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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七章

    提到自己已故恩師,齊廈下意識地說:“那當然。”

    沈老師為他做的已經夠多了,他們本來非親非故,到如今齊廈一直是感恩的,怎麽會對沈老師失望。

    但賀驍眼下提到這個明顯另有深意,剛才賀驍提到的一連串訊息眼下在他腦子裏都以碎片的方式存在,根本拚湊不起來,齊廈頭完全是懵的,問:“你到底發現了什麽?”

    賀驍胳膊垂下,握住他的手,“來。”

    齊廈隻好任他牽著,一直到床側的沙發坐下。

    賀驍開口前手下意識地在兜裏摸了摸,什麽都沒摸著,這才想起來他已經好些日子沒帶煙了。

    他手很快放下,側頭望著齊廈完全茫然的眼睛,說:“我從一開始就猜到給你帶來殺身之禍的是沈老師的遺物,東西是他瞞著魏憬銘交給你的,魏憬銘是凶手的嫌疑分明最大,可我在最初懷疑之後很長一段時間卻沒再把他當成凶手,你知道為什麽嗎?”

    齊廈訥訥地問:“為什麽?”

    賀驍說:“因為沈老師給你的遺言,我解讀為,他為了讓自己心上人魏憬銘安穩過日子,選擇把揭露某個真相這種冒風險丟性命的事丟給自己朋友和學生,如果是這樣,就首先排除了真凶是魏憬銘的可能。”

    齊廈神色更懵了。

    賀驍隻得跟他細細掰扯,“你試著想想,凶手一直因為遺物裏的東西對你緊追不放甚至想殺人滅口,必然是他有把柄在裏頭。”

    “而沈老師真像我原先理解的不惜讓你和喬先生受連累也要把魏憬銘摘出來,這樣小心和看重,他的遺物怎麽會對魏憬銘不利?”

    齊廈這下大概明白了,“進而能推出魏憬銘不是要殺我的人。

    賀驍說,“我原本就是這樣想的。”

    這話一聽就是下邊還有轉折,齊廈緊追著催促,“然後呢?”

    下麵的事情可能超出齊廈對他老師的認知,但賀驍思索片刻,還是決定坦言相告。

    賀驍手蓋住齊廈搭在膝蓋上的手,“但自相矛盾的是,沈老師臨死前,讓魏憬銘去殺人。”

    果然,齊廈立刻睜大眼睛,手指在賀驍掌心下抽動一下。

    賀驍接著發問,但這次話題扯得老遠,“我們出門上飛機前,我晚到機場一個小時,當時你是怎麽想的?”

    齊廈愣了許久才回神,回神時發現怔愣中剛才賀驍的話他完全入耳沒入心,訥訥地問:“什麽?”

    賀驍又重複一次。

    齊廈這才緩慢地點下頭,雖然不明白賀驍為何有此一問,但還是老實地回答:“我怕你查到侵犯我的人是誰,找上門報複把自己搭進去。”

    這就對了,真在乎一個人的態度正是如此,賀驍自問,如果他自己隻剩下一口氣也要極盡所能把齊廈接下來的幾十年安排得妥帖安穩,任何風浪都給他隔絕在外。

    而沈老師讓魏憬銘去殺人。

    齊廈這時候也領會過來,“所以,沈老師忍心讓魏憬銘惹禍上身,其實對他已經沒多少情分了。”

    沈老師真看重一個人是什麽表現齊廈太清楚,看著賀驍深沉的雙眼,齊廈恍然地說:“他根本就不是真心跟魏憬銘複合?”

    所以難怪前幾天晚上跟他喝酒時還是一副幡然徹悟的樣子,轉頭沈老師就又跟魏憬銘好了。

    但想到理由,齊廈又是萬般不解,“可他到底是為什麽?他讓魏憬銘去殺誰?”

