姑的手,帶著連翹慢慢輟在眾人後頭,穿過東邊的抄手遊廊,回到聽香閣。

    不出九娘所料,林氏不去門口迎接主母,也不待在自己的東小院裏,卻跑來聽風閣,正在九娘住的東暖閣臨窗大榻上縫衣裳,她的女使寶相坐在踏床上理線。

    林氏抬頭見慈姑牽著九娘回來,皺了皺眉:“怎麽回來這麽晚!”

    連翹笑著上前行了個禮:“恭喜姨娘,今天小娘子見到宰相和宰相夫人了,宰相夫人賞了小娘子一隻金鐲子呢。這個月四娘要過生日,我看阮姨娘給四娘打的金鐲子,不如這個一半好。”

    林氏美目一亮:“真的?快拿出來我看看。”

    慈姑不情不願地從荷包裏取出那隻王瓔給的赤金鐲子,卻避開連翹滲出來的手,遞給了寶相。

    連翹冷哼了一聲,甩手走到林氏身邊。

    林氏接過鐲子,仔細看了看,用染了鳳仙花的指甲死命掐了一掐,抬起頭說:“你們幾個都到外麵去,我和小娘子說會兒話。”

    連翹應了聲是,神色間掩不住的得意。寶相暗暗白了她一眼,這般作死,攔不住。慈姑猶豫了一下也隻能出了暖閣,守在廡廊下。

    九娘眼看著林氏手邊案幾上的小碟子裏有幾塊麵燕,做得好看,插著小銀叉子,便爬上榻伸手去拿。

    林氏氣得一把拍上她的手:“就知道吃吃吃!你看看你的小胖腿,比四娘的腰還粗!將來怎麽嫁人?”

    九娘翻了個白眼:“我少吃也長肉,喝水都長肉。”她還是拿起一塊麵燕,看了看林氏顫巍巍高聳著的胸,歎了口氣:“姨娘你這麽多肉,我能瘦得下來嗎?”

    林氏麵容絕美,豐胸細腰肥臀,人又傻乎乎的。當年老夫人就是覺得她好生養,好拿捏,才把她賜給生養艱難的程氏。

    聽了九娘的話,林氏臉一紅,瞪了九娘一眼,起身給九娘倒了杯水:“小娘子家的,你懂什麽!成日裏說些渾話!你慢點吃,喝口水,別噎著。我同你說正經事,這鐲子是赤金的,足足能有二兩。你聽姨娘的,過幾天就是四娘生日,總要送個拿得出手的禮才是。平日阿阮那麽照顧我,四娘又那麽照顧你。這鐲子啊,不如送給四娘做個人情。”

    九娘一口噎住了,咳了好幾聲。早知道你傻,不知道你能傻到這個地步!那叫照顧嗎?天天給你挖坑下絆子,你樂嗬嗬地往裏跳。我這剪柳條還不是阮氏吹的枕邊風吹出來的?

    九娘一把搶過林氏手裏的鐲子,套到自己手上“不行,長者賜,不可辭。萬一宰相夫人來家裏,一看,送給我的鐲子怎麽在別人手上,肯定氣死她了!”

    林氏趕緊抓住她的小手,將鐲子褪下來:“你先氣死我了,我都是為了你好!你還小,聽姨娘的一準沒錯。我來幫你送。”

    九娘歎了口氣,就問她:“姨娘,七娘四月裏也要過生日,怎麽不去討好她?”

    林氏一愣:“七娘子平日就不喜歡你,娘子也不喜歡我,送了也白送,還不如送給對咱們好的人。”

    “娘子為什麽不喜歡姨娘?你以前不是她的侍女嗎?”九娘不經意地問。

    “還不是——”林氏想了想:“因為我跟了你爹爹——”

    “可是姨娘是被娘子送給爹爹的,娘子為什麽要不喜歡你?難道爹爹最喜歡你?”九娘又叉起一塊麵燕。

    林氏低了頭:“那倒不是。”她哪裏知道自己怎麽得罪主母的,郎君每個月明明來她東小院最少,去阮姨娘那裏最多。

    “姨娘,連翹她想去七娘房裏呢。”

    林氏抬起頭:“啊!”九娘朝她點點頭:“早上在廟裏我聽見她親口說的。”

    林氏豎起眉:“這個作死的小蹄子!虧得我還——”

    九娘問:“姨娘你生氣了?”

