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98|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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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快更新穿成潘金蓮怎麽破。 !
翌日,天朗氣清,惠風和暢,青山綠水,平湖秋月,整個空氣中都似乎飄著清爽的甜味。
潘小園洗漱完畢,給自己挽了個簡單的朝雲髻兒,扣個小花冠兒,披件小紅甲兒,推開門扉,吸一口沁涼的空氣。全身充能完畢,眼看著一隻蜜蜂飛過來,嗡嗡嗡的朝自己打招呼,對今日的心情隻有一句概括: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
因為剛剛得到的小道消息,梁山紀檢委首席監察員、拚命三郎、不高興大哥石秀,今天一早就被派下山去,據說是跟著他的好基友兼好兄弟楊雄,一起去大名府公幹了,一時半會回不來。
她輾轉反側了一夜,思索出來的那些對付石秀的小心計,眼下暫時都用不上了。
她這才想著要不要去慰問慰問武鬆。可惜前幾天要麽去斷金亭看熱鬧,要麽在酒精中迷失自我,工作已經落下了好一部分。董蜈蚣、以及柴進那邊送來的各式原始賬單報表,已經在她桌子上積壓了一尺多高的一大摞。
看似不多,可每張每行都是需要仔細批複、交叉核對、最後存檔入庫的,以便日後查漏補缺、研究學習,可不能批個“知道了”就完事——這還是她堅持製定的審計流程。自己挖的坑,自己得認認真真往裏跳。
眼下貞姐正做著基本的分揀工作,把這些單據分成收入、支出、為公、為私、等等,整整齊齊的十幾疊。有些單子上她不認識的字太多,就暫時放在一邊,等潘小園起來之後再分。
潘小園覺得自己還不如一個初中小女生勤奮。默默自我檢討了一分鍾,微笑著上前:“我來吧。”
貞姐完全沉浸在勞動裏,忽然指著一張紙上的幾個數目字,抬起頭,眨巴眼,肉肉的臉頰兒一鼓。
“六姨,這上麵是不是有錯兒?”
潘小園仔細一看,那是鐵匠鋪報上來的本月收支,密密麻麻的一串數字。順著貞姐的手指讀下去,一拍大腿,還真是!
鐵匠鋪那一幫大老粗,在計算每個人的底薪加提成時,大約是乘錯了位,所有人的收入通通給膨脹了百分之十,導致整個報表完全驢唇不對馬嘴,鐵匠鋪的本月現金流,也相應的變成了一個詭異的負數。
貞姐看來看去,憑感覺,覺得這數字對不上號,有問題。
其實這種情況時有發生。改革剛剛開始,大夥還不太習慣新的收入分配方式,算得五花八門,也不新鮮——這其中,渾水摸魚的畢竟是少數,因為大多數人都沒那個文化程度去整貓膩。
交到錢糧三巨頭手裏的,都隻不過是一個預期數額,還需要再次核對,然後分發下去。這本來是蔣敬的工作,但潘小園要跟他修複關係,另外還抱著了解山寨日常運作規律的目的,就自覺自願的把這項繁瑣無聊的差事給攬了下來。
蔣敬如今已經完全不敢小看她了,任務轉交下去,還不情不願地說了一句:“看來娘子是有什麽簡便算法,一定算得準咯。”
潘小園看看那錯誤百出的報表,摸摸貞姐後腦勺,連聲感歎孺子可教,然後抱著偷懶的心態,笑眯眯問道:“你會給他們算對了麽?”
貞姐睜著一雙茫然的眼,搖搖頭:“不會。”
潘小園笑道:“不會我教你,其實很簡單的……”
是時候給自己培養一個小學徒了,不然這每天如山的工作量積壓下來,自己就算腦細胞能挺得住,眼睛得先熬近視了。
這時候又沒有製造眼鏡的工藝,想想蕭讓那一副高度近視,看到啥都得先上手摸摸,有一次還把顧大嫂認成了宣讚,差點挨一巴掌。潘小園覺得自己不能重複這一份命運。
“喏,其實很容易。加減法你是熟的。九九乘法口訣會背不?”
貞姐依然搖搖頭,神情間充滿了敬畏,就像聽到她問:“降龍十八掌會使不?”