    賀驍這下徹底被問住了,此事相關的細節有一部分是還未完全確定。

    而另一部分,現在還不到對齊廈明說的時候。

    沉思片刻,他選擇對齊廈玩文字遊戲,“你的前經紀人,其實是他殺。”

    齊廈猝然瞪圓眼睛。

    他從來就是個表情少有誇張的人,笑怒神色都含蓄,此時無可抑製的大驚失色足以說明他心底的震撼。

    賀驍抬手握住他的肩:“齊廈……”

    而齊廈很難形容現在的感受,他前經紀人剛死那會兒他心裏不是不痛快,再說坦白些這份痛快可能一直持續到剛才,可眼下,他才得知可能的真相。

    是啊,沈老師一直明白他被人侵犯跟前經紀人脫不了幹係。

    齊廈好半天說不出話,再開口時眼圈泛紅,“所以……沈老師突然改變態度是想借魏憬銘的手替我報仇?”

    賀驍收攏手臂把他抱進懷裏,再出聲時聲音透著艱難的沙啞,“……還不確定。”

    事實還不僅僅是這樣,如果沈老師那時候知道齊廈被強當晚的全部真相,他要報複的豈止是齊廈的前經紀人。

    真要論罪,魏憬銘本身何嚐能逃脫,就連……

    賀驍想到這,忍著心裏頭的憤怒、無奈和不安,把思緒收回來。

    沈老師當時跟魏憬銘虛與委蛇是一定,但他那張網鋪出去要收羅多少人還未可知。

    齊廈這時候已經很難控製情緒,手推開賀驍的胸膛,“他是為了我才回到那個人渣身邊的,他怎麽這麽傻。”

    賀驍拉住他的手放到自己腰間,按住他的背讓他緊貼著自己前胸,“所以我們都錯會了他的臨終的話,他說對不起你和喬先生,可能是在側麵告誡你,遺物很危險。”

    齊廈本來就語拙,此時百感交集之下更是無言以對,隻是反複嘀咕,“他怎麽這麽傻。”

    賀驍幹脆把齊廈的頭也摁到自己的肩窩,“他是個恩怨分明的人。”

    沈老師把一件能威脅身家性命的東西交到齊廈手上,臨終那聲對不起,可能也真是悔了。

    值得一提的是沈老師同時做出的決定是鼓動魏憬銘去殺人,這是不是說明魏憬銘本來也在他報複對象之列?

    進而,他托齊廈交給喬先生的東西,一擊致命本來就是針對魏憬銘的,這點也大有可能。

    如果這個猜測是真的,沈老師臨終鋪陳的一條路,給魏憬銘留下了步步殺機。

    如果這一切都是真的,齊廈如今性命受脅跟他八年前的不堪遭遇分明就是同一件事。他出事是壓垮沈老師的最後一根稻草,沈老師對魏憬銘數十年的怨懟終於變成刻骨仇恨,死而不休。

    而沈老師給魏憬銘鋪設絕路時,無可選擇之下托付給齊廈的東西又成了讓齊廈再次淪入窘境的引線。

    如此因果,八年前的那個夜晚是緣起。

    而暗算齊廈的凶手,極有可能,就是魏憬銘。

    他們是晚餐後從別墅回酒店的,賀中將送他們到門口,問:“真的不用搬回來?”

    齊廈不知道怎麽回答,但賀驍也沒等他出麵應付,果斷給他拉開車門,對自己父親說:“東西太多,麻煩。”

    賀中將看著齊廈有些發白的臉色,對賀驍不無打趣地說:“男人的控製力和體魄同樣重要。”

    賀驍淡淡看他一眼,完全不想說話。齊廈臉色不好跟那事沒關係,老爺子分明知道,還非得多此一句拿他們尋開心。

    齊廈一下午神思不屬,根本沒注意到長輩越界的葷玩笑,上車前禮貌地對賀中將說:“謝謝您的招待,再見。”

    賀中將此時突然正色,“萬事放寬心,有賀驍在。我們家人,也從不怕誰。”

    齊廈終於領會到長輩的好意,心裏頭感激得難以言喻,賀中將這顯然知道他現在有多麻煩,可是絲毫不阻攔賀驍跟他在一起,甚至還反過來寬慰他。

    齊廈再次誠摯地說:“謝謝。”