    “廢話!她是你的女使,卻想著攀高枝!這個背主的賤婢!”林氏氣得胸脯一起一伏,更加巍峨壯觀。

    九娘皺起眉:“哦,我明白了,難怪娘子不喜歡姨娘,你是她的女使,不在她跟前服侍著,卻一昧去討好阮姨娘,這個是不是也算背主?”她吐吐小舌頭,飛快地滾下了榻。

    林氏愣了一愣,心裏頭怪怪的。這個小九娘,出了痘以後說話就古裏古怪。她趕緊起身去追九娘:“胡說什麽呢!你跑什麽跑!快過來,我給你量量尺寸,給你做件新褙子。”

    九娘被她捏著脖子,揪過去量尺寸,聽著她嘮叨:“就隻往橫裏長,不長個兒,愁死個人!”

    九娘動動脖子:“姨娘你別給我做新褙子了。反正阮姨娘喜歡把四娘的舊衣裳送給我穿。”

    林氏心裏更不舒服了,嘟囔了一句:“那是阿阮對你好,怕你四季衣裳不夠。”孟府裏嫡女一季六身新衣,庶女四套。因為阮姨娘的嫡親姑母,是孟老太爺最寵愛的阮姨奶奶。阮姨奶奶每季都掏私房銀子給四娘多做兩身衣裳。

    九娘朝天翻了個白眼:“前幾天我穿著四娘的舊衣裳去給婆婆請安,二伯娘就說娘子也忒小氣了,管個家連小娘子的衣裳錢都要克扣,把娘子氣得咳了好一陣子呢。”

    林氏手上一頓,想起來那天程氏從翠微堂回來,就罰她去佛堂替她念了兩個時辰的經書,跪得她膝蓋上兩個烏青印,現在還沒消。她心裏那不舒服越來越厲害,收了尺子,沒作聲,坐回榻上縫衣服。

    慈姑掀了簾子進來說:“姨娘,阮姨娘來找你呢。”

    林氏趕緊起身,阮氏弱風扶柳般地進了暖閣,未語先柔聲笑道:“恭喜阿林,九娘能得了宰相和夫人的青睞,真是有福氣的小娘子。”

    林氏心裏正有些嘀咕,臉上堆起笑:“什麽福氣不福氣,阿阮找我什麽事?”

    阮氏的女使將一個包裹放到桌上,打開來笑著說:“我家姨娘說,過幾日春衫要送來了,這裏有一些四娘的衣裳,才隻穿過一回的,都是好料子,昨日就讓奴理了出來,九娘不嫌棄的話,日常裏穿穿。”

    阮氏白了她一眼,笑著說:“就你嘴貧。九娘和四娘最親近不過的,怎麽會嫌棄。”

    林氏看著桌上的衣裳,最上頭一件蜀綢的米分底杏色玫瑰紋短褙子看著像新衣裳。可她記得去年老夫人生日時,四娘就穿了這件,很出風頭。林氏的眼皮子不禁跳了跳,下意識就去看九娘。九娘卻坐在榻上小口小口吃著麵燕,朝她一笑。林氏的眼皮又跳了跳,她捏了捏袖子裏那金鐲子,咬了咬牙拿了出來:“阿阮,過幾天是四娘的生日,你們一直待九娘這麽好,九娘說這個鐲子送給四娘作個賀禮,你們可別嫌棄。”

    九娘差點沒一個倒仰栽在榻上。

    阮氏推讓了片刻,不情不願地收起了鐲子。

    她含著兩滴珠淚,蹙起柳眉,握住林氏的手訴衷腸。

    “阿林!你和九娘對四娘這麽好!我想著四娘今年十歲要留頭了,也想給她打個鐲子,隻是自己體己太少,那鐲子實在拿不出手,正怕四娘不開心以為我做姨娘的不把她放在心上。”她拭了拭淚,捏緊了帕子。

    阮氏轉頭朝著榻上還在發呆的九娘說:“九娘啊,你別以為你姨娘求娘子給你少吃一些是對你不好,隻有真心待你好的,才寧可不顧自己的名聲,都是為了你好。有些人哪,看著什麽都由著你,那才是害了你一輩子!”

