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三十三章 父兮子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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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龍言未畢,已是飛身而起,如同旋風一般,飄身出殿,奮起急追。
青荷心知“鳳焰”詭詐,唯恐他狗急跳牆對阿龍不利,更擔心阿龍為報師門大仇,強追窮寇,遭他算計。緊跟其後,腳下急走,口中疾呼:“阿龍,多加小心。”
奔出數重殿宇,忽覺黑影一閃,輕風一掠,如同片羽飄過。
“鳳焰”隻覺眼前一花,四周又似毫無變化,如同木棉枯葉蕭蕭下。
他滿心詫異,左手下意識向頸上一摸,不由一聲驚呼:“大事不好,我的玉簫,哪裏去了?”念及偷簫之人鬼神莫測,不由大驚失色。
不過轉瞬之間,一個聲音已經飄向遠方:“‘鳳焰’,你年紀不算大,記性卻這麽差?分不清你我?豈不是白活?你不知這玉簫是別人之物,本該物歸原主?”
青荷隻覺聲音如同仙樂,恁地熟悉,心下大喜:“可是舅父嶽簫?”
在“鳳焰”心中,玉簫便是萬裏江山,玉簫便是萬馬千軍,事到如今,倘若再失玉簫,更是一無所有。當真怒急攻心,追起人來奮不顧身。
“鳳焰”卻不去想,此時此刻,自己身受重傷,已是強弩之末,自身難保,身外之物更是無可奈何。
再看嶽簫,輕功之佳、奔速之快,當世與之匹敵者,又能有幾人?
“鳳焰”怒極,理智全失,眼見嶽簫縱上一棵木棉樹,他亦奮起平生之力,急追而上,硬生生催逼“鳳火真氣”,照著嶽簫後心猛擊一掌。
不料,“鳳火”掌勢未到,更覺自身後刮來一陣霹靂颶風,後背便狠狠掌風打中,更聽“砰”的巨響,隻覺天搖地動,到處都是樹影,“鳳焰”連同半棵木棉,平平飛出,又聽“轟隆”一聲響,摔出數丈。
自不必說,出掌之人就是念師心切、苦大仇深的阿龍。
青荷看得目瞪口呆:“阿龍十七年之仇怨,全部蓄勢在這一掌,是爾將那一人粗的木棉樹攔腰切斷,隻留下四尺來長的半截樹幹。”
眼望一片狼藉,更是心底歎息:“‘鳳焰’的悄悄逃離,無異於掩耳盜鈴,以父君之能怎會看不見?不過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鳳焰’若非癡念玉簫,或許有望逃之夭夭。人生便是如此,倘若貪心不足,定將深受其害。”
便在此時,阿逢也是飛追而至,順勢拎起重傷不起的‘鳳焰’,滿麵驚羨:“阿龍,你又讓我見識了絕世的武功。”
說話之間,更見宮外布滿金戈鐵馬,卻是悅衛隊、悅護營將士控製時局紛紛護駕,泰格、淩傲坐鎮指揮、各方調度,荔粵宮上下再已無憂。
青荷一眾回到虞乾宮中,卻見虞洋一臉冰冷,正在瞠視著泰宇:“你心懷鬼胎,當寡人看不出來?寡人也不想說的太遠,隻說一年前,香悅因何遭了“鳳焰”毒手?不就是因你暗通款曲?寡人一直念著昔日兄弟情深,狠不下心來處置於你。你不記得麽?寡人一直暗中警告你,貪心不足蛇吞象。你就是不聽,還帶壞了虞思。”
泰宇一敗塗地,再也裝不下去,想到用不多時,泰氏一族便將滅頂傾覆,如同自身服了“軒轅軟筋散”,不由癱倒在地。
虞洋轉過頭去,又看向麵色如雪、抖作一團、滿目驚恐的虞思:“泰思,寡人我對你更是大失所望。你小時候,阿笛念你孤苦伶仃,養育你、關心你、照顧你,仁義至盡,體貼入微。不僅如此,更是發自內心的愛著你、疼著你、念著你,教你讀書、教你寫字,還替你請來名揚天下的大學士。你每每生病,阿笛都是衣不解帶;你每每犯難,阿笛都是食不甘味。真真料不到,你表麵上恭恭敬敬、恪盡孝道,實則狼心狗肺、以怨報德。”
泰思體若篩糠,再無往日智慧和鋒芒。
泰宇眾多子嗣,更是“變臉神功”的開山弟子,個個麵如白紙,哀哀痛哭,紛紛撲倒,跪地求饒:“君上饒命!臣等糊塗蒙了心!居然被奸人所迷!”
