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四十一章 我本蒼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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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龍身形閃動,矯若遊龍,極速馳騁。吳軍驚駭於他的蓋世輕功,眼睜睜看他在萬將從中如入無人之境。但見他抽身換影,駭然如飛,七八個起落,已遊出數十丈開外,翩若驚鴻,飄忽無形。

    眼見阿龍即將衝出重圍,博贏一聲令下,刹那間又是箭如雨發,鋪天蓋地,滅頂而來。

    形勢危急,險象層出不窮,“蜀東北三虎”舍命前來接應,率眾攔截潮水般狂奔而上的吳軍。

    阿龍的坐騎白龍馬深通人性,眼見主人身陷重圍,白龍馬翻蹄踏掌,雪鬃飛揚,雖身中數箭,依然舍死忘生疾馳而近。

    阿龍何等機警?飄風一般飛至馬前,右手一揚,將卓雲摜到馬背之上,接踵急踹馬臀,白龍馬登時會意,一聲長嘶,離弦的箭一般,向蜀國陣營風馳電掣而去。

    博贏大吃一驚,一聲號令,吳軍奔著敵方君臣潮水般奔湧。

    眼見阿龍置身於刀槍劍雨,青荷的心已經被射的透心涼:“阿龍危矣!他已中了數箭,身受重傷。博贏非同小可,手下盡是精兵強將,個個似虎如狼,訓練有方,殺人如狂。”

    果然,轉瞬之間,吳軍便將身受重傷的阿龍重重包圍。

    漫天遍地的羽箭,狂風暴雨一般傾盆而下。

    再看阿龍,憑著最後一口銳氣,舞動“飛龍劍”,舍命撥打雕翎。怎奈羽箭千千萬,時間一長,便是鐵打的漢,如何打得贏?

    青荷心急如焚,奮不顧身向山下極奔,隻盼衝鋒陷陣,救出心上人。可是她與阿龍之間,隔的豈止崇山峻嶺,豈止萬馬千軍?

    “蜀東北三虎”眼見主帥身中數箭,血染征袍,個個雙目噴火,怒如雄獅,率眾舍命搏擊,期盼殺出一條血路,營救阿龍。

    戰爭進行到白熾化。

    博贏殺紅了眼,吳兵恨不得立時將阿龍碎屍萬段。

    蜀軍心念主帥,更是萬眾一心,同仇敵愾,舍死忘生殺將過來。

    正自僵持不下,便聽吳軍背後如同開鍋,湧浪翻波,卻是一隊彪悍的人馬,直搗吳軍背後,鋪天蓋地大肆掩殺。

    為首之人,正是奉命直插敵軍後隊的卓幕。

    霎時之間,吳軍瀕臨沒頂之災,陣腳大亂,兵敗如山,全身而退為時已晚,活捉蜀君更成無稽之談。

    博贏眼見大勢已去,索性放棄幻想,當機立斷,鳴金收兵。

    雖是如此,依然敗局已定。

    青荷不關心戰爭,不在乎誰輸誰贏,隻憂心阿龍。她舍死忘生,輾轉於萬千雄兵,心中隻有一念:“在阿龍倒下之前,救他衝出生死線。”

    在她生命之中,時間從來沒有這麽長,距離從來沒有這麽遠,她奮起平生之力奔行如飛,可是老天不開眼,靠近阿龍原來這麽難。

    那一刻,她終於明白一點:“生與死麵前,一切癡與怨,一切仇與恨,再不重要,甚至輕如鴻毛。”

    那一刻,她終於明白一點:“天地可以獨生,日月可以同行,他怎會不是我的阿龍?”

    那一刻,阿龍終於可期可望,青荷甚至看到他斑斑鬢發閃閃銀光,青荷甚至看到他星光水眸灼灼如傷,便在此時,冥冥中忽聽“嗖”的一聲響,一支陰毒的、致命的冷箭,射向阿龍的心房。

    且說阿龍身受重傷,正在全神應戰,吳軍的槍林箭雨,已是避之不及,自家陣營的冷箭,更是無力提防。登時心窩中箭,頹然倒地。

    那一刻,天上的雲不再流轉;那一刻,地上的風不再勁吹,青荷隻覺天旋地轉,萬念俱灰,耳畔沒了喊殺,眼前沒了刀槍,一切皈依沉寂。

    那一刻,青荷追悔莫及:“我這一世,因何這麽過?因何非要獨回南虞?兩年寶貴時光,本可朝朝暮暮,兩廂廝守,生生被我無謂的仇恨,斷送得一幹二淨。事到如今,再想看一眼阿龍,已是夢寐難求。”

    那一刻,一年的刻骨銘心,一年的傷心情斷,全部化為癡心愛戀。麵對死神,仇與恨,怨與憤,何等膚淺?

