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五章 亦既見止
字數:4055 加入書籤
一張微笑的荷顏,在堇茶麵前浮現。這支嬌荷,曾受盡淩辱,曾曆盡苦楚,卻都是置之一笑。可事到如今,她的心已破碎,她的血已冷凝,這樣的痛苦,再不會有,這樣的微笑,更不會有。
念及於此,堇茶心如刀絞:“荷妹妹是否死於非命,能否逃出生天,自有天意來斷!誰都無權評判!何須他來逆天?何況,他不僅逆天而行,更是致她於死命!”
卓雲連連搖頭:“阿龍並非逆天而行,實在情非得已。”
堇茶痛徹骨髓:“阿雲忘了那一晚?他那樣傷她,當真人神共憤,當真無法無天!依我之見,他蓄謀已久,更是借此良機,斬除心中羈絆,隻為永絕後患!”
卓雲默默無言,半晌才輕聲說道:“你說得對,堇茶。他號稱戰神,若想百戰百勝,必須無牽無掛。所以,他潛意識裏,便想將她射殺。事到如今,他痛心疾首,不是因為愛她疼她,而是因為,悔極恨極,無法自拔。”
堇茶義憤填膺:“他盡管做他戰神,荷妹妹的死活,他卻無權決定!她聰明絕頂,未必怕什麽卓星!他不出手,她便能逃生!他就是元凶!他就是罪魁!如今掉上幾滴鱷魚眼淚,就想贖罪?”
卓雲慘然說道:“堇茶,何必如此偏激?龍小夫人一死,阿龍已身處無間地獄。他的苦痛,無人能及。”
堇茶悲憤至極:“他在無間地獄?便是地獄,怎能與死相比?這世間,最可怕的,不是煉獄!而是一死!而是消逝!而是荒蕪!這世間,無論高貴,無論低賤,無論幸福,無論悲慘,但凡頂天立地,隻要還有一分生機,誰願一死?但凡活在世間,誰不曾下過地獄?沒人因為害怕地獄,甘願斷送僅有的人生!他卻毀了她唯一的人生!他即便下地獄,又有何用?難道能把她喚醒?難道能還她寶貴的餘生?”
卓雲神色黯然:“我知道,阿龍至情至性,愛她至極,若能將她喚醒,寧願付出餘生。”
堇茶嗤之以鼻:“這哪裏是愛?荷妹妹貌美而聰慧,令他不能自拔。他若心有不甘,欲消除羈絆,盡可屏蔽情感,怎能無辜虐殺?”
卓雲良久無語,半晌方言:“堇茶,我捫心自問,那種情形,阿龍實在被動。若換成我,根本狠不下心,更不可能殺敗吳軍。阿龍卻能創造奇跡,殺的吳軍一敗塗地。他是戰神,足以名垂青史,何等可敬?你不能怨他太過。你若怨他,不如恨我。龍小夫人泉下有恨,也來找我
。實際上,我才是始作俑者。”
朝幕晨夕,喜怒哀樂,生死輪回,永無止息。天空由亮轉墨,淒風悲鳴,冷雨飄零,愁雲飲泣,迷霧慘行。
阿龍精疲力竭,倒在榻上,雙手依然緊抱著青荷不放。睡夢中,隻覺硬硬的硌的生疼,費力翻過身來,這才覺醒:硌到他的,原來是她的彈弓。
那把彈弓,她緊緊攥在手中,拚死不放,就像他不肯放開她一樣。
他凝神相望,無極感傷:“她至死都對彈弓念念不忘。想來,那是她最最心愛,寧死不願丟開。”
她的臉是那樣慘白,毫無血色,幾近透明,便似一朵白荷,任憑雨打風吹,任憑流水穿梭,隻有靜默,隻是沉落,隻剩沉屙。
那似水的流年,那似箭的光線,再不能留住她須臾的芳華,再不能留下她刹那的婉轉。
她沉浸在夢境,灼熱燃燒著她的前胸,冰冷凍僵她的後心。這種摧殘還不夠,又迫來一聲哀鳴,如此沉重,如此驚悚。
哦!原來是死神!老相識了!他變幻莫測,忽前忽後,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忽遠忽近,忽大忽小,忽暗忽明,他唯有一樣一如往昔,那就是:冰冷至極!
