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一十一章 雨打傷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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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龍感慨萬千:“自古以來,人類為了追權逐利,當真是費盡心機,炮製無數桎酷,難免作繭自縛,最終害人害己。”

    常翼一臉悲戚:“泰格之母,我不知她的姓氏,隻知她乳名喚作阿禾,是個極賢淑、極溫婉、極俊美、極良善的可人兒。我兩同歲,是相府後院等級最低、年紀最小的奴隸,她煮飯做菜,我生火劈柴,最是說得來。”

    阿龍聞言大驚,心中暗道:“常翼素有大將風度,可謂英明神武;嫦雯更如大家閨秀,秀外慧中、端莊賢淑,便是名媛也不敢與之同日而語。我隻當他們兄妹出身王侯世家,卻不料自幼慘遭奴役,當真是‘自古英雄多貧寒,巾幗才女多貧賤’。”

    提起幼時摯友,常翼甚是動容:“阿禾極有天賦,做菜堪稱一絕,尤其是魚燒的好,湯煮的鮮,深得泰暉喜愛。當然,泰暉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富貴至極,也隻是‘但愛鱸魚美,不見做魚人’。”

    阿龍頗有感觸:“自古以來都是‘賣涼席的鋪土炕,賣鹹鹽的喝淡湯’。那些貪官汙吏一雙眼睛隻盯著利益,哪裏有心思體會百姓疾苦?”

    常翼沉入往昔,傷痛無極:“隻因我天生勁力無窮,勞作之餘,便被派到前院陪貴公子們習武。相府公子隻當我們是螻蟻,隨意打罵,隨意砍殺。那時候的我,有今日沒明朝,隨時可能死去。我可憐的父母隻能眼睜睜看著卻無計可施。每次我命懸一線,阿禾都會救死扶傷,還冒著生命危險偷偷喂我魚肉魚湯。我至今苟活於世,實乃阿禾之功。”

    阿龍聞言低聲說道:“泰格生來救世濟俗,原來是隨他娘。”

    常翼本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兒,念及阿禾,卻是英雄氣短,兒女情長,一臉憂傷:“就這樣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地苦熬,我們終於熬到十三歲。那日,泰暉大壽,相府大排宴宴。阿禾因魚做的好,居然被破例叫到前廳,說是相爺親自召見。哪知,她去了之後便一夜未歸。阿禾人緣甚好,我們後院近百名奴役,都知道前院老爺凶殘,個個替她捏了一把汗。直到淩晨時分她才回來,衣衫破碎,體無完膚,滿麵淚痕,前後判若兩人。”

    阿龍聞聽心中一顫,當即明了,更是悲天憫人:“阿禾宛若天人,可是,這樣的可人兒,卻遭遇這等不幸。泰宇當真禽獸不如,難怪泰格這般恨他,當真萬死不能救贖。”

    常翼低下頭去,含淚說道:“我那時太過年幼,猜不透此種情由。隻記得阿禾三日三夜,不吃不喝,不言不說。更是不眠不休,隻是埋頭幹活。我們每日都有做不完的活計,便如泰山壓頂,透不過一口氣。所以,這件事情,我也很快淡忘。

    直到數月之後,阿禾身形日日凸顯,幾乎趕上我那懷著嫦雯的母親。十歲的我,從大人的眼神,從長者的私語,終於窺探出其中的玄璣。我怒不可遏,心中隻想一事,那就是,殺人!

    我相信,後院所有奴役都和我一樣,抱著同等念頭。但是,我們能做的,也隻有一事,隱忍,隱忍,再隱忍。非但隱忍,還要保命,尤其要保密。

    那苦難的八個月,我不知阿禾如何煎熬過來。直到泰格降生,笑容才在阿禾的臉上綻放。

    為了這樣的笑臉,整個後院,集體保密。可是,到了此際再想隱瞞,當真勢比登天。雖說前廳貴族絕不跨入後院半步,但後院不乏平民侍者出入。於是,泰格出生數日之後,秘密便不脛而走。

    我記得清清楚楚,兩個相府侍衛從阿禾手中搶過泰格,奔向前廳。

    阿禾不顧產後體虛,哭天搶地,追了出去。

    我滿腔怒火,奔騰如雷,卻又無可奈何,隻有悄悄尾隨。

    兩個惡賊將泰格交給了相府大夫人,她盛怒之下,隻說了一句狠話:‘丟出去喂狗!

