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四十二章 我本白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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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贏就看著這樣的青荷,心如火灼刀割。
委實傷痛,委實悲憤,委實怨恨。
為她,也為自己。
博贏悲憤至極:“愛你如珍寶,視我如枯草。係你一生心,負我千行淚。她的心裏,隻有龍帆。這也罷了,偏偏愛之入骨,偏偏舍生忘死。偏偏還要入我眼,銘我心,毀我情。”
刹那之間,博贏滿眼都是殺氣。他手按劍柄,恨不得立時一劍,將龍帆剁成兩半。
可是,隻一瞬間,他就改變了主意:“複仇這一劍,何必爭早晚?現在不能剁,必須晚點剁,慢點剁,遠點剁。決不能剁壞了荷眼,剁傷了荷心,剁毀了荷情。如若不然,青荷勢必拚命,不要說癡念荷眼,妄想荷心,就連她的荷顏,我都無緣再見。”
無論如何,博贏再也見不得青荷舍死忘生,流血犧牲。急忙喝退吳兵,將她請進帳中。
博贏眼睜睜看著她跪在大帳,懷抱阿龍,涕淚縱橫。
她的理智,完全喪失,枉費心機,徒勞救治。
博贏又恨又疼,又悔又痛,隻想仰天長歎:“既生贏,何生龍!”
博贏心知肚明:“為給龍帆續命,射狼曾親自出馬。但是,看著滿目瘡痍,射狼連連搖頭:‘龍帆傷重至極,若能活轉,純屬奇跡。尤其他前心之箭,箭傷五內,更有冰蛇劇毒。若取出來,必死無疑;不取出來,更不可能活轉。’”
念及於此,難得糊塗:“好在上天眷顧,射狼說的清楚,龍帆藥石妄及,任憑他是天下神醫,也是回天乏術,何況本無醫術一隻荷?毋庸置疑,我這絕世情敵,不久便魂消魄殞。情敵既然不共戴天,更不能死的輕輕鬆鬆。死者長已矣,活著卻有用。之前,龍妖值幾座城池。如今更加金貴,值一個青荷,值兩隻玉笛,能換一套‘三墓兵法’,能爭來一統天下。”
總之,青荷悲痛欲絕,博贏稱心如意:“死龍帆換活青荷,巨劃算。龍帆,您虎骨龍姿,您福大命大,千千萬萬多喘幾口氣,死得慢一點,晚一時,遠一分。最後關頭,再默默地死,偷偷地死,悄悄地死,輕輕的死,不揮龍袖,不舞龍劍,不擾亂一片荷心,不帶走一片荷瓣。”
博贏三分失意,三分竊喜,四分小心翼翼:“青荷不可小覷,必須時刻提防。她曾不費吹灰之力,逃出吳國大營;不費一日功夫,轉出縹緲迷宮;不惜湧身一躍,跳下百丈高崖。她的機智和勇氣,當真通天徹地,無人能及。”
青荷緊抱阿龍,突覺他的身體微微顫動,雙唇似是輕輕抖動。青荷大慟,趴到阿龍耳邊,淚水不斷翻湧:“阿龍,你說什麽?快告訴我”
阿龍雙目緊閉,雙唇微翕,聲音細不可聞:“青荷……,我要你……,回南虞……,找泰格……。他是個……,好夫君……。”
青荷聞言,淚如泉湧,呼吸受阻,氣息不暢:“阿龍,我不回去!生生世世陪著你!生生世世隻要你!”
阿龍雙唇微動,聲音斷斷續續,微乎其微:“下一世……,我等你……,你定要……早一點……來找我……。”
言畢,一歪頭,再無聲息。
青荷但覺天旋地轉,鬥轉星移,當場昏厥過去。
麵對如此意外,博贏大駭,急傳射狼施救。
射狼未到,青荷心念阿龍,突然醒轉,發瘋一般,搶過阿龍,任誰都不許靠近半步。
博贏痛心疾首,臉上不動聲色,隻等青荷主動開口相求。
這一刻,他的世界,現實逐漸貼近夢想,而且分毫不爽:心愛的人果然匍匐腳下,潸潸淚眼,跪地祈求:“君上開恩,救我阿龍!”