虞洋逐一掃視一遍,一聲冷笑:“便在方才,泰宇還被爾等奉若神明,不過眨眼之功,就變成無恥奸佞?”
泰寧、泰宗倒是兩條硬漢,心知必死不疑,索性堅貞不屈:“虞洋,成者為王敗者為寇。今日落敗,要殺便殺,要剮便剮,我等絕無二話,你少在這裏得了便宜還賣乖。”
虞洋對二人緩緩點頭:“你二人平日雖是沒少作惡,卻也絕非搖尾乞憐之輩,既然如此,寡人會給你們一個痛快。”
泰格、淩傲大局已定,大踏步跨進荔乾宮。
二人倒地叩拜:“啟稟君上,荔粵宮內外得控,上下無憂,……”
泰格跪在當地,突然說不下去,眼角餘光掃視,隻見泰宇癱倒在地,麵無人色,老淚縱橫。
誰能知道?泰格無時無刻曾經忘記殺母之仇,無時無刻曾經忘記喪母之恨!母親臨死之言“伸冤在我,必除惡魔”,早
已深深刻在他的心間。
可是,盡管他恨父親權欲熏心,恨阜新凶殘冷血,恨父親嗜殺成性,盡管他對父親恨入骨髓,幾欲斷其喉,盡其肉,挖其骨,掏其心,扒其皮,抽其筋。他卻改變不了一個不爭的事實:他是泰宇之子,貨真價實!
此前,他拒絕父子相認,仇視父子言和。如今,父親命在頃刻,他卻深深感受身為人子,喪父之痛,猶如萬箭穿心!
那一刻,泰格的眼睛,布滿痛苦、哀愁、淒涼!
那一刻,泰宇的臉上,寫滿恐懼、悔恨、悲傷!
父子最後的相對,何其殘酷,何其慘痛?
想到頃刻之間這時間本該與他至親至近、卻是至仇至恨之人,便將身首異處,泰格大慟,瞬間肝腸寸斷,扔掉長劍,撲向泰宇,撕心裂肺大叫一聲:“父親!”
這是泰格生平第一次對父愛的呼喚,充滿無限心酸,因為這是最後一次,最後一聲!
泰宇搶過泰格,緊緊抱在懷中,平生第一次悔出真心,悟出實意:“他一出生便遭我厭棄,甚至欲殺之而後快。可是,臨死之時,甘願相擁相認的,僅有他一人!我一直當他卑賤,可是我白活一生,什麽是卑賤我根本不懂!”
生死患難的真情,何其寶貴!生死離別的真情,何其蒼白!一生枉為人!居然從來不知:“真情高於血統,真心貴於權勢!”
泰宇聲淚俱下,老淚縱橫:“泰格,為父對不住你!對不住你母親!”
忽然,泰宇推開泰格,挺直身軀,轉過身來,磕膝蓋當腳走,快速跪爬到虞洋腳下:“君上!罪臣悔不當初!辜負君上一片真心!枉費君上一片信任!君上!念罪臣一生追隨,殫精竭慮,鞠躬盡瘁,不成想死到臨頭犯下滔天大罪,罪臣雖是萬死,懇請君上答應罪臣唯一的請求,懇請君上饒恕罪臣無辜的家人!”
虞洋低頭看向泰宇,默然無語,悲愴淌在心底:“他不聽勸阻,一意孤行,謀逆竊國,罪不可恕。不僅自身難保,甚至會牽連九族。我不想殺人,卻又無可奈何,總不能任憑人家殺我。”念及於此,萬箭穿心。
泰宇淚流滿麵,更是追悔莫及。那一刻,他求生的意誌徹底破滅,滿懷絕望,將頭向後一仰,眼含冰冷的淚水,直盯著前方,那張龍椅曾經何等渴望?更是何等高高在上?