潘小園笑道:“不妨事,我教你,這個不難,幾天就背熟了。”抓過一張紙,“來,我說你寫,記得牢些。”
不得不說,跟當初的武大相比,貞姐簡直就是個神童。這邊剛在她的指點下寫出幾個式子,就已經舉一反三,掰著手指頭,開始自己算了。
“五六……五六……嗯,二十、二十……嗯,三十,五六三十……”
潘小園連聲稱讚,不一會兒,一張工工整整的乘法表就新鮮出爐,掛到貞姐的小床鋪旁邊牆上。
“這個,每天考一遍,背得錯了,就得給我做家務。”
做家務貞姐倒是不怕,有時候看不順眼那東西擺得不到位,還自覺地去搭把手。小腦點一點,忽然又問道:“那、我背會了呢?”
潘小園胸有成竹地說:“上難度,學別的。”
眼看著小姑娘可憐巴巴地點點頭,才想起來缺了點什麽,又笑著補充道:“當然也要獎勵,唔,要是背得全對,晚上開小灶,讓你自己選一樣菜。”
梁山的“大鍋飯”模式餘韻未消,夥食統籌仍然略顯單一,自然是優先緊著嗜酒嗜肉的好漢們口味。像貞姐這種打死也不愛吃大肥肉的,有時候望著一桌子油水,隻能吃白米飯就菜湯。
潘小園懷疑,是她小時候在家裏過得太差,吃飯沒油星,這才養成了對肥肉的生理性厭惡。所以,花私房錢開個小灶,也算得上很有誘惑力的一件獎賞。
貞姐給點陽光就燦爛,高高興興的去用功了。潘小園覺得自己像“朝三暮四”典故裏那個養猴子的狙公。忽然有種錯覺,日後自己養孩子,會不會也是這麽副奸猾樣子?
自己笑一笑,埋頭處理了幾疊賬,又配合著提議了兩個新的激勵機製,寫成小本子,跟賬本封在一起,打算讓董蜈蚣給柴進送過去。
門口喚了兩聲,沒人應;打開門出去,小院子裏門戶大敞,半個人影沒有。倘若此時進來個小偷,足夠有時間就算把她那點花花草草都搬空了。
她半是氣,半是急,叫道:“人呢!”
這才看見董蜈蚣急急忙忙從後麵繞出來,衣服塞得裏出外進,一隻手舉在頭頂,還拎著一把稀稀拉拉的頭發,顯然是還沒捯飭完畢。見了她,滿麵羞慚地一躬身。
“大姐啊,不好意思,兄弟們都……那個,拉著俺去看校場,不好意思不去……你看這信,是不是晚些兒送比較好,反正柴大官人眼下肯定也在校場看熱鬧呢……”
馬屁精罕見的不聽話一次,也確實是事出有因。潘小園不跟他計較。反正這漫山遍野的男人們,基本上全一個德性。
敲打兩句,便說:“早去早回,可別看美人兒看得眼珠子掉下來。”
董蜈蚣嘻嘻一笑:“大姐,你不去?”
潘小園還真糾結了一下子。扈三娘對王英,穩贏是妥妥的,就看她打不打算給王英麵子,是讓他輸得像個英雄呢,還是像個狗熊。
眼下她已經兩戰結束,勝負各一,輿論也就慢慢轉了風向。畢竟是梁山自己製定的規矩,說好了她要是憑自己的本事殺下山去,以後大家就還都是江湖好朋友。以前也不是沒有過這樣的事例,據說幾年前,有個武功高超的捕盜都頭帶人來圍剿梁山,水戰裏讓阮家兄弟鑿漏了船,被一網子撈上山,要多狼狽有多狼狽。誰知人家有真本事,休息了兩天,斷金亭三戰兩勝,當天就風風光光地下了山。從此梁山好漢們打家劫舍,都對他的轄區繞著走。
所以現在看來,扈三娘也很可能跟梁山“化敵為友”——至少是官方上的。梁山上向來以拳頭說話,扈三娘這對沾滿鮮血的小粉拳,在一幫信奉以暴製暴的糙漢眼裏,也慢慢有了些含金量。
就算她昨天打贏武鬆是撞大運呢,那也是天意!“天意”這兩個字,在宋大哥、吳學究口裏,幾乎每隔三五天,都要提上那麽一兩回,不由人不信。
所以今天,大夥多半是抱著看戲的心態去瞧的。半是看王英出醜,半是將美人兒看上最後一眼,和她告別。
難怪邋遢如董蜈蚣,也想起來梳頭換衣服。
潘小園還在猶豫,董蜈蚣已經急得小碎步跺腳了。
“大姐,你看看時刻,馬上就開始了……”
她忽然冷不丁問一句:“武鬆去嗎?”