    生死一瞬之間,世界漆黑一片。彤雲密布衍生黑暗,陰險的風四處流竄,幸災樂禍肆虐人間。

    一個堅定之聲,發自她的喉嚨,震撼天與地,打亂雲和泥:“阿龍!我會永遠和你在一起!”

    阿龍在倒地的瞬間,聽到了摯愛的共鳴,刹那之間,眼前沒了千軍萬馬,心裏沒了生死仇殺,隻覺百花齊放,隻覺白鳥齊唱,隻覺死而瞑目,隻覺雖死猶生。

    他費力地轉過頭來,看到遠遠的青荷,正在拚死向上闖,雖是憂心,終是露出一抹笑容:“青荷!我的愛妻,我無需懷疑,你從來都愛我!”

    那一刻,兩個聲音,兩道目光,間隔著幾萬根羽箭,相隔著幾萬根刀槍,卻已融合,更已共振,震撼著兩顆心髒,永生永世,同歌同唱。

    那一刻,青荷心痛到窒息,卻又掙紮出前所未有的力氣:“不救阿龍,我怎能就死?”

    博贏萬萬不料,時來運轉,在這最後關頭,能將情敵龍帆生擒活捉。

    下竊喜,心底生疑:“究竟是誰對龍妖恨之入骨?在蜀軍陣營對我一箭相助?這場戰役,定是他夢寐以求,眼見龍妖身受重傷,自是和我一樣,大喜過望。緊抓這千載難逢的複仇之機,乘其不備,出其不意,冷箭突襲。”

    博贏處亂不驚,為將吳軍損失控製到最小,率兵火速撤出荊魂關,有序退歸吳境。雖然兵敗如山,並不垂頭喪氣。因為生擒龍帥,簡直比活捉卓雲還要喜出望外。

    他雖明察秋毫,居然也看不到,班師回營的途中,有一個小姑娘,便如一隻堅忍的蒼狼,懷著狼一樣的執著,閃著狼一樣的眸光,不畏艱難險阻,不畏風雨滄桑,悄悄一路相隨。

    青荷眼望吳軍主力掠走阿龍,沿著棧道有序撤退,更是一路急追。她不敢走大道,時而穿荊棘草莽,時而攀峭壁岩,時而遊懸瀑深潭,時而跨激流險灘。

    隻要還有一口氣力,她就要為救龍奮鬥不息。

    在常人看來,青荷救阿龍,便是癡人說夢。可對當下的青荷,隻要能活在夢中,便是無極的快樂。

    放眼遠望,蒹葭蒼蒼,煙波茫茫,上下天光,長水浩蕩,入海奔洋,都在支撐她的幻想。

    生,不能與共。死,也要懷抱阿龍。

    便是抱定這樣的決心,青荷如同蒼狼,白日飛追百萬雄獅。便是抱著這樣的決心,青荷如同白鹿,仗著絕頂輕功,深夜悄悄潛入吳營。

    是夜,趁著吳軍安營紮寨,青荷悄悄逼近中軍,接連迅疾點倒數個吳兵,拖到隱秘之處逼問阿龍關押之地。果然有個軍士即知道實情,又膽小如鼠,指著右側第三排營帳,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青荷二話不說,點了他昏睡穴,將他藏至營帳暗角。

    青荷來到近前,偷偷觀看,秘密關押阿龍的營帳,把守著重兵,成千上萬,戒備森嚴。

    死亡迫近,青荷心中反而無比平靜。

    雙宿雙飛,再無可能。不能同生,隻求共死。

    靜夜沉沉,青荷射出“追風菱針”,守備的數名侍衛應聲倒地,餘者疑心大起,以為鬼神現身。

    趁此時機,青荷飛身躍步,離弦的箭一般,闖入關押阿龍的營帳。

    初時,青荷以為阿龍被五花大綁,吊在營帳。及至人在帳中,眼見為實,震撼、心痛到不能自己:他重傷在身,昏迷不醒,比之蕪窿穀之傷,過猶不及。何須繩捆?何須吊梁?