這一刻,她的世界,現實與夢想再也無緣:敵人長身玉立,龍鳳之姿,天日之表,明黃色的長袍,上繡滄海龍騰,激流暗湧;炫目的紫金冠下,劍眉飛揚上挑;洞察明世之眼,黑眸墨玉如漆,冷峻犀利,令人不敢逼視;俊美無匹的臉,帶著天神般的威儀,威震天下的王者之氣,還有一抹與生俱來的放蕩不羈。
不錯,他是百越之王,萬民敬仰,千古傳唱,萬古流芳。
青荷悲痛到了極點,已經感受不到他的神武靈鑒,感受不到自己的搖尾乞憐,感受不到天壤之別,感受不到絕世羞慚。
那一刻,天地早已顛倒,世事早已變遷,或許本是亙古不變,隻因從來不曾相識,隻因從來不曾看穿。
博贏明察秋毫,陡見她眼中的求助曇花一現,便成了絕情絕意的疏離,不由心中一驚,急忙變換姿態,隻盼繼往開來。
他向來是做戲天才,變身暖男不過揮手之間。急忙一聲悲歎,愁雲慘淡:“青荷,你不知道,我多想幫你。可是,龍帆是我宿敵,為將他生擒活捉,我吳國將士,拋頭顱,灑熱血,死傷無數。我若放了他,如何對得住萬眾蒼生?豈不成一國罪人!”
聞聽此言,淚水早已淹瞎一雙荷眼。青荷心中眼中隻有愛人性命
,再想不起自己的自尊和臉麵。哪怕敵人居高臨下,哪怕自己被當做泥土踐踏,隻要一口氣在,絕不會放棄摯愛。
青荷跪爬過來,墮落到塵埃:“君上,他已被折磨成廢人,再不會對東吳,對吳軍,構成任何危險。無論放與不放,再不會威脅君上。”
博贏望著她涕淚滂沱的臉,心中不置可否,臉上無動於衷:“青荷,我因何放他?我放了他,能得到什麽?”
青荷抬起一雙淚眼,看向博贏:熟悉而陌生的他,九分堅決,一分妥協;至高無上的他,九分威嚴,一分寵溺。
刹那之間,她捕捉到轉瞬即逝的戰機,圓睜一雙淚眼。
刹那之間,不可一世的帝王被嚇出一身冷汗。青荷的眼睛,原本如白鹿一般溫順,為何爆發出蒼狼一般的眸光,如此堅忍?所向無前,克敵如拉朽,抗敵如奔流?
博贏驚嚇過度,幾欲躍身而起,自衛反擊。
青荷瞬間驚覺,看向懷中愛人,滿眼戾氣,瞬間收斂,便如白鹿的溫婉。當即緊抓最後一根稻草,苦苦哀求:“君上,隻要你放了他,不要說奉獻我的身心、我的性命,便是立下阿鼻地獄,我也在所不惜!”
博贏從未聽過如此悅耳之言。如聞仙樂,如淋甘露,如沐春風,如聆喜雨。扶身動心,勾攝魂魄!
他瞬間被她白鹿般的溫順衝昏頭腦,忽略她與生俱來的蒼狼戾氣,無視她隱藏至深的蒼狼利爪。
總之,青荷中計,博贏隻覺皆大歡喜。好在青荷視若不見,因為她一雙荷眼,一顆荷心,傾力撲向愛人。
博贏心中狂喜,麵上不動聲色:“讓你下地獄?青荷,我可舍不得。”心中暗道:“寶貝,你總是不懂男人心,我隻想坐擁萬裏江山,再與你成就神仙眷侶。”
青荷毫不猶疑,一口承諾:“隻要能救阿龍,青荷任憑君上驅遣。”
在二人擊掌立誓一刹那間,博贏已敲定如意盤算:“假釋龍帆,中途瞞荷,悄悄暗殺。奪回玉笛,盡得美人天下。”
念及終將屠龍,博贏喜不自勝,身為一國之君、三軍之帥,做這個手腳,還不是手到擒來?
萬萬沒有料到,小荷也有聰明時,居然跟王中之王討價還價:“君上,我要親自送阿龍出關。”
無理要求太過,博贏斷然拒絕:“青荷,我既然答應你,送他出關定能說到做到。你也要多多體諒我,倘若由你任意行事,我豈非在三軍將士麵前龍顏掃地?”