董蜈蚣眉梢一喜,不假思索地答道:“去,去去!”
她拉下臉皮,大言不慚地一笑:“那我們也去。我還欠他點……嗯,錢。”
欠一句安慰。昨天兩人遠遠撞見,自己卻見了他繞著走,背後都能感到一束悲憤的目光。
董蜈蚣喜出望外,心裏頭想著,果然是自己英明神武,前瞻遠慮,早就說了大哥大姐是一對兒,現在怎麽著,有眉目了吧!
潘小園不理他。主要是發現自己居然對這八卦……沒那麽反感了。
哪個老大沒點丟份的挫事兒,隻要八卦流傳在內部,她不介意給小弟們多個愉快的談資。所以隻需要警告一下,別往外亂傳就行了,尤其是別傳到石秀耳朵裏。
到了斷金亭校場,氣氛是一派溫暖祥和,遠不似前兩天那樣黑雲壓頂。圍觀的人群也都是三三兩兩的坐著,不像前兩天,一個個踮起腳,挺直了背,伸長了脖子,放眼望去,不像水泊梁山,倒像是山下張太公的養鵝塘。
扈三娘等在亭子裏,依舊是巾幗束發,絳紅戰袍,寥寥幾處破損,已經被飛針走線地補好。足底的軟牛皮小靴,也已經重新擦拭得光亮。
她摩挲著自己的刀,閉目養神。接連兩日的比試,已經讓美人略顯疲態,臉蛋上少了些光澤,那道長長的血痕卻也沒那麽顯眼了。
但她偶爾睜眼的時候,眼中的光芒卻比初次現身時更加清晰晶瑩,甚至帶著些歲月靜好的遐思。畢竟,曾經的她,認為自己孤身一人,報家仇無望,這才選擇了近乎自殺性的比試安排,希冀最後燃燒一回。而現在,突如其來的勝利的希望,多少已經讓她的心態有所變化。
董蜈蚣脖子伸得老長,已經不知不覺擠到前排去了。各路吃瓜群眾樂得圍觀靜如處子的美人,一麵竊竊私語。
“……她當然高興!王英兄弟是她手下敗將,這次解決了,她就可以下山找她哥哥去了!哼,不過我估計,那扈成多半是已經死了……”
立刻有關心她前程的:“那她一個單身小姑娘,以後怎麽在江湖上立足?”
“多半還得趕緊找個人嫁了,哈哈哈!其實咱們梁山上的兄弟,大部分也跟她沒仇,比如老子我……”
一陣哄然大笑。說那話的漢子不知被誰當胸一拳打了下,哎唷著笑了一聲,閉嘴了。
還有一幫不太關心女色的,以楊誌為首,照例做著技術流分析。
“上次校場裏,武鬆兄弟打趴了王矮虎,用了幾招來著?”
“三、哦不,兩招……”
“昨天,武鬆跟扈三娘放對,多久趴下的?”
“……”
眾人無語。都覺得武鬆輸得有點莫名其妙,但江湖上什麽事沒發生過?賣餛飩的老婆婆也可能是隱藏的高手,少林寺的掃地僧也曾經完虐過吐蕃國師。更別提,高深的功夫講究相生相克,譬如鉤鐮槍克連環馬,□□長拳克鷹爪功,焦挺的相撲克李逵的蠻力——表麵的力量差距並不能代表最終的勝負。
所以,因果鏈已經很明顯:若是王矮虎不敵武鬆,武鬆又不敵扈三娘,那今日王矮虎和扈三娘打,那隻能是他阿彌陀佛自求多福了。
幾乎所有人都這麽想。除了一個。
王矮虎上場時嬉皮笑臉,差一點同手同腳,那股子極樂的氣場簡直要從皮甲裏溢出來,讓人覺得他下一刻就得鼓脹得爆炸,衣服炸成片片,直接露出裏麵那顆躁動不安的……紅心。
他歡快地奔向校場,扛出一柄跟他一邊高的金絲大環刀,耍了兩式,又刷的將刀放回了原處,笑道:“可忘了,雖然小人最擅長的是刀法,今日還是得和娘子是比空手,哪舍得傷了娘子呢?”