    賀中將沒說話,對他們擺擺手,示意他們上車。

    一直回到酒店,齊廈都十分頹喪,他是第一次覺得自己簡直蠢得讓人傷心。

    倒不為別的,整件事的症結——沈老師私印的原裝木盒,是被他大大咧咧弄丟的。石頭扔水裏還能聽個響,這麽重要的東西他可真是丟得輕飄飄的,聲都沒一個。

    這東西隻要找出來,凶手是誰不再是猜測,而且很可能是活脫脫的罪證,立刻就能把那個人繩之於法,不再需要賀驍費盡心思地查。

    在泳池邊坐著搜腸刮肚一會兒,他仰靠著椅背,對賀驍說:“我真想不起來了,當時那盒子拚不回原狀,我順手收著,回頭就忘了,接著就是搬家,要不我們明天就回去吧,回去再仔細找找。”

    賀驍說:“不用,現在的情況,你還是先留在這比較好。”齊廈隨手扔掉的東西他是見識過的,那個木盒連著裏頭的東西估計幾年前就經由垃圾站被降解或者二次利用了。

    另外就是出於安全的考量,幕後凶手是不是魏憬銘他可以繼續查,可在頭一記悶棍打到凶手頭上讓凶手不敢輕易造次之前,齊廈還是暫時不要回去冒險。

    齊廈也明白,點頭說:”聽你的。”

    賀驍是個行動力強的人,一旦有目標,下麵查探都圍著魏憬銘和在這件事中丟掉性命的幾個人展開。

    而他同樣要弄清當年沈老師對齊廈出事那晚的情況究竟了解多少。

    沈老師已經去世七年,如今舊事重提,賀驍必須知道齊廈當晚究竟是怎麽離開的,他選了一條最近的路走。

    而賀母的效率比他想象的更高,當天晚上,賀驍接到母親回複的電話,賀母第一句話就是質問他:“這件事你當時為什麽不跟我直”

    賀驍無言以對,當年被魏憬銘算計,那幾天母親剛好出差,之後母親回來他也沒提。他是個成年人,心裏憤怒歸憤怒,反正魏憬銘的腿已經被他踹斷了,找媽告狀那等行徑對他來說太幼稚。

    當然魏憬銘也沒臉直言,當時隻說是自己摔的,估計對底下人還有交待,否則不會讓賀母被隱瞞到今天。

    賀母現在才知道真相,簡直一腦門官司,但顧及眼下有正事到底還是忍住了。

    她對賀驍說:“你想的沒錯,那天晚上就是沈先生親自上門來帶走齊廈的,老陳說,沈先生到的時候聽說齊廈已經被送進房間三個多小時,受不了打擊,在客廳還一度暈過去。”

    賀母從來沒愛過魏憬銘,成為魏太太後才知道有沈老師這麽一號人,後來聽說他和魏憬銘的事,對這人除了一絲半點的同情外,沒有其他感受。因此敘述整件事也不帶多少感□□彩的偏向,純論事的語氣。

    賀驍沒出聲,沈老師果然對魏憬銘的罪狀心知肚明。

    原來,真是他親自把齊廈接回去的。

    賀母接著說:“沈先生昏過去,人醒來得也快,醒來後直接跟魏憬銘說他生病活不長了,求魏憬銘放過他也放過他身邊的人,魏憬銘吃驚不小,這才讓人把齊廈從……你房裏帶出去,交給他。”

    賀母這一席話簡直是從不同場景把那天晚上的事重現一次,賀驍聽著隻覺得心裏頭翻江倒海,他沉沉“嗯”一聲,再說不出別的話。

    這世上最大的無奈莫過於發生過的就是發生過了,時間無法重來。

    他長久沉默,賀母有些擔心地問:“len,這件事如果齊廈本人知道會怎麽樣,你想過嗎?”

    賀驍喉頭像是被什麽封住似的發不出一絲聲音。

    賀母又說:“我看得出來,齊廈脾氣多少隨他父親的倔性,有些真相太殘酷,一輩子不知道未嚐不是幸運,你說呢?”

    賀驍開口時聲音嘶啞地像拉鋸,“我自有打算。”

    說著朝齊廈望過去,他們昨天買的木雕邊角有些毛糙,齊廈此時正坐在書桌前拿指甲銼小心地打磨,一雙眼睛被燈光映著,剔透如水。

    這個人就像水一樣的清泠和柔軟,悄然無聲地滲進自己的生命,賀驍現在不知道他會不會像來時一樣,最終有天也一滴不剩地流淌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