    青荷抱著垂死的阿龍,血淚翻湧。隻覺得一顆心膨脹了,爆炸了,破碎了,枯竭了。她泣血呼喚,可是他隻是靜默無聲。

    觀他前心、後背、四肢,無數處雕翎箭傷遍布。非獨如此,那致命之箭,傷得那麽深、那麽重。那哪裏是射中他的龍身,分明射在她心頭。那染袍之血,哪是淫浸他的肢體,而是夫妻血淚相和流。

    那一刻,宇宙傾翻,天地逆轉,日月淪陷。

    那一刻,世外的桃源,內心的安然;簡單的快感,幸福的恬淡;離別的思念,重聚的言歡,如同大江東去,流沙西逝,再不回還。

    她仿佛看到,故國雲陽山的火紅木棉,飄飄揚揚,紛紛墜落,瞬間卷起千堆冰雪。

    她似乎感知,故鄉夢荔灣的萬頃波濤,萬馬奔騰,消失無形,即刻化作亂石穿空。

    她分明驚覺,故都沙晨海的艨艟戰艦,戰火紛飛,桅倒帆傾,霎時檣櫓灰飛煙滅。

    一時間,沒了知覺、視覺、聽覺,更沒了記憶、癡念、思想,再沒了快樂、幸福、歡暢,甚至沒了憂愁、淒苦、哀傷。

    整個塵世,對她來說,再無任何奢望。

    一顆心墜落千丈,無處話淒涼。

    直到吳軍破帳而入,將她團團包圍;直到喊殺震天,破碎她的耳膜;直到刀光劍影,閃瞎她的雙眼;直到刀槍劍戟,刺進她的肌膚。

    直到此時,知覺才帶動痛覺,痛覺才呼喚視覺,視覺才激勵聽覺,聽覺才吵醒感覺,青荷才如夢初醒。

    是他們,讓阿龍緘默無語!

    是他們,讓阿龍雙目緊閉!

    是他們,讓阿龍破碎支離!

    是他們,讓阿龍沉睡不起!

    青荷雙目滴血,滿麵猙獰,抱著阿龍,飛身而起。她全然不顧性命,便如一隻雄起的惡狼,麵對來勢凶猛的刀槍,根本不躲不藏。她奔行如雷,揮劍如閃,霹靂駭電一般,殺向吳軍,勢如瘋虎,銳不可當。

    她滿腔義憤,奮不顧身,搏命砍殺,衝鋒陷陣。萬千吳軍,麵對如此瘋狂,無不手足無措,紛紛後退。

    靠著舍死忘生,青荷居然闖出大帳。

    奈何敵軍千千萬,奈何雄兵萬萬千。轉瞬之間,青荷又被圍困當中。吳軍將士知她絕無可能闖出營寨,又顧忌她手中垂死的阿龍,既不開弓放箭,也不強攻屠戮,隻將她團團圍困,避免無謂傷亡。

    青荷感覺不到心跳、呼吸,全無半分的恐慌、畏懼,隻有憤怒,隻有悲傷,隻有瘋狂!隻求一事,同生共死,不離不棄!任憑是誰,就算天神厲鬼,就算

    閻王地府,休想攔她半步!

    明知一切都是徒勞,青荷依然奮勇拚殺,哪怕血染羅裙,哪怕筋疲力盡。

    這裏有天羅地網,這裏是地獄鬼門。除非她生出三頭六臂,除非她化身鬼神,便是身懷絕技,便是背負五門真氣,也根本不能單人獨騎抵擋千軍。

    隻有這樣的無畏、無懼,才能獨自一人,征戰在這樣的沙場。

    她奮勇廝殺,渾身上下,鮮血淋灑。

    熱血濺濕斑駁大地,染紅青青碧草,驚飛翩翩蝴蝶,嚇走嘰嘰小鳥。這樣的她,驚得月光變成墨染,嚇得夜空變成黑幕,駭得風雲變成冷霧。

    毫無疑問,倘若無有意外,青荷必死無疑。

    奇跡卻真的發生,帶來奇跡的人,便是紫逍、紫遙。

    紫逍、紫遙聞聲而至,眼看真情實況,眼見青荷搖搖欲墜,驚得魂飛魄散:“君上為了尋找荷姑娘,心頭血熬幹,千行淚淌翻。她若真的死了,他豈不是‘兩鬢青絲悲白發,朝為青荷暮縞蓮’?”

