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九八章 久病成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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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工棚無窗,白日昏黃。

    臨時清理的中廳空處擺著一張奇怪的矮榻,它斜靠在牆邊,上頭綁縛繩索。

    傷者如今就被固定在榻上,雙目緊閉,麵色慘白。

    他渾身大汗淋漓,汗水浸透沾染血漿的裋褐,結成渾濁的珠子,順著衣角裳擺滴落地上,暈染開,飄散出濃重的血腥和臭味。

    李恪覺得自己有些見不得這種慘狀,便轉過視線,扭頭去看自己意外撿來的那個急救神醫。

    神醫滿身汙血,靠在門邊,正忙著把一些奇怪的草藥丟進臼裏,以舂搗泥,還時不時伸出手指,摳起一坨塞進嘴裏,咂巴著似乎在品嚐美味。

    李恪心裏沒來由地想,似乎每個神農都是在試藥的時候被藥死的,各種原因或許和悲天憫人無關,隻是因為,他們喜好這種口味……

    他正想著,神農似乎調好了藥劑,在末尾處取一壇酒倒入臼中,伸了手,從中揉巴出一張藥餅。

    “烙鐵可備?”

    子衝站在爐邊甕聲甕氣回答:“並無如此大的烙鐵,我取了銅板特製一杆,連結不算牢靠,若是烙上去,或會留在皮肉上。”

    “無妨,叫總監安排一人持錘,若是黏連了,鑿下來便好。”

    李恪聽得目瞪口呆。

    子衝似乎很是興奮,借著李恪的名頭差使靈姬持錘,又讓憨夫和由養摁住傷者,使其務必不能動彈。

    靈姬的小臉嚇得慘白,舉著錘無助地看著李恪,那模樣好似隨時都會哭出來。

    李恪無可奈何,出聲說道:“靈姬,子衝是叫你持錘,出去找個武藝高強些的進來,若是黏連,當即鑿落。”

    “唯!”靈姬兔子似的慌忙逃去。

    人員終至齊備,而且摁壓的人還從兩個變作了四個。

    子衝獰笑著從爐中抄起一方足有a4紙那麽大的燒紅烙銅,一路滴著銅水,慢騰騰走向傷者。

    房間驟然炙熱起來。

    子衝越走越近,抬手扯開止血的綁帶丟進爐火,轉頭就把烙銅摁在了傷者腿根……呲!

    “啊!”傷者猛地彈了起來,眼眶活活撕裂,濺起的血珠揚在由養臉上,由養不由就閉上了眼。

    可他也隻掙紮了這麽一下,八隻大手死死摁著他的手臂兩肩,隆起的肌肉如若鐵石,根本不讓他動彈分毫。

    滿屋肉香……

    烙銅的亮度逐漸減弱,子衝發力抽回握杆,哢啦,細長的握杆自根而斷,果然如他所言,烙在皮肉上麵。

    子衝啐了一口,對著持錘的使個眼色,持錘者麵無表情,手起錘落,哐當!

    神醫這才施施然從後頭走上來,一手藥餅一手酒壇。

    在聲嘶力竭的慘叫聲中,他先把滿壇的濁酒澆在傷者熟透的傷處,緊接著丟掉酒壇,從懷裏取出一柄剖魚的小刀,雕花似切掉焦黑以及沾了銅水的皮肉,最後吧唧貼上藥餅,取了細麻裹定傷口。

    待到一切完成,傷者早已疼昏了過去。

    李恪哀憐一歎,問:“如此,他當無性命之危了吧?”

    “其後七日,若無膿水,高燒,此人當無性命之憂。”神醫如此回答。

    得了醫囑,李恪讓由養安排人全程照料傷者起居,自己與神醫邁步而出,齊向水畔。

    “你之姓名?”

    “蛤蜊。”

    這名字讓李恪怔了一怔,因為今早宣講的關係,他恰好知道,那日被自己替換的人就是蛤蜊。

    這樣的名字直白粗糙卻世所罕見,民夫之中,基本不可能有二人同名。

    “你是醫者?”

    蛤蜊抿著嘴搖了搖頭:“我自幼好染傷、疾,寨中又無醫者巫師,為活命計,隻有久病成醫。”

    李恪好奇問:“你不是林胡裏人麽?為何說自己生活在寨中?”

    “此事說來話長……”

    蛤蜊的身世有些奇特,他是楚人,又不是楚人。因為他自幼生活在雲夢澤的小島上,以漁獵為生,從不知人間歲月。後來某次打漁,他救起一個漂在水裏的人,救了他的命,這才被帶到雁門,入贅做了人家的女婿。

    說白了,蛤蜊是贅婿。

    好好一身醫術,做了贅婿,浪費了呀……

    李恪心想著大秦贅婿的種種不平等待遇,鬼使神差說道:“蛤蜊,你的彩布方才被子衝君燒了,依了水畔的規矩,明日會被清退返鄉。”

    蛤蜊一愣,伸手摸了摸臂膀,麵色大變。

    “這……家中一妻二子,無糧可食,我若是這般回去……”

    “你那外舅可還建在?”

    蛤蜊不明就裏:“秉總監,外舅已卒沒五歲。”

    李恪閉著眼睛,想了片刻:“你妻可願籍入你處?”

    蛤蜊愣了愣,說:“我與妻相濡以沫,名為贅婿,家中卻並不受欺……”

    “如此的話……”李恪說,“獏行旬月便可完工,完工之後,苦酒裏歲歲豐收,你若想籍入苦酒,我可以為你打點。”

    巨大的幸福激得蛤蜊頭暈目眩。

    李恪所說的打點,就是讓他籍入苦酒,然後妻子三人以家眷身份入宅,如此一來,他就成了家裏戶主,自然就不再是贅婿身份。

    “總監何以如此高看我?”

    “秦醫多沉迷巫卜之事,少有用心鑽研病理、藥理學問。我管你一身醫術精湛,得來不易,實不願你以贅婿之身,最終累斃在無盡徭役當中,枉費了天爺那一場恩典。”

    蛤蜊驚道:“總監……”

    “願或不願?我晚些還要與倉佐商談撫恤之事,耽擱不得太久。”

    “願!”蛤蜊大聲脫口而出,可話才出口,他又覺得後悔,“總監,我妻兒忍饑一冬,眼看新菽便要收成,此時遷居,前功盡棄……”

    李恪失笑道:“你明日便不是民夫了,我欲聘你在水畔為醫,雇傭可以粟米結算,足予你一家果腹之用。此外,苦酒鄉裏還有一處掙糧的活計,是呂大善人的掙糧工坊,你辛苦些,當可熬到粟熟之日,豈不美哉?”

    蛤蜊大喜過望,嘭一聲跪倒在地:“總監對我恩同再造,蛤蜊不知如何報答,請受一拜!”

    說完這句,他咚一個響頭扣在地上,久久不起。

    李恪背著手生生受了這份大禮,輕聲說:“明日,你除徭之後便來尋我,先取幾石粟米回家接濟。待一家飽食,便帶著驗傳戶籍過來,我為你交道入籍之事。”

    “蛤蜊唯命是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