    當時,泰宇就在房中,就在冷眼旁觀。他不僅無動於衷,分明就是行凶作惡的主犯。他妻妾成群,子嗣眾多。在他眼裏,泰格根本算不上他的孩子,隻是個下賤的奴役,而且是個孽種,根本不該出世,更不該敗壞他的聲譽。

    我悄悄尾隨侍衛,追奔至犬室,出其不意,狼口奪食,搶出泰格,撒腿便跑。

    無數侍衛追在我身後,無數惡狗追著我瘋咬,我全然不以為意。

    那時候的我幾乎也被逼瘋,心裏隻有一個想法:‘救泰格。上天入地,穿雲入海,也要救泰格。’

    我不知在前院奔跑多久,隻知四麵八方都是惡人,前後左右都是惡狗。

    眨眼之間,我和泰格就要刀下做鬼,葬身犬腹。

    便在此時,身後傳來一聲怒吼,卻是我那忠厚老實的父親,在危險的關頭,再也隱忍不住,衝上前來救護。

    時間過去整整二十年,昔日情形曆曆在目。四隻惡狗,光天化日之下,毛皮泛著貪婪冷芒,雙目冒著吃人凶光,喉嚨發出殘忍叫囂,牙齒閃著嗜血瘋狂,窮凶極惡,張牙舞爪,一聽惡奴號令,猛撲我們父子,輪番進攻。

    眼見惡狗奮不顧身,翻開尖尖的利爪,張開凶殘的巨口,一心想要撕裂我們的喉管,我護著泰格,全力反抗。

    怎奈一個十四歲的孩子,如何與凶殘的惡狗抗衡?

    父親不顧生死,攔在惡狗之前,貼身肉搏,拚命搏殺。刹那之間,狗毛飛旋,人血飛濺。

    惡狗氣勢凶猛,撲擊如電,撕咬如狂。父親為了保護我,勇氣超乎尋常,視死如歸,毫不退縮。

    就這樣,我們掙紮在獸與獸之間,抗爭在血與淚之中,拚搏在生與死之中!耳畔傳來的居然是大夫人和奴才們的歡呼狂笑:‘咬他,咬他,快咬他!快咬他!咬死他!咬死他!’

    在惡狗淩厲的攻勢之下,我們傷痕累累,體無完膚,痛徹骨髓,漸漸力弱氣衰,麵臨滅頂之災。

    四隻惡狗,卻威風凜凜,越戰越勇。

    其中一隻尤為凶悍,伴隨仰天狂嗥,陡然屈起後腿,大張狼口,瞄準父親猛撲過來。父親一個躲閃不及,被一口咬住前胸,惡狗猛力一撕,登時,血肉噴灑在方磚地上。

    父親撕心裂肺一聲慘叫,便即摔倒,那聲音我一生一世都忘不了!

    我猶自垂死煎熬,不知過了多久,忽聽軒轅杖頓地,又聞一個暴怒而邪惡之聲:‘大膽惡奴!放肆無禮!把個相府攪得天翻地覆!’

    來人正是丞相泰暉,泰宇之父。

    我卻看到生的希望,不假思索,奮起直擊,踢開一隻惡狗,殺出一條血路,直撲向泰暉,將泰格遞到他麵前:‘丞相大人,救救您的孫子!’

    泰格雖然隻出生三日,卻生得極好,我抱著他沒命奔跑,他居然不哭不惱,反而一臉歡笑。

    泰暉低頭看了又看,麵對如此可愛的生命,他卻是麵無表情,半晌方問:‘哪一個生的?’

    我鮮血橫流,腦子卻異常清醒,猛然醒悟,大聲疾呼:‘阿禾姐姐!她魚做的最好,您老人家最愛吃!這孩子更是錯不了!定會為您老人家盡孝!’