    九娘前世也算見識多,卻第一次見到阮氏這樣的人。

    她前世是青神王氏長房嫡女,也是長房唯一的孩子,父親王方不顧族裏長輩們再三施壓,也不肯過繼子嗣,直言家產全都留給她。就這樣父親終身不曾納妾,守著娘親過了一輩子。

    姨娘這類人等,她隻見過其他各房裏的幾個。那些女子,難得見到她一次,也遠遠地就行禮避開了,從來沒打過交道。

    後來她和蘇瞻成親十年,蘇瞻也沒有妾侍通房。可這會兒,九娘不由得暗暗估量著一個姨娘究竟能掀起多少風浪來。

    林氏也紅了眼圈,剛才心裏頭的不舒服已經好多了。九娘看著兩個姨娘互訴衷腸,隻能咳了一聲:“慈姑,給我換衣裳吧,還要去翠微堂請安呢。”

    阮氏趕緊起身了幾句關心九娘的話,攜了林氏的手一起走了。

    慈姑捧來麵盆給九娘淨麵洗手,取出一件半舊的藕色山茶花白邊長褙子給她換上。將洗得幹幹淨的八方碗拿出來給九娘。

    九娘歎了口氣,爬上床去,從白釉剔花枕邊搬出一個長條鬆木盒子,打開盒子,裏麵裝著一個很舊,但穿著很幹淨的小衣裳的黃胖,還有幾顆琉璃珠子,這是孟九娘那孩子僅有的玩具了。九娘用帕子將八方碗包裹好,放到那黃胖的邊上,拍了拍黃胖:“你們做個伴吧。”

    注:

    麵燕:寒食節點心的一種。

    黃胖:宋代泥偶玩具,類似芭比娃娃。

    第五章

    過了清明節,朝廷休沐的寒食假期便隻剩下兩天。今年官家有旨,文武官員無需去衙門歇泊,可在家休務。孟府照往年的規矩恢複了晨昏定省。

    早間辰時還差一刻,程氏帶著三個小娘子,浩浩蕩蕩來到翠微堂。

    翠微堂作為後宅正院,三間小廳後是五間上房,屋頂上鋪滿綠色琉璃瓦,六枚黃綠相間的垂脊獸頭在雨後發亮的屋脊上靜靜坐著。

    幾個身穿米分綠窄衫長裙的侍女靜立在兩邊的抄手遊廊下。兩側廂房掛著些鸚鵡、畫眉等鳥雀。廊下的侍女遠遠看見肩與過來了,笑著迎了上來:“娘子來了。”

    屋裏黑漆百鳥朝鳳八扇圍屏前的烏木羅漢榻上,端坐著孟老太爺的繼室梁氏,五十多歲的老夫人保養得好,依然一頭烏發,目光明亮,看見她們進來,就招手笑道:“昨日可累壞孩子們了吧。”

    屋裏登時熱鬧起來,羅漢榻前踏床上坐著的小娘子趕緊起身給程氏見禮。她個子嬌小,長眉鳳眼,身穿蜀錦冰藍牡丹紋半臂,梳著兩個丫髻,戴了珍珠發箍,是二房嫡女六娘孟嬋,長房和二房統共隻得這一個嫡女,從小養在老夫人膝下,最受老夫人寵愛。

    老夫人下首端坐著長媳杜氏和二房的呂氏。程氏朝她們道了個福。

    四娘因將要留頭,平時阮姨娘也總提點她一些梳妝打扮的訣竅,她忍不住偷偷打量著平日最是打扮考究的呂氏。

    呂氏穿了件煙灰色綾牡丹海棠花半臂,明明有點素淡和老氣的顏色,被她披著的貼金牡丹芙蓉山茶花披帛一襯,顯得格外高貴。梳了雙蟠髻,斜斜戴了一朵白玉牡丹插花,又將這一身裝扮憑添了幾分雅致。四娘暗暗將這身搭配記在心裏。

    九娘卻注意到呂氏手裏搖著的那把金鉸藤骨輕綃紗山水團扇,這才是內造的好東西。看看呂氏秀麗雅致,自然流露出的高貴。九娘也感歎,不操心的女人真看起來真是年輕。程氏雖然比呂氏年輕了三歲,這些年操心中饋,看起來比呂氏還老一些。

    待孟府四個姐妹團團一圈禮畢,九娘挨著繡墩上坐下,聞到羅漢榻邊半人高的大梅瓶裏插著的昌州海棠,傳來陣陣幽香,暗歎百年世家名不虛傳,這有香的昌州海棠,外麵哪裏找得到。

    杜氏笑道:“今天你們口福好,老夫人屋裏做了杏酪,正好給你們嚐個新鮮。”侍女們端上來幾個白瓷小碗,裏頭裝著老夫人房裏特製的杏酪。另有描花碟子上裝著麵燕、棗糕等寒食點心還有些果子。

    九娘剛取了一個果子,就聽見四娘笑著輕聲說:“多謝大伯娘體貼,聽說九妹妹昨日真是餓得厲害,在開寶寺就熬不住了,也拿了碗杏酪吃,肯定比不上婆婆這裏的吧,你說呢,九妹妹?”

