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五十二章 參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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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件青色狐領大氅打從去歲收起,便再未穿過。
撫摸著那上頭以金線描繡著的四合海浪紋,其間米白與墨色間雜,又有點點碎金閃爍,顯得華貴而清美。如明月陰晴圓缺、如海水潮起潮落,無言的哀傷漸漸蔓延在蘇暮寒心間,他有片刻的惆悵。
依稀記得去歲臘八那一日,自己便是穿得這件衣服入宮。那時,他與慕容薇在禦花園裏堆著雪人,一任琉璃世界白雪紅梅。
前一刻歲月永恒的靜好,就是在那一日摔得粉碎。
是鳳鸞殿的大太監肖得福來得突兀,叫他曉得了父親的死訊,也是那一日與慕容薇之間有了裂痕。如同這衣襟上兩排並行蔓延的波浪紋,各自逶迤如水,永遠保持了那樣的距離,兩人漸行漸遠沒了交集。
本不想捎這件衣裳,卻一時忽略不了過往。他與她的青蔥歲月,曾經那樣柔軟與純真。蘇暮寒偶一抬頭,望向多寶閣的隔層,瞧見有一盞小巧的花梨木六棱蓮花宮燈還未刻成,似是被自己冷落了許久。
慕容薇總是喜歡些手工刻製的東西,他偶爾也會投其所好,這盞尚未完工的梨花宮燈便是其一。其實,即便如今已經刻成,他也不會再送到她的手上。
動若參與商,不如不相望。蘇暮寒深知打從自己決意與西霞抗衡的那一刻起,兩人之間便再也沒有了未來。
他日君臨天下,縱然坐擁後佳麗三千,依然難取一人芳心。
無論他如何想著弱水隻取一瓢飲,縱然捧上皇後的寶座,她也會棄如敝履,再也不會是以往待他全心全意的慕容薇。
兩個人的情意,隨著去歲臘八節的簌簌落雪、隨著除夕夜的一襲麻衣、隨著今春貫通南北的大運河水、隨著自己一意孤行的襲爵,早已消失殆盡。
孤影闌珊,蘇暮寒心上無端起了酸楚。望著烏金等待的問詢,他鬼使神差使般應了一聲:“也好。”
瞧著烏金麻利地將大氅折疊,放進靛藍色遍地金的包袱裏頭,蘇暮寒悵然起身,將那盞隻雕了輪廓出來的宮燈取下。
他拿在手上端詳了良久,方遞給烏金,喟然輕歎道:“刻得不好,不必放在這裏礙事,拿出去扔了吧”。
烏金一言不發,從蘇暮寒手上接過官燈往外走去。臨到廊下,他憐惜地瞅了一眼,小巧的宮燈細致精巧,連上頭細小的花紋都栩栩如生,又有哪裏不好?
回想起蘇暮寒那幾個不眠不休的夜晚,再回想起滄浪軒內曾經灑落的歡笑,烏金深知昨日的一篇已重重翻過,心上也有些寥落。
終是狠著心將宮燈丟棄,由著這名貴的花梨木滾進小廚房劈好的木頭裏頭,落得一堆廢柴的下場。
凝望著蘇暮寒房中淡黃的燈火,烏金無聲地歎口氣,斂容掀開了簾子。
這一對母子間的關係,並未因著蘇暮寒要出遠門而有所改善,幾乎可以用冰點來形容。除去早晚請安問好,蘇暮寒依然恪守著往日該有的規矩,其餘的時間,實在不想多留在正房一刻。
掰著手指頭細數,楚朝暉都數不過來,打從蒼南回來,兒子究竟有多久沒有陪著自己在正房用膳。
禮儀恭謹,言辭有度,母子二人的對答都成了公事公辦。
楚朝暉偶爾問起蘇暮寒的起居,他都是一幅恭敬到挑不出一絲錯處的模樣,如同背書一般,向楚朝暉細細述說一番,隻是言語裏再沒了兒子對著母親的溫度。
這樣的局麵,對母子二人都是煎熬,卻是誰也不想示弱。
前些時日楚朝暉一仗翻身,贏得了約束兒子的權利,卻也失了兒子的心。
如今兒子已然不必受自己約束,母子二人依然難以回到從前。
幸得辛太妃時時守在身邊作伴,楚朝暉還是偶爾寂寞難捱,忍不住回想從前,兒子與慕容薇都年少無憂的時候。
那時候蘇睿常年不在家,府中也隻有她們這幾個主子,因著多了年輕人的歡笑,便顯得有生氣得多。不像如今,整個院落都似似垂垂的老嫗,每日苟延殘喘,不曉得哪天便會咽下最後一口氣。
聞得明珠來報,滄浪軒中正收拾著行裝,定了後日一早便要出行,楚朝暉隻能深深一歎,無言地闔上了雙目。
幸喜溫婉打發人來說,稍後便要回府,還要在這裏留宿,楚朝暉死氣沉沉的臉上終於綻開一絲笑容,向辛太妃道:“阿婉打從受封,還沒有回府中來過,我到想念這可心的丫頭,終於盼得她肯回來。”
雖被冠以太妃的名頭,辛太妃不過花信年紀的婦人。今日著了件湖水藍的暗紋緙絲掐腰夾襖,十二幅玉簪白的素麵杭綢湘裙,一顰一笑間依舊巧笑嫣然。
她含笑起身應道:“郡主謝了身上差事,自然要與旁人做些交接,她素日可是秦姑姑的左右手,肩挑著鳳鸞殿的半片天空,想是這些日子並無閑暇,才不得空回來探望老夫人。”
說到老夫人幾字,辛太妃舌上打突,真是萬分不甘。隻覺得那個“老“字刺人,不過幾日間,自己與楚朝暉都長了輩份。
楚朝暉到未留心,隻是點頭道:“難得她今日有空,能陪我好生聊上幾句。”
辛太妃哄著楚朝暉高興,隨聲附和道:“正是,郡主蕙質蘭心,婢妾也瞧得歡喜。夫人每次見了,都能多笑幾回。”
見楚朝暉眼中神采斐然,比往日添了許多色澤,辛側妃唯有心裏婉然輕歎,柔聲回道:“郡主這個時辰回來,正好陪著您好生用頓晚膳。婢妾去廚房瞅瞅,今日有上好的竹蓀和猴頭菇,叫她們拿來煲湯。再製幾碟子郡主愛吃的點心,要他們配幾個清淡可口的小菜,總該比往日豐盛幾分。
楚朝暉含笑應允,提醒說溫婉愛吃黑芝麻餡的椒鹽香酥餅,再來一碟烤得焦香的菊花酥,其餘由得辛太妃先去安排。
天邊晚霞將落未落,正是濃彩重金、漫天璀璨絢麗的時候,溫婉的馬車由安國王府的側門進入,緩緩停在垂花門前的一樹花牆前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