    泰暉聞聽,依然無動於衷。

    便在此時,大夫人見勢不好,急忙奔上前來,忙不迭地給泰暉請安賠罪:‘父親大人恕罪,媳婦管家不嚴,治家無方,擾了您老人家清靜。’

    泰暉靜靜看了她一刻,緩緩地說:‘她和她的孩子,都是下賤的奴役。你堂堂誥命夫人,何必如此短見?不如留著他,日後相府又多個生火做飯之人,你又何樂而不為?再說,我不喜歡魚湯裏有眼淚。’

    泰暉言畢,轉身便走。

    大夫人顧自半晌呆立,也是悻悻而去。她手下奴才皆感無趣,各自走散。

    當日晚間,父親因傷勢過重,含恨九泉。母親也因傷心過度,產下嫦雯沒過數日,撒手人寰。

    自此,相府的奴隸,又多了一個孤兒。

    阿禾含著眼淚,葬了我的父母,又將嫦雯護在身邊,與泰格一起撫養。

    我因此事被重重責罰,遭受一頓暴打,足足三個月不能下床。幸而阿禾不離不棄,我才未就此歸西。”

    阿龍聞言,由衷悲戚:“天地不仁,芻狗萬物。造化不仁,萬物熔爐。”

    常翼悲從中來,不言而喻:“災禍不關天地,劫難熔造煉獄。泰格兩歲之時,泰暉病薨。

    那時,君上剛剛登基,攜君夫人前來祭拜。平心而論,泰宇雖是德行有虧,卻是個蓋世英才,君上慧眼識英,令其子承父業。

    君上廣開聖聽,恢弘誌士,隨行的達官貴族,亦是不在少數。相府人聲鼎沸,門庭若市。

    我們這些奴役,在後院生火做飯,燒菜燒湯,更是忙得不可開交。

    忙亂中,忽聞出入前後院的平民侍者,不斷竊竊私語,似乎提到:‘老丞相出殯’、‘缺個殉葬童子’。

    阿禾耳聰目明,顏色都變,急忙放下手中活計,去尋泰格。我更是憂急如焚,緊隨其後。哪料到,便是一轉眼的功夫,泰格、嫦雯雙雙不見蹤影。

    我與阿禾驚慌失措,奔出後園,左找又尋,正急得發瘋,卻發現兩個心肝寶貝,被一個絕色美人抱在懷中。

    那美人天生麗質,雖是素服素顏,卻是貌賽天仙,比月中嫦娥還要嫋娜,比洛水神妃還要驚豔。

    美人身後,畢恭畢敬站著四位叱吒風雲的將軍。我當時不知,這四人便是聞名天下的‘南虞四劍’。

    美人腳下,正跪著數個誠惶誠恐的相府侍衛。

    泰格、嫦雯好似剛剛受了極大的委屈,本來哭得十分悲戚,可是到了美人懷中,瞬間止住悲聲,睜大眼睛,對著美人上下打量,看了一刻,都被她的美貌顛倒,齊齊破涕為笑。

    美人十分頑皮,一手一個,把兩娃搖來蕩去,哄得兩娃喜笑顏開。

    美人一心多用,還不忘嗬斥跪在腳下的惡奴:‘你們哪裏是抱娃?分明是搶娃!不會抱娃,隻會害娃!不如各回各家,從頭做娃!’

    眾侍衛唯唯諾諾,

    冷汗連連。

    大夫人聞聲而至,誠惶誠恐,不知所終,倒身便拜。從前總聽人訛傳,說大夫人她美貌絕倫,風華絕代,天下無雙。

    直到那日我才知曉,她跪在絕世美人腳下,豈止是庸脂俗粉?簡直是俗得掉渣!

    她那脂粉重抹的一張臉,嚇得慘白如紙;她那珠翠重壓的一顆頭,扣得如雞啄米:‘君夫人!癡兒頑劣,莫弄髒了您的錦袍。’

    君夫人毫不在意,自顧與兩娃玩的開心,看也不看大夫人,隻是隨口說道:‘寶寶叫什麽名字?是你們第幾個娃娃?’

    大夫人瞠目結舌,不可言說。

    那時候,我與阿禾雙雙躲在灌木叢,阿禾忽然在我耳畔輕聲說道:‘常翼,聽禾姐姐最後一句話,不到最後一刻,不要輕易拚命,一定要保下性命,救護嫦雯、泰格。’

    言畢,阿禾便撥開灌木叢,衝上前去,撲倒於地,叩拜君夫人。她抬起頭來看著兩娃,雙目蓄滿眼淚。

    大夫人難以置信,忍無可忍,一聲怒斥:‘賤人!懂不懂規矩?這是你應該出入之地?’

    君夫人甚是聰慧,隻望了阿禾一眼,當即猜出此中隱情。眼見侍衛拖著阿禾便走,又見阿禾衝著兩娃伸出雙手,悲哭到無以複加,急忙一聲斷喝,更是震破一群惡奴的耳膜:‘放肆!’