    九娘一頓,心道孟四娘你要不要一言一行都是刀劍相加啊?這大家都是庶女,犯得著嗎?而且明明你姨娘比我姨娘受寵多了好嗎?

    七娘一抬頭,可不是!她差點忘了這茬!

    七娘站起身朝著老夫人委屈地說:“婆婆,九娘昨天在寺廟裏偷榮國夫人的供品吃,被我蘇家表舅當場抓住了!我孟家的臉都給她丟光了!可得好好罰她!”

    唉,九娘放下果子收了手,默默垂下頭看自己腳尖。

    老夫人沉下臉來。屋裏頓時靜悄悄的,侍女們趕緊魚貫退了出去。

    程氏幹笑著說:“娘,七娘還小,不懂事,沒有這回事。”她轉頭瞪了七娘一眼:“亂說什麽呢!”

    七娘氣得嘭地一聲放下手中的碗,倒豎柳眉,蹭地站了起來:“我沒亂說!我親眼看見的!九娘自己也不也承認偷拿供品了?連榮國夫人的碗都拿回來了!是不是?”

    四娘心中得意,手裏卻趕緊虛虛拉住她衣角讓她坐下:“七妹!快別說了!”

    老夫人身邊的女使貞娘使了個眼色。乳母們趕緊上前將小娘子們也帶了出去,安置到廂房裏吃點心。

    七娘一進門就揪著九娘問:“你倒說給大家聽聽,我可有胡說?我要帶姐姐們去看看那隻碗!”

    乳母和女使們趕緊上前將七娘拉開,個個一身冷汗。這爆仗七娘,都敢上手了,要給娘子們或老夫人知道了,她們做下人的,免不了要挨上幾板子。

    六娘孟嬋隻比七娘大兩個月,性情溫和,見況便將九娘牽到一旁,給她理理衣襟,輕聲安慰她:“好了,九妹別怕,這也不是什麽大事,你還小呢,肚子餓了,看見吃的就拿,又有什麽?我還經常偷婆婆櫃子裏的蜂蜜吃呢。”

    九娘眨眨眼,我沒怕,你真好。

    四娘拉著七娘急道:“好了好了,都怪我不好,都是我惹出來的事,七妹快別怪九妹了。”

    六娘跟著老夫人長大,見多了這等侍女們之間互相傾軋,便看著四娘笑:“可不都怪四姐你,九妹就算做錯什麽,自有三嬸罰她。這許多姐妹嬸娘侍女婆子們在場的時候,拿出來說道,有什麽意思?我們做姐姐的,不應該私下提點妹妹嗎?”她說話不輕不重,不急不緩,語氣柔和,乳母們和女使們不由得暗讚一聲到底是老夫人撫育長大的,氣度不凡。

    四娘眼圈一紅,拉著七娘的手就哭了起來:“都怪我,我哪裏知道這事說不得呢——”

    七娘登時跳了起來,指著六娘說:“你講不講理?明明是九娘犯的錯,你不說她,反而來說四姐!偷東西還有理嗎?就算你是在婆婆身邊長大,還能不講理了?”她憋了一上午,卻被母親當著眾人的麵責罵,這時忍不住萬分委屈,也哭了出來。

    六娘性子看似溫軟柔和,卻是個最孝順又固執不過的小娘子,見七娘哭了,冷下臉就說:“七妹妹不愧是我孟家的爆仗,一點就著。這關婆婆什麽事?難道我說些什麽話,你還要怪在婆婆身上嗎?”