    二人當機立斷,紫逍急令軍士隻守不攻,紫遙飛跑稟報博贏。

    話說博贏,終於坐回大帳,方端起茶壺杯盞,打算喝口茶壓壓驚,就聽帳外喊殺之聲,驚天動地,震耳欲聾。

    他驚詫莫名,一躍而起,正欲跨步出帳,卻與一人隔空相撞。

    定睛一看,來人正是紫遙,人在半空,衣袂飄飄:“君上,大事不好!”

    博贏處亂不驚:“何事驚慌?”

    紫遙氣喘籲籲:“荷姑娘!荷姑娘來了!”

    博贏聞言色變,手中茶杯茶盞,登時墜地,摔了個粉身碎骨。這杯壓驚茶,自然沒喝上。

    博贏二話不說,跟著紫遙風馳電掣奔出大帳,眼前的情景,看得他血脈噴張。

    一個綠衣小姑娘,被密密麻麻的吳兵裏三層、外三層重重包圍,正在拚死衝殺。

    熱血噴灑,印成紅花,懷中所抱之人,比她麵無人色,比她還失血過多。

    博贏又悲又痛,又怒又驚,突然又如重見天日,豁然開朗。

    青荷還活著!

    他與青荷,足足分離七百日。這相思的七百天,他曆盡千難萬險,披荊斬棘,九死一生,終於坐擁吳國江山。

    可是,有誰知道,他不曾一夜安眠。因為,心有深恨,情有深傷。

    空負一顆菩提心,深恨一個薄涼人。無情歲月染雙鬢,用心良苦枉傷神。

    他無數次派人到縹緲崖打探,唯有杳無音訊。他又曾派暗衛喬裝改扮,偷偷潛入緣城,隻剩徒勞無功。

    曾幾何時,博贏聞言悲憤,青荷下落不明;曾幾何時,博贏聞言歡喜,青荷尚未嫁人。

    當此時,博贏箭一般狂奔而至,眼前這一幕,驚得一雙眼睛不會眨,痛得一顆心髒不會跳。

    他不僅悲痛,更痛不欲生:“為了區區一個龍妖,青荷居然會神女天降,單槍匹馬,現身吳軍大營?”

    兩年來,他朝也思,暮也想,日也悲,夜也摧,思荷念荷不見荷,愛荷恨荷荷不知。尋尋覓覓不見,淒淒慘慘不聞,期期艾艾相思,悲悲切切相盼,隻當青荷不在人世,隻當此情無歸。

    浮世喧囂,萬千離愁。他白日思來念去、悲來痛去;夜裏睡來夢去,虛來幻去。她白衣飄飄,如仙如嫋;臻首娥眉,清澈明媚;一雙美眸,星光璀璨;一張笑臉,甜美嬌豔;淩波微步,徐徐回顧。

    相思相夢,終得相見;此情此景,翻墨遮天。黑雲逼摧,陰沉昏慘;冷風淩空,肝腸寸斷。山雨欲來,天地痙攣;排山倒海,喊殺震天;天欲殺人,荷有誰憐?

    那一刻,博贏震撼無極,隻覺不可思議,隻覺痛到窒息:

    終能相望,她已經徹頭徹尾變成一隻狼,帶著狼一樣的堅忍,她閃著狼一樣的眸光,冰顏悲愴,冷麵寒霜。

    她目眥盡裂,像狼一般的決絕,像狼一般的剛烈。

    她雙目噴火,像狼一般的決戰,像狼一般的受傷。

    她輾轉沙場,像狼一般的狠厲,像狼一般的瘋狂。

    她長劍如飛,像狼一般的嗜血,像狼一般的殺戮。

    那一刻,博贏心痛至極:“這是我挑起的戰爭,傷得最深的是我最愛之人!”

    一股血流,衝擊他的心房,痛不可檔,一曲長歌,悲傷吟唱:

    豈曰無衣?與子同生。擊我金鼓,與子同征。修我角弓,與子同戎。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鳴我銀角,與子同車。修我金矛,與子同戈。

    豈曰無衣?與子共存。呼我千軍,與子同心。修我刀盾,與子同墳。

    豈曰無衣?與子共傷。束我甲兵,與子同唱。修我長槍,與子同亡。

    就在那一刻,博贏恨無可恨,痛無可痛:“入我相思情,生我相思恨。無數相思夢,獨獨不見君。伊人終得見,肝腸寸寸斷。世事難料,無需預料。光明生自黑暗,純真生自汙濁,美好生自罪惡。天地之間,還有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