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四章 歸於其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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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死神麵前,他的摯愛,她的癡迷,都已無能為力。

    她的心跳和呼吸,不得不在垂死中漸行漸熄。她的微笑與頑皮,不得不在瀕死中銷聲匿跡。

    臨死前的一瞬間,她是否曾經垂眸,看向她的前心,駭然穿過一隻寒針?她痛不痛?她恨不恨?

    臨死前的一瞬間,她是否曾經仰望,看見她的血液,從那血洞中如飛奔湧?紅如春花,熱如夏陽,燃如秋火,豔如冬虹?

    不會有人知道,她掙紮著僅存的氣力,拚出一口微弱呼吸,說出一句肺腑之言:“人算不如天算!何況天生就是倒黴蛋!”

    不會有人知道,她未能再發一聲歎息,就墜落山崖,倒掛東南枝,閉上了星光水眸,溘然長逝。

    他卻能看到,寒針穿胸而過,骨肉已冰,鮮血已冷。白皙如玉的肌膚,已因失血幾近透明。

    他卻能看到,她雙目緊閉,無聲無息。血色沾濕孺衣,洗滌碧草,浸透大地,唯獨不能流轉她的軀體。

    這一切,都是他的錯。

    阿龍呆呆望著她,更覺一事不明:“我心裏最愛的,難道不是你?我最該保護的,難道不是你?為什麽我還活著,你卻已經死去?”

    夜幕降臨,猩紅的血色,幻化為漆黑的夜色,幻化為她又黑又亮的眼睛。她明眸善睞,帶走他最後一絲愛。她長眠不醒,留給他一生的痛。

    驀地,他突然撕心裂肺一聲大喊:“綠蘿!”

    那慘烈的回聲,震蕩在山穀之間,此起彼伏,經久不衰。

    金梭、銀盾,守護身邊,英雄扼腕。

    無數戰士,不由紛紛側目,更是不可置信:他們義薄雲天的首領,他們奉若神明的統帥,他們頂禮膜拜的戰神,因何不顧威儀,抱著一具屍體,頹然置身於爛泥,臉上隻剩下悲戚。

    統帥應有的威嚴,首領應有的虎膽,戰神應有的光環,在痛不欲生中蕩然無存。

    那一刻,蜀軍的士氣,何其萎靡?蜀軍的理想,何止破滅?他們不知因何而戰!他們不知因誰而戰!他們不知是否應戰!他們不知可需再戰!

    世間沒有這樣的戰神!絕對沒有!不應該有!不會再有!

    卓雲、堇茶、曼陀、卓幕本是據守仙女嶺,阻斷東吳援軍,得到通稟,火速疾行。

    卓雲躍身下馬,奔至阿龍身畔,淚眼朦朧:“都怪我……!阿龍……!我曾向你許諾……!卻沒能信守

    ……!”

    曼陀麵色如雪,雙膝發顫,站在阿龍身邊,不知是驚慌還是害怕,聲淚俱下:“人死不能複生……!龍大將軍節哀……!”她的人,她的話,本無意義,無人會去深究真和假。

    卓幕默默無言,隻是橫瞪愛妻一眼,藏不住心底憤怨:“閉上烏鴉嘴,何必假慈悲!”

    每逢大戰,燕神醫都因愛屋及烏,奔赴兩軍陣。

    她本生的喜樂乖巧,憨態可掬,恰似頑劣女童,如今眼望垂死的青荷,卻是眉頭緊皺,老氣橫秋。

    她連連搖頭,滿麵哀愁:“寒針射穿心肺隔膜!血脈俱損!不必說失血過多,便是這針上的寒楓劇毒,勢如雪上加霜,我已無可奈何。事到如今,便是大羅神仙,也無力回天,也隻有……。”

    她本想說:“也隻有,早做梓棺,安排後事。”但是,眼見阿龍肝腸寸斷,一顆心不由得跟著他沉進無妄海。話到嘴邊,說不出口。

    阿龍更是充耳不聞,隻是傾盡所有,為青荷療傷。

    奇燕看得心驚,悄悄拉著卓雲、堇茶出帳,據實相告:“小夫人之傷,便是華佗在世,也回天乏術。我隻擔心阿龍不顧死活,早晚氣盡人亡!”