    一看姐妹間全鬧翻了,還哭了兩個,乳母趕緊上前給四娘和七娘擦眼淚:“好了好了,這過節呢,你們這個哭那個也哭的,老夫人知道了,要不高興的。自家姐妹,有什麽話好好說就是。快別哭了。”女使們又匆匆出去打水,取了梳妝的物事來服侍四娘七娘淨麵。

    九娘被六娘攬在懷裏,眨著大眼睛朝著她們笑,來孟府這麽久,第一次感受到有人護著自己,何況這人還是隔房的堂姐,是孟府裏最受寵愛的嫡女。這尊菩薩,麵軟心不軟,真好。

    唉,九娘心裏後悔應該剛才把果子拿上就好了,她真的一直吃不飽。

    ***

    堂上隻剩下老夫人和三個兒媳。貞娘輕輕地給老夫人敲著背。

    呂氏搖著團扇,瞥著程氏,嗤笑了一聲說:“這小娘子呢,也得學著投胎,不給飯吃,不給做新衣裳倒也算了,要是被那些鼠目寸光的人有心養歪了,壞了孟家一家子的名聲。哦,對了,我們長房二房,除了已經出嫁的三娘,統共就剩六娘一個寶貝,要是誰害了六娘的名聲,我可是不依的。”

    程氏氣得一口氣堵在胸口,赤紅了臉說:“小孩子家渾說幾句,二嫂你怎麽總喜歡聽風便是雨?我們家誰都知道你是最有學問的人,卻愛說這種誅心的話!你要是為了中饋,和娘直說便是,何必處處刺我?”

    杜氏趕緊起身打圓場:“自家妯娌,和和睦睦才是,還在節下呢,何必這麽嗆,有什麽話在娘麵前,好好說。”

    呂氏舉起團扇掩了口:“大嫂,你是個最賢德的人。可我偏是個台官的性子,忍不得。不然,一味隻有人說好話,將來出了事,我家六娘被迫做了那遭殃的池魚,我要找誰怨恨呢?就算再恨恐怕也來不及了,萬一跟哪家破落戶似的,十六歲還無人求親,那可就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了。”

    程氏掩麵道:“二嫂,你用不著編排大嫂。大嫂憐惜我,這些年幫襯了我許多,我心中有數。你說這些難聽話,不外乎要折辱我。我做弟妹的,嫂嫂要罵要打,也隻能生受著,您是國子監祭酒大人的嫡女,勉強和我這樣的商賈女兒做了妯娌,難免心裏不痛快。就算當年二伯和我相看過,也插了釵,到底不曾下草帖子,算不上悔婚。你又何苦總疑神疑鬼的看我不順眼?父母之命,我就算是商賈出身,也懂這個道理。二嫂不如學學我家三郎,他可從不疑心我心裏裝著別人!”

    呂氏氣得差點沒折斷了手裏團扇的金鉸藤骨柄,她何時計較過這糟心的破爛事!明明說的是養女不教和閨閣名聲,卻被這破落戶攪和成了自己因私怨針對於她!

    她冷笑一聲忍不住開口:“是,你家官人最是體貼你,你最懂道理!卻連個嫡子也沒有,倒要替侍妾們養著三個小郎君!”

    上座的老夫人喝了一聲:“夠了!”

    程氏撲到老夫人膝前大哭著說:“當年大嫂說自己不會算數,將中饋交給二嫂。二嫂生下六娘後虧了身子,娘才讓我接了中饋。若是二嫂想要接了中饋,我豈有不給她的道理?娘,您聽聽二嫂這有多恨我,說這些紮我心的話。可憐我的十二郎!才三個月大,就叫人算計了去!我要不是為了七娘,還活著做什麽!二嫂何苦要逼我去死!若是要我死了她才稱心,不如娘,您賜我一封休書,將我休回眉州去罷!”

    杜氏趕緊拍拍呂氏,又上前安撫程氏。老夫人頭暈腦脹:“胡說些什麽,你且起來好好說話,什麽休不休的!”

    呂氏冷哼了一聲。

    “我雖是商家出身,卻也有幾分骨氣。二嫂要是有這心思,說白了就是。我今日就把賬冊對牌都交給你。何必說這種話將人往死裏逼?”程氏扶著杜氏的手道:“大嫂,你說說,我怎麽虧待四娘九娘了?不說四娘,好幾雙眼睛盯著護著。就是阿林不知求了我多少次,恨不得說是我故意養胖九娘了,我才答應給九娘減了一餐飯。”

    杜氏拍著她的手臂歎氣:“這個我們都知道,不關你的事。”

    程氏抽噎著道:“上次舊衫子的事也是,她們搞的什麽鬼,二嫂你這樣的聰明,看不出來?我爹爹給了我十萬貫陪嫁,還不夠我三房幾十口人這輩子花銷?我累死累活為了這一大家子,難道是為了守著公中的錢發財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