此時的他,終於看淡了權欲,卻已為時晚矣,更不能再有片刻猶疑,他撿起惡戰中丟落在地的“軒宇劍”,突然把手一揚,往頸上一橫。
刹那之間,陰險的血液,從他殘暴的脖頸上,奔湧而出,噴濺滿地。
他頹然倒地,生命和意誌,轟然崩塌;死亡和恐懼,彌漫擴散;墳墓和末日,縈繞歸西。
臨終時刻,他追悔莫及,輕輕說的一句,響在眾人耳畔,再也揮之不去:“泰格!為父對你不起!這是為父唯一一次為你……。”
終於,他沒了呼吸,沒了力氣,沒了話語,倒在血泊之中,無聲又無息。
泰格撲身跪倒,以頭搶地,傷痛至極。
上天不公,他從未享受父愛,卻要遭受喪父之痛。
虞洋心如刀絞,卻無可奈何。他再也看不下去,轉身麵壁,淚如泉湧,心底默念:“泰宇,我也不曾料到,你我會落到如此田地。今生不幸,咱們做了君臣,你貪我怨,以至於拔刀相見。願來生回頭,你誠我義,咱們做回好兄弟。”
虞洋滿麵悲色,悄然矗立。半晌之後,方才轉過身來,卻並不看向悲痛欲絕的泰格,而是含悲忍痛,看向青荷。
良久,又轉過身來,默默說道:“阿龍,我千思萬想,依然無法想象,你我兄弟會在這種場麵相向。”
楠笛聞言,偷偷捏了一把汗,隻能默默無語。
阿逢眾人聞聽,呆立一旁:“怎麽?他們居然是兄弟?”
阿龍心下悲愴,熱淚盈眶,對虞洋深施一禮:“阿龍拜見師兄。”
虞洋麵色慘淡,沉聲說道:“阿龍,今日若非你及時出手,我還要大費周章,損兵折將。我該向你好生謝過。”
阿龍低下頭去,輕聲說道:“師兄一直都是阿龍至親至近之人。師兄知道,阿龍早已經悔過,……”
虞洋似回首往昔,似痛定今朝,對阿龍之言,更如充耳不聞。半晌,才幽幽說道:“這些年來,我經常夢回聽風山。前塵往事,曆曆在目。我還是當年那句話,你我是兄弟,不該有仇隙。當年,確是師兄慮事不周,鑄成大錯。今日,為前塵舊事,師兄向你賠禮。”
阿龍聞言心如刀絞,再次垂下頭去,低聲說道:“本是阿龍不好,本該阿龍向師兄謝罪。”
話未說完,一聲冷笑聽的人毛骨悚然:“好一個兄弟重逢,手足情深!何必惺惺作態,假仁假愛?你們難道忘了當年,兵戎相見,手足相殘?”
青荷尋聲望
去,卻是“鳳焰”重傷倒地,不甘寂寞,妄圖施展反間計。
虞洋看向“鳳焰”,凜凜殺氣不言而喻:“阿龍!‘浴火四鳳’陰毒狡猾,詭計多端,十八年前便是他們趁父君閉關修行,悄入密室,暗地偷襲,以致父母雙雙罹難。你說,此等滔天惡行,該當如何處置?”
阿龍看向“鳳焰”,目眥盡裂:“我有一事需問明,師尊清心寡欲,與世無爭,他們因何非要斬盡殺絕?”
虞洋慘然一笑:“這是顯而易見,父君曾是南虞太子,‘鳳焰’攫取君位意尤不足,還欲將君室殺個一幹二淨,以便斬草除根,隻為永絕後患。”
“鳳焰”重傷在身,手足皆不能動,冷笑連連:“虞洋,我對風雖狠,可是待你不薄。你一口一個父君,叫他叫的好生親熱。你難道忘了?你五歲之時,更是甜言蜜語,叫我父君。你且仔細想一想,這世間除了我誰可能是你親生父親?恐怕,便是風在世,瀟湘重生,也是諱莫如深。”
虞洋麵色一凜,絲毫不為所動:“‘鳳焰’!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的父親名喚南風!仁義至信,義薄青雲!武功蓋世,智慧無窮!我五歲之前,確曾認賊作父,成人之後,更會大義滅親!”