言未畢,青荷手中短劍,寒光一閃,快如駭電,直刺荷心:“君上既然顧及龍顏,青荷再無需在乎荷命。”
青荷下手極狠,多虧博贏反應如神,出手如電,如若不然,心肝寶貝登時氣絕身亡。
博贏差點被當場氣傻,心中暗恨:“不過是自殺,何必如此心狠手辣?”
博贏唯恐竹籃打水一場空,眉不敢挑,更不敢皺:“要想坐擁活蹦亂跳的青荷,除了陽奉陰違,有何良策?”
為了避免悲劇重演,博贏當機立斷:“來人!備車!寡人邊關視察!”
眼見三軍鼎力執行,博贏氣炸連肝肺,唾碎口中牙:“一直以為一切盡在掌控,哪料到卻被小傻子牽著鼻子走。她生死關頭,心思還能滴水不漏,我可不能大意失荊州。”
盡管博贏心裏暴跳如雷,臉上依然無怨無悔。唯恐任何不悅之色,惹惱青荷,再生是非。
一邊忍氣吞聲,一邊暗下決心盡快複仇:“必須痛下殺手,以免夜長夢多。”
謀略已定,看向“神農雙刀”,以目示意,眼中布滿殺機。
紫逍何等聰慧?瞬間明了君意。
博贏命人抬起阿龍,大踏步走出大帳,登上備好的車駕。
青荷更不遲疑,緊跟其後。
紫逍、紫遙機警過人,率領“魁星雙鐧”、“魁星三筆”,跨上高頭大馬,寸步不離。
片刻之後,博贏的金頂紅氈車駕絕塵而走。六匹駿馬,彪形俊美,身強體壯,馬蹄急踏,“”敲擊著地麵,濺起陣陣塵霧。
穩坐車駕,博贏不怒自威。作為一國之君、一家之主,率先立規立矩:“青荷,你必須信守承諾,由始至終陪在我身側。護送龍帆,你最遠隻能護到荊魂關。你放心,隻要你肯聽我話,我自會派人將他送至西蜀大營。”
青荷滿口答應:“好。”
博贏暗自盤算:“出了荊魂關,雖說是西蜀地盤,卻是崇山峻嶺,人跡罕至,更距蜀軍大營足足數十裏之遙。我再殺龍帆個回馬槍,易如反掌。”
想到既讓情敵身首異處,又抱美人回歸本土,舉手之間一箭雙雕,博贏怒過之後,又喜上眉梢。
隻喜了片刻,博贏又是愁眉緊鎖:青荷跪在車上哀哀欲絕,他將垂死的阿龍,緊緊護在懷中。一雙美目,就那般看著她的愛人,他的敵人。
那般疼愛、辛酸、傷心的眼
神,令人雖死猶恨。
博贏越看越心痛,越看越惱恨,越看越氣憤:“她看我何時這般用情?我機關算盡,得不到她半顆真心,龍帆行將就死卻讓她死心塌地,憑什麽?”
直到抵達龍魂雄關,博贏的怒氣才勉強平息:“他人之將死,我何必置氣?一句話,我堂堂一國之君,何必與死人過不去?”
