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一十章 夜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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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綺與手下幾個人忙著替楚朝暉安頓了簡單的行李,又問軍醫討了些秋日幹枯的艾草烤在火上。瞧著楚朝暉換了身淡藕色的棉服從淨室出來,便請她坐在案幾旁,拿烤過的艾草替她熏著十指上的凍瘡。
晚膳是一大盆飄著油花的臊子麵,還有幾張熱騰騰的蔥油餅,生怕眾人胃口不開,李之方特意交待廚子做些清淡點的素菜。
廚子拿一把風幹的豆角配上酸菜與粉條,做了道開胃菜,又切了一碟酥藕與海帶,這才張羅著將晚膳擺進營帳。
連著好幾天,楚朝暉都是就著熱水泡幹糧,乍見烙得金黃焦酥的油餅,竟然感覺勝過往昔食過的任何珍饈美味。她招呼羅綺幾人一同坐下吃飯,用了在邊城的第一頓晚膳。
李之方飯後攜了兒子重新登門,慎重問起楚朝暉的來意:“未知嫂夫人千裏迢迢,冒著一路風霜到此,究竟所為何事,要之方如何配合?”
帥帳裏燃著兩個大大的炭盆,楚朝暉重新沐浴,又用過一頓可口的晚餐,臉色好看了許多。被艾草熏過的手指緩解了奇癢,被手爐烤得暖意融融。坐在蘇睿曾經住過的帥帳內,她有種遠行歸家的歡欣。
邊城消息閉塞,江陰謀逆的消息隻能聽得影影綽綽。
楚朝暉命羅綺守住帥帳門口,獨留了李之方父子二人,將前些時朝中的風起雲湧一點一滴講給他們知道。
聽得楚朝暉一五一十述說著江陰叛亂、江陰幫全部落網,夏鈺之重傷,蘇暮寒與蘇光複逃之夭夭,驚得李之方悚然立起:“如此說來,世子果真圖謀…圖謀…”
那“不軌”兩個字,李之方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來,隻覺得是對蘇睿的褻瀆。
今年崇明帝匆匆忙忙調任他為邊城新任的大將軍,曾隱隱提到過這個隱憂。李之方隻當崇明帝未雨綢繆,未曾想那隱憂果然成真。
驚怒之下,李之光忘了蘇暮寒早已襲爵,竟然又延用了舊時稱呼。
“沒有世子,也沒有新任的安國王爺。蘇暮寒參與謀逆的罪名成立,陛下已然下旨擄奪他的王爺封號,從此從宗親玉碟上頭除名。”
一字一字說來,感覺比外頭漫天的風雪還要寒冷,楚朝暉聽得自己的聲音飄渺而遙遠,她卻說得字字堅定,落在李之方耳中,更是聲如洪鍾。
不顧心間被淩遲得片片成傷,楚朝暉依舊平靜地往下講述。當日禁軍與潛龍衛攜手,在京中將計就計,不僅活捉千禧教的右使與護法,還在皇城之中肅清了藏身好幾個窩點的千禧教逆黨。
這一仗贏得如此漂亮,身為禁軍統領的小李將軍功不可沒。
眼瞅著麵前李之方次子英挺的濃眉大眼,想起蘇暮寒那朗潤清湛的容顏,楚朝暉心間又如鈍刀子捅過。
她忍著鑽心的疼痛,對李之方輕輕樹了樹大拇指:“果然將門虎子。李將軍,你有兩個好兒子。一個隨你鎮守邊關,一個在皇城立下汗馬功勞。陛下金口玉言,你們父子都是西霞的肱骨之臣。”
李之方抱拳起身,朝著皇城的方向遙拜,感謝崇明帝知遇之恩。再瞧著楚朝暉眼神悲切,何嚐不曉得這可憐的女子又想起了蘇暮寒。
不忍心在她傷口上灑鹽,李之方隻謙遜地笑笑,揭過方才的話題。他恭敬地立在楚朝暉麵前,低低問道:“嫂夫人的意思是,難道陛下擔心蘇暮寒想要策反軍隊,或許會來邊城?”
今年臨危受命,崇明帝曾殷殷囑托,一定要守好這道門戶,還要剪除藏在軍中的逆賊。李之方逐個排查,將目標鎖定在那麽兩三個人身上,隻苦於沒有把柄,不能輕易斷定。
他與兒子商議,唯有借故削落他們的兵權,暫時放在屯糧開荒之所,又命心腹暗中監視,如此以觀後效。
楚朝暉重重點頭,臉上閃過一抹羞愧的神情,霎時染紅了麵龐:“事情發展到這個局麵,我也百口莫辯。真是愧對大將軍,也愧對軍中將士。隻怕逆子借著他父親的名頭行事,以此惑亂軍心,我唯有趕在他的前頭。”
短短幾句話揭過一路的風塵仆仆,李之方遙想邊城之外那一座一座積雪覆蓋的山峰,還有隨時可能出現的雪崩連著深穀與沼澤,都像是野獸張開了布滿獠牙的大口,恨不得將過往的行人全部吞噬。
他根本無法想像,這羸弱枯瘦的安國夫人是憑著怎樣的信念,能夠穿越重重艱難險阻,踏在邊城的土地上。望著麵前這位若不禁風的女子,李之方父子兩人同時肅然起敬。
一想起來時楚皇後吐露的秘密,蘇睿根本不是死在邊城的戰場,而是死在凱旋回京的途中,殺人凶手應該就藏匿在軍中,楚朝暉又是一陣剜心的疼痛。
丈夫這一生便是個悲劇,背負著無法完成的使命,不願天下間再生靈塗炭,毅然而然地選擇與族中決裂,老死不相往來。
縱然神勇蓋世,戎馬倥傯一生,可惜的是不曾犧牲在敵人劍下,而是被人從背後捅上一刀。更可憐如此忠義之人,一世忠君愛國,卻又生了個忤逆的兒子。
楚朝暉深吸一口氣,平定自己的情緒,將一路深思熟慮的話說與李之方:“當日蘇睿罹難,李將軍是親眼所見,可恨我直到啟程之前,才聽陛下與皇後娘娘說起。那始作俑者依然藏身軍中,將軍務必好生留意軍中異動,絕不能叫蘇暮寒與蘇光複陰謀得逞。”
李之方慷慨應道:“夫人放心,之方父子探查多日,那內賊之事已然隱隱有些眉目。若蘇暮寒真來邊城策反,咱們正好趁勢將他們一網打盡。”
楚朝暉輕輕咬住下唇,麵上一抹痛苦的神情一閃而逝,取而代之的是眼中的剛毅:“將軍,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他日短兵相接,將軍無須手下留情。”
未及說完,熱淚竟然奪眶而出,楚朝暉不遮不避,靜靜說道:“一路勞累,我想早些安歇,請李將軍父子先回去,咱們明日再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