一麵油腔滑調的說,一麵朝扈三娘露出一個自以為賣萌,實際上無比猥瑣的笑容。嘴一咧,未修剪的鼻毛就飛揚肆恣的跟她打招呼。
扈三娘心情不錯,正眼看了眼王矮虎,朝他點點頭——隻是出於江湖上的禮貌。之後就十分優雅地將目光移到別處,人群裏掃了一圈,然後若無其事地收回來。
有些失落,卻又有些慶幸。那個人沒來,也就看不到她不得已和王矮虎糾纏的醜樣子。
一聲鑼響,一碗酒喝過,雙方互相行禮。扈三娘垂眼看王矮虎,全身穩穩地,瀟灑倜儻立在一旁,引來一陣喝彩。
王矮虎也擺個架子,裝模作樣大喝一聲,忽然朝台下嚷嚷:“喂,兄弟們聽好了,我王英雖然憐香惜玉,但也要講義氣,今兒不能丟咱梁山的臉,隻能保證,對扈家娘子下手輕些兒,不讓她疼著。若大夥覺得我手重了,就在底下噓一噓,給我提醒著分寸,聽到沒?哈哈哈!”
雖然明知道不是美人的對手,但麵子還是要擺出來,哪個女人喜歡慫男呢?
底下的諸多糙大漢也懂得給兄弟捧場,紛紛噓起來,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回應:“王矮虎,你就放心上吧!小心自己別讓這婆娘廢了,哈哈!”
扈三娘秀眉微蹇,麵有慍色,朗聲喝道:“請吧!”
王矮虎趕緊將姿態擺準確了,剛要出拳,又忽然收回去,朝扈三娘作了個揖,笑道:“我說三娘啊,小弟學藝不精,待會兒拳頭不長眼睛,萬一有個磕磕碰碰,落下什麽傷病,小弟也於心不忍哪……”
扈三娘一言不發,聽著他喋喋不休。
王矮虎笑得更甜:“你看你臉上已經……是吧,小弟我其實是不介意的。這一場呢,你若不想比,小弟也可以去求求晁、宋兩位大哥,把你做了我媳婦,大家成了一家人,同樣可以免死。誰敢再找你的麻煩,有我罩著你,就什麽也不怕了……”
他這話一出,在場所有人的雙眼都不由自主地大了一圈。這王矮虎吃錯了什麽藥,簡直是異想天開!
但理論上確實沒錯。倘若校場上的挑戰者實在太優秀難得,並且跟梁山同心同德,譬如與晁蓋拜了把子,那麽便算是成為一家人,仇怨勾銷,自然也就不用再“殺下梁山”。
規矩裏沒有提到“嫁入梁山”也是成為一家人的方式,因為製定規矩的時候,根本沒考慮過會有女人上斷金亭。
但就算是理論上合拍,王矮虎這番暢想也無異於天方夜譚。扈三娘隻要打敗他,就能風風光光的下梁山,還用得著委身?
大庭廣眾之下求婚,也不過是為了滿足一下他那點陰暗猥瑣的念想罷了。
有人當即嘻嘻笑起來:“就算那婆娘要嫁漢子,那也得是嫁個林教頭、武都頭那樣的,他王矮虎就算再輪回個十八遍,那扈三娘能看得上?”
更有人早不耐煩,高聲喊道:“要打快打,費什麽話!”
潘小園一聽,樂了。難怪方才一眼沒瞧見武鬆,人家高高在上,在老楊樹的樹杈上坐著呢。背靠著樹幹,一句話震得那枝椏微微晃,他整個人也跟著搖搖擺擺,一隻腳垂在空中。要是背上再插柄劍,手中再多個酒葫蘆,那就是傳奇中的俠客降臨。
可惜他沒劍,手裏也沒有酒葫蘆。隻是拿著柄小鈍刀,衣襟裏兜著幾個洗得幹幹淨淨的雪梨,正一片一片削下來,漫不經心地往嘴裏送。吃完一個,梨核兒順手往底下一丟,就在潘小園眼前自由落體下去了。
潘小園衝上一喊:“喂,不許亂丟垃圾!”
話音剛落,才覺出這話有點不合時代:腳下延展的都是自然狀態下的泥土地,秋天一到,各處飄來的落花果子不計其數,有些已經給踩爛了,有些完好著;這梨核兒本身也是梁山物產,丟下去泯然眾果,說不定來年就能發芽,給梁山增添一抹綠化。
武鬆目光往下移,這才瞧見她,不知怎的,覺得他臉上微微一紅,隨即回複了灑脫的氣質,朝她一笑,手一揚。
潘小園無意識接住,白生生一瓣脆雪梨,中間肉質最好的部分。
還沒等她決定吃還是不吃,隻聽台下齊聲驚呼,扈三娘已經大喝一聲,怒氣滿滿,直取王矮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