荊魂雄關,坐落吳蜀交界的龍魂山,突兀聳立,當長江之口,自古為“荊襄要衝”。重巒疊嶂、峭壁縱橫,地勢險要。
遠望長江,臥如盤龍,奔騰咆哮,生生不息。令人驚奇的是,這裏即有山水之險,也有交通之便,經水路及陸路,均可通吳達蜀。
堅固的城牆,係條石壘成,倚懸崖絕壁而建,長達數百裏。城牆上建望孔、垛口,吳軍駐紮於此,居高臨下,易守難攻。
城牆之上,設有威力巨大的火炮。自不必說,倘若敵軍翻山或蔽江而來,巨炮可遙擊搶攻之人,當真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車夫一聲吆喝,車駕在荊魂關前戛然停靠。駿馬飛奔過急,鼻中打出響啼,噴出幾團白氣,發出淒厲的嘶鳴。
生死離別在即,青荷眼見阿龍全無生命氣息,不由渾身戰栗。
博贏視而不見,探向窗外,低聲吩咐紫逍,別有深意:“命人將此車駕駛出關外,將龍帆親交蜀軍,不得有誤。”
言畢,更是凜然不可侵犯,將青荷一把搶在懷中,飛身出了車駕。
眼見君王大駕光臨,三軍無不驚詫,一時間邊關路上,早已齊刷刷跪倒大片吳軍,高聲山呼萬歲。
博贏急欲掩人耳目,昂首闊步,轉身躍入身後早已備好的另一輛車駕。
他最善殺伐決斷,進入車駕一瞬間,趁青荷不備,再次急速扭頭目視紫逍,麵露凶光,恨恨看了前方車駕一眼,射出斬立決的眼神。
紫逍何等聰明?當即會意。
青荷人在車中,淚流滿麵:“這裏荒無人煙,蜀國大營又在數十裏開外。紫逍是你吳國人,將阿龍交給他,還不如現在殺了我。”
博贏隔著車駕錦簾,眼見荊魂邊關守城士兵開關放鎖,想到龍帆必死無疑,不由心下解脫,口中含笑勸說:“青荷,何必如此戒備於我?你倒說說看,除了吳國將士,誰人可以護送龍帆?”
青荷涕淚滂沱:“我無它求,隻求過關親見阿龍入蜀。你若不許,不如將我就地處決。”
博贏聞聽此言,一顆腦袋“嗡”的一下大了三圈,愛恨交加,繼續行騙:“青荷,不要為難我。蜀地凶險,怎能深入?你若一意孤行,自是有去無回!”
青荷悲憤難忍:“我早知你會背信棄義!多說無益,我再不願獨生,反正救不了阿龍,隻求共死,不願獨生!”言畢,急搶博贏肋下長劍,便要自裁。
博贏搶回長劍,惱怒之餘,探頭急召紫逍:“你等跟在我左右,隻叫車夫一人前往,免得荷姑娘生疑。”
他雖一忍再忍,急切間又生出應對之策。邊下令紫逍,邊微微側目,用眼角的餘光掃了一眼邊關那長達數百裏的城牆。
紫逍體察贏心,當即會意,博贏讓他不要急於下手,而是略等片刻,待避開青荷視線,再找到僻靜之處,翻出城牆,到西蜀地盤,人不知鬼不覺地刺殺龍帆。
紫逍體察君意,背著青荷,以目示意,告知紫遙、“魁星雙鐧”、“魁星三筆”。於是,七人假意護君,實則伺機殺龍
博贏安排妥當,稍稍寬心,麵上帶著微笑,心中想著殺人,貼著青荷輕輕耳語:“你看,你說什麽,就是什麽,既然我愛你,一切都依你。”
青荷不再說話,隔著錦簾,眼睜睜看著那六匹駿馬,翻開鐵蹄,載著車駕,穿過雄關,風馳電掣,絕塵而去。
伴著一道塵煙,荊魂雄關大門緩緩關閉,遮住阿龍最後的蹤跡,掩去阿龍最後的音容,隱去阿龍最後的心語:“下一世……,我等你……,你定要……早一點……來找我……。”
隻一瞬間,青荷的心房之門隨之關閉,生命之門隨之落鎖,希望之門隨之破碎,夢想之門隨之垮塌。
便在這一刻,她實實在在體會到,垂死的阿龍,已經真真切切,離開她的懷抱。她真真切切醒悟,再也沒有能力,苦心孤詣,幻想奇跡。
阿龍能活下去,根本是癡心妄想。如若不然,博贏怎舍得送他出關?紫逍、紫遙雖在身後,卻是虎視眈眈,必將趁她不注意,繞道而行,翻越邊關,刺殺阿龍。
刹那之間,她的心,隻剩痛與悲、恨與悔,唯剩萬念俱灰。
失去了阿龍,生存已是死亡,人間已是地獄。
她抬起淚眼,隔著錦簾,打算最後一次,最後一眼,看向那暗無天日、深不可測、波譎雲詭的長空。
哪料到,她的雙眼,剛剛觸及天空,天突然變色,漫天的烏雲如海水漲潮般洶湧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