她在痛楚和冰冷中,墜入死神的地獄,四周一片窒息。正在黑暗中跌宕沉浮,遠處忽然閃過一縷光明。那是什麽?又大又亮?哦,那是阿龍的眸,如同最亮的星。
阿龍探出一雙手,擁她入懷。他的懷抱如此堅實,如此溫暖,足以給她生的希望。
死神消失,地獄消逝,希望之門,漸行漸近。
她在心底一聲輕呼:“阿龍!”
可是她不懂,她有了希望,阿龍因何絕望?你聽,他的聲音,如泣如訴,長歌當哭:
“青荷,我眼睜睜看著,我的手劈出我的劍,穿透你的心。我哪裏是殺死你?分明是殺死我自己!
那一刻,我才恍然大悟:我因你背負“蒼狼白鹿”,便疑心你是敵國奸細。我因博贏對你不懷好意,便無辜遷怒於你。
我真傻!劈劍的瞬間,我已醍醐灌頂。你若出身北韃,怎會笑得那般一塵不染?怎會笑得那般心無雜念?怎會笑得那般明眸璀璨?你若心愛博贏,怎會毫無芥蒂,邀我同去南虞?你若心念博贏,怎會那樣望著我,和我一般癡迷?
我分明被無知的偏見,無謂的雄心,無情的嫉妒,蒙蔽了眼,迷糊了心,才會劈出那一劍!
那一刻,我騙自己說,我那樣做,隻是為了救荷。
天地不公,悔之晚矣!事到如今,你死了,我居然還活著!
堇茶罵得對,我是罪魁,我是元凶!是我讓你死不瞑目!這般抱著你,我根本禽獸不如!
不!你終於安靜,終於肯乖乖讓我抱著,終於肯乖乖聽我說話。我原以為,我有的是時間,疼你。我原以為,我有的是耐心,等你。
我哪裏知道?你沒有時間,不肯讓我疼。你耐性更不好,不肯讓我等。你既然耐性不好,憑什麽這般躺著?你不恨麽?你閉眼之前,不是恨極了我?速速醒來,快快報仇!
我知你心念回家,第一次相見,你瘸著小腳,帶著微笑,隻想越過千山,涉過萬水,早日歸鄉。等你醒來,咱們一起跋山涉水,穿越大江南北,賞遍湖光山色,奔赴海角天涯,回你南虞之家。
我知你喜歡炫舞,第二次相見,你正跳“蒹霞蒼蒼”,你的衣袖翻雲覆雨,你的羅裙搖曳紛飛。等你醒來,咱們親自為你撫琴,親自為你弄曲,親自為你撥弦,讓你的舞姿,與天地共振,與日月同輝。
我知你喜歡玩耍,第三次相見,你就像一隻小魚兒,在五鯉湖遊水。你的手臂,輕攏慢劃;你的雙足,曼妙踢踏。等你醒來,咱們一起去長江、去東海、去南洋,去仗艦揚帆,去騰浪逐光。
是了,你的心,被我射透;你的肺,被我射穿。你再不會醒轉,再不會叫我“阿龍”。你這般重傷,早就恨不可當,再也不肯原諒。不要說你,便是我自己,難道可以原諒?
青荷,我不求原諒,我隻求不離不棄,無論世事滄桑,無論黃泉路上。
青荷,我知你極愛臨風當歌,我譜了一首曲子,唱給你聽:
荷之青青,陟彼雲中。嫋嫋之風,霓裳驚鴻。亦既見止,樂且情鍾。
荷之青青,陟彼陵中。翩翩之形,采茶緣隴。亦既見止,憂且思痛。
荷之青青,陟彼水中。慕慕之身,暢遊鯉夢。亦既見止,喜且相擁。
荷之青青,陟彼風中。幽幽之魂,香飄無蹤。亦既見止,哀且心薨。”
那聲音如夢如幻,如影隨形,一直在耳畔魂牽夢縈。這溫暖的聲音,當真嚇退了冰冷的死神。
你看,死神徘徊在帳門,無論如何變換,如何痛下決心,都踟躕著不敢向前,不敢迫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