“鳳焰”聞言大慟,心知再難保全,恨意不絕,悔意更生,狂笑不止:“可笑我縱橫一生,卻被女子和小人算計!虞洋,可笑你一代帝王,分不清骨肉至親!你母親是我妻子,你更是我親生兒子!你可以否認,事實卻是亙古不變!”
虞洋尚未搭話,被縛在一旁的“鳳翅”已是咬碎銀牙,雙目噴火,破口大罵:“焰哥,虧我一生追隨,死到臨頭,你還口口聲聲念著小妖精!隻恨當初,焰哥不聽我言!成大事者,不拘小節!除惡務盡,斬草除根!怎能沉湎父子之情,沉迷夫妻之義?一念之仁,留下豺狼母子,以至於後患無窮!”
虞洋對“鳳翅”睬也不睬,隻是定定看了“鳳焰”半晌,麵上愈來愈冷,陡然一聲斷喝:“浴火四鳳,勾結北韃,為害南虞,作亂南海,惡貫滿盈,罪無可恕。推出去,斬立決!”
早有侍衛衝將上來,將這四大惡人拖下去行刑。
良久,滿殿都是鴉雀無聲。
虞洋倒背雙手,踱到屏風之後,“南虞四劍”之首南荔會意,悄悄跟行。
阿龍側耳傾聽,便聽虞洋貼著南荔耳畔低聲問道:“沙晨海底的洞室可還牢固可靠?”
南荔恭恭敬敬低低的聲音:“回稟君上,微臣檢查過,一切妥當。”
虞洋極低的聲音叮囑:“秘密留下‘鳳焰’,羈押海底洞室,嚴加看管。”
阿龍又是悲憤,又是詫異:“‘鳳焰’惡貫滿盈,師兄因何除惡不盡?難道他果真是‘鳳焰’之子?”
一個轉念,心下了然:“是與不是,且置勿道。父子之情,他終究是忘不掉。”
心底一聲長歎:“終究是在南虞,‘鳳焰’終究被他擒獲,而且再不能四處為禍,我若心懷仇怨強加幹涉,這得來不易的兄弟之情,豈非又要被我斷送?”
就這般,南荔秘密奔赴刑場帶走“鳳焰”。
萬萬不料,他正在歸途,忽見一道黑影,追在身後,如影隨行。
那人越奔越近,奔至近前,長劍急舞,憤然直擊:“‘鳳焰’,今日定將送你歸西,以慰我父在天之靈!”
眼見劍尖抵達“鳳焰”後心,南荔大驚失色,迎刃而上,長劍急擋:“淩兄弟,休要莽撞。”
大出眾人意料,來人並非阿龍,而是淩飄。
“鳳焰”雖是重傷,卻是臨危不懼,為保性命更是靈機一動計上心來,現出滿麵鄙夷:“淩飄,可笑啊可笑!你口口聲聲要為父報仇,我倒要問一問你,誰是你的生身之父?
淩飄不曾得手,卻被反咬一口,他雖不知生身父母,卻極其深愛和敬重養父。殺父仇人近在眼前,登時目眥盡裂:“老賊!惡貫滿盈!臨死還要妄言?”
“鳳焰”笑不可抑:“淩飄,你生而為人,上不知生身父母,下不知至仇至恨,非但如此,還認賊作父。當真是白活一世,有何顏麵存活在人間?有何顏麵報仇雪恨?”
眼見淩飄麵色鐵青,眉目猙獰,“鳳焰”便似正中下懷,更是笑的忘乎所以,說的繼往開來:“淩飄,你也算個英雄,今日既然親自追見老夫,老夫也要講究個禮尚往來,不能讓你空手而歸。”
南荔聽到此處,麵沉似水,拖著“鳳焰”疾走。
“鳳焰”卻是唯恐進去之後再也說不痛快,給予表白:“俗話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淩飄,瀕死的我不憚告訴你,這世間知道你身世者,隻剩下我一個。現下,你還殺我不殺?”
淩飄聽到此處,不由得一怔。十年來,他忘不了養父季空之死,抹不去殺父之恨,勾不掉刻骨之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