    卓雲聞言大急,帶著堇茶,急奔回帳,隻想全力阻止。

    不料無論如何與阿龍說話,他根本不答。他已經沒了人類感知,聽不到人聲,看不見人形。隻知懷抱青荷,傾力運功。

    卓雲大慟,矗立良久,無可奈何,隻有攜手堇茶,緩緩退下。

    帳外,卓雲幾近哀求:“燕師姐,寡人深知阿龍秉性。當今之際,就是“荷生龍生,荷死龍亡。”阿龍要施救,都先由他性。還請燕師姐想盡一切辦法,給小夫人續命。”

    奇燕看著人小,輩分極高,口氣更大:“給她續命?你隻能另請高明!由著他性?那怎能行?長痛不如短痛!怎能為個小妖精,再賠上個阿龍?”

    卓雲含淚點頭:“燕師姐言之有理,死者長已矣,生者卻是漫漫長路。隻要能保住阿龍,一切但聽燕師姐吩咐。阿龍倘使過去了,寡人這輩子都過不去!”

    奇燕眉頭緊鎖:“阿龍聰明絕頂,咱們不能蠻幹,待我想個萬全之策。”

    九遞山中,卓雲夫妻緩步而行。煙雨迷蒙,遮天漫地。霧氣氤氳,隔日蔽月。那雨霧,黑壓壓地橫行在空中,一浪接著一浪翻湧。冰寒徹骨,凶殘冷酷。宛如嗜血的怪獸,把生機變成死寂;

    又似邪惡的鬼蜮,把天堂變成地獄。

    堇茶隱忍半晌,再也熬忍不住,幽幽問道:“阿雲,荷妹妹隻是個冰清玉潔的小姑娘!哪裏是什麽小夫人?不要說她與龍帆仇深似海,便是無冤無仇,也未必肯做他的小夫人!”

    卓雲看著愛人,極力否認:“阿龍這般愛她,她也深愛阿龍,怎會仇深似海?”

    堇茶一聲冷笑,一鳴驚人:“愛她?天下哪有這般狠心的愛?親手置愛人於死地!”

    卓雲無語,半晌才默默說道:“此事不怪阿龍,他實在情非得已。倘若要怪,隻能怪我,除惡不盡,縱惡行凶!”

    堇茶眼淚簌簌而落:“他情非得已?她情何以堪!她閉眼的一瞬間,必是心中恨極!她今生今世最恨,定是死在仇人懷中!如今,她人都要死了!怎能受這般羞辱!”

    卓雲驚詫至極:“辱沒她!阿龍何等英雄,得他所愛,做他夫人,便是死了,何等榮耀?”

    堇茶悲憤至極:“榮耀?何謂榮耀?用生命換一個名號?”

    卓雲一陣心酸:“堇茶,我知你與她感情極深。隻是,阿龍之痛心,比你有多不少。”

    堇茶一聲慘笑:“痛心?我可看不到!他剛才呼喚的是誰?你沒聽到?是“綠蘿”!不是“青荷”!他當她是什麽?愛的替身,痛的代言?痛心又有何用?青荷甘冒奇險,奮不顧身,奔行九遞山沙場,不過是想回南虞,就為求得一線生機!隻要再給她一瞬間,便能越過閻羅殿,闖過鬼門關!就在這最後一瞬間,他卻親手射殺她!親手毀滅她!他將一個澈如清泉,純若流水,明賽星月,豔比嬌花的小姑娘,活活射死,本已罪莫大焉!如今卻又假扮情種,冒充情聖!她隻會九泉含恨,更是死都不甘!”

    卓雲極力分辨:“怪不得阿龍,人在沙場,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卓星更是奸詐無極,便是今日,依然未能尋到他的屍體。倘若讓卓星奸計得逞,後果不堪設想。當時,稍有差池,咱們定是一敗塗地。”

    堇茶心痛至極,憤然說道:“龍帆是西蜀戰神,舍命抗敵,可敬可佩,可歌可泣。可是,何必牽連荷妹妹?她不過是個局外之人。他因何對她狠心決意?因何對她致命一擊?因何一定置她死地?”

    卓雲低下頭去,沉吟半晌,神色更是黯然:“阿龍本欲相救,可是那般情形,若無奇跡,龍小夫人必死無疑。阿龍甘願冒險一搏,也不願受人脅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