    此話如同一聲驚雷,嚇得大夫人頭上金步搖巨顫,唬得眾侍衛磕頭如玉兔搗蒜。

    君夫人早已笑得花枝招展,看向阿禾,滿麵歡喜,惺惺相惜:‘你是孩子母親?叫什麽名字?多大年紀?’

    阿禾連連點頭,淚如泉湧:‘回稟君夫人,我叫做阿禾,今年十六歲,我的孩子已經兩歲。’

    君夫人聞言甚喜:‘阿禾?名字真好聽!真是巧了,咱兩個同歲。我生日小,便叫你禾姐姐吧。’

    阿禾聞言,淚如雨下,隻是拚命搖頭又點頭。

    君夫人又問:‘寶寶可取了名字?’

    阿禾看到生之契機,涕淚連連:‘男娃叫泰格,女娃叫嫦雯。’

    君夫人聞聽,麵上一喜:‘好名字!一生安泰,一世格非。貌賽嫦娥,美過晴雯。’

    她再不理睬大夫人,隻是回頭狠瞪相府惡奴,頃刻轉喜為怒:‘跟著本宮做什麽?看著就討厭!都退下吧!別妨礙本宮與阿禾姐妹玩耍!’

    眾人聞聽,瞠目結舌:‘全南虞最高貴的君夫人,稱呼最低賤的奴役為姐妹,還要一起玩耍,這是什麽狀況?神仙開了小差,全部回了天堂?’

    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眾人雖是滿心不平,奈何君夫人在君上那裏極其得寵,隻好戰戰兢兢,繼續巴結奉承。

    不料君夫人把眼一瞪,嚇退眾生。

    兩人抱著兩娃,自說自話,君夫人笑語歡顏:‘禾姐姐,你生得真美,像極了本宮一位故人,她便叫做奇水。’

    阿禾聞聽,麵色慘白,眼中含淚:‘阿禾寧願醜女無鹽。’

    君夫人聞言大驚,瞬間又有所悟,急忙哄她開心:‘禾姐姐,你看,兩娃生的多好。尤其是兩雙大眼睛,烏黑發亮,星光璀璨,靈波翻轉,簡直就是兩顆活靈活現的黑水銀。’

    阿禾聞聽,涕淚滂沱,哽咽著低聲說:‘君夫人,不出片刻,他們就會被強灌水銀,變成殉葬童子。那時候,他們的大眼睛隻烏黑,不發亮,不會星光璀璨,更不會靈波翻轉,隻會死氣沉沉。’

    君夫人聞言,大驚失色。

    便在此時,忽見數位宮人腳步匆匆,急尋而至,原來君上有事,急召君夫人回宮。

    無可奈何之下,君夫人隻好暫行將兩娃交還阿禾,臨行交代:‘禾姐姐隻管放心,我定思索良策,求君上營救兩娃。’

    雖是如此,依然不放心,又尋到大夫人,反複叮囑:‘本宮極喜歡這兩個嬌憨小娃,改日還要過來和他們玩耍。’

    大夫人聞言,假意歡喜無限,頂禮膜拜:‘能得君夫人如此眷顧,是臣妾幾世修來的福分。’

    君上一走,陽奉陰違的大夫人,一改唯唯諾諾,瞬間恢複英雄本色,指揮侍衛,強搶嫦雯、泰格。

    我眼見大事不好,跳出灌木,舍生忘死,便欲營救。卻見阿禾衝我拚命擺手,極力製止。我知她意,惡奴眾多,寡不敵眾。

    我與阿禾,苦無良策,隻好一路追蹤,悄悄尾隨其後。

    大夫人喝令侍衛將泰格、嫦雯搶至靈堂。眼見泰宇便在此地,大夫人指著拋擲在地的兩娃,含笑說道:‘明日父親出殯,正缺殉葬童子。妾看兩娃長得水靈,倘若能夠長伴地下,父親必會喜歡。’

    泰宇聞言不置可否,雖是麵無表情,卻已算是默許。

    兩娃又被拚搶,又被丟摔,都預感大難臨頭,更是大哭不止。

    一向溫柔賢淑的阿禾,念著孩子命在旦夕,再也沒了驚慌,再也沒了恐懼,就連生死都已完全不在她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