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二章 放長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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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預則立,不預則廢。”

    龐籍神色如常,心髒卻無法自止地快速跳動著:“於社稷有益無害之事,老臣自然是讚同的。”

    官家默然不語。

    龐籍又道:“然而,依照規矩,文彥博應先啟奏於官家,再由六部於大慶殿上議論。鑒於此,懌工自覺有所不合,因而將此事暗中告知老臣。”

    他說著,隱隱覺得手心出了汗——能不能釣到大魚,在此一舉。

    “故而,老臣卻也不讚同。”

    既讚同,又不讚同。

    要唱紅臉,還是唱白臉,全憑官家定奪。

    官家一眨一瞬地看了龐籍好一會兒,淡淡道:“若是按照規矩,姚宏逸……理應將此事告知朕,而非丞相。”

    龐籍猛地自太師椅起身,趴跪於地上,佯裝顫顫然,道:“老臣是懌工,不,是姚宏逸當年會試的主考官,他素來對老臣執弟子禮,是萬分情急之下,才先將此事告知老臣。不論是老臣抑或姚宏逸,都絕無異心,望官家明察。”

    但,低頭之際,龐籍的嘴角泛起一絲難以自已的笑。

    上鉤了。

    上鉤了!

    至少,大魚把誘餌吃進嘴裏。

    “平身吧,朕不過順口一提罷了。”

    “那……屆時老臣該如何行事?”

    “此財務預算計劃……甚善焉,”官家定定的看著他,似乎執意要找出破綻,盯得龐籍背脊的衣衫都滲出了冷汗,才道:“丞相無需多慮,一切如常便好。”

    ……

    遼上京。

    孝義商號。

    賬房裏,翠玉屏風前。

    詹孝義心跳如擂鼓。

    他原不過是碰碰運氣罷了,心想不成事的話,大不了便做八寶酒業的大遼“總代理商”。不曾想,竟有可為之機,於是,難以置信地問道:“太後當真應允?”

    “當真!”

    耶律驄對詹孝義的態度,比往常要親熱不少:“鐵赤剌舅舅,這會兒,你可要好生多謝我九妹。”

    他伸手比了比坐在另一旁的少女,笑道:“若不是九妹在皇祖母麵前為你說項,成不了事不說,大皇兄和七皇弟指不定還要參你一本,給你安個通敵賣國的罪名。”

    說罷,耶律驄下意識地瞥了身旁的耶律馳一眼。

    耶律馳深知耶律驄的性子,一貫的得理不饒人,無謂他計較,咽下一口氣,別過頭去,故意不看他。

    詹孝義沒留意這兩兄弟的眼神官司,隻一心打量眼前的女子。

    她的衣著與耶律驄差不多,玄青色妝花緞夾袍,腰間綁的是蒼紫色織金帶。隻是沒有髡發罷了,五官是一等一的精致俏麗。

    乍一看,這身裝扮更像個宋國的俊俏少年郎。

    是九公主!

    太後最寵愛的外孫女兒——九公主耶律驪。

    詹孝義按捺下心裏的緊張與興奮,伏身正要跪下,一邊道:“鐵赤剌叩謝九公主。”

    “慢!”耶律驪連忙起身,止住他的舉動,道:“您是四皇兄的舅舅,那便是我的長輩,按禮數,我應跟四皇兄喚您一聲‘鐵赤剌舅舅’呢。”

    “豈敢,豈敢!”

    詹孝義曉得自己不過是耶律驄的庶堂舅,自然當不得耶律驪這聲稱呼。但她話到這個份上,也不好見外,便道:“承蒙公主殿下不嫌棄,您喚我的名字便好。”

    “鐵赤剌舅舅,請坐。”

    耶律驪卻執意喚他“舅舅”,態度卻客氣得見外:“契約之內容,晚輩欲修改一二。”

    詹孝義倒也不意外。自古談生意做買賣,總沒有一次即談妥的,少不得相互拉扯,來回砍價。

    “殿下但說無妨。”同樣的客氣。

    “據晚輩所知,宋國百姓隻要獲其官府許可,便能釀酒、販酒,酒稅為三成。”

    耶律驪直直的看著他,緩緩說道。

    詹孝義忍不住揚了揚眉:“久聞殿下見多識廣,確實如此。”

    他差點就小覷她了。想到以這一條來討價還價……是太後的意思?抑或隻是九公主的主意?

    屏息凝氣,不敢分心答話。

    果不其然,耶律驪接著道:“然而,我大遼行的是榷酒酤之製。若應允此契約,變相即是改榷酒酤為酒稅製……此事關係榷酒酤的存留,即便皇祖母不反對,奈何……朝堂的文武定必有異議。”

    耶律驄猛地瞪大眼朝她看去。

    騙子!

    皇祖母明明說了不需要與朝臣商議的……

    不,等等。

    這是……

    ——“而且,聽聞馬裘酒與一般的酒不同,消耗糧米甚多,若在本地酒坊,消耗我大遼的糧米。”

    耶律驪又道。

    這次,連耶律馳也轉過頭來,雙目盯視著她,眉毛漸漸豎起。

    卻轉念間,隨即想通,不由得會心一笑。

    詹孝義反而毫不憂慮,從容道:“殿下既是前來,那即是有可以商量的地方。”

    條件再苛刻,能談條件都總歸是好的。

    “五成。”

    這兩字,恍如金玉落地,鏘然有聲。

    詹孝義愣了愣,愕然失聲:“五成?”

    “官府占五成利份,剩餘的孝義商行與八寶酒業如何分成,一概不問。”

    耶律驪垂下長長的眼睫,紅唇上噙著淺笑,道:“低於五成,難以服眾。”

    語氣依舊是淡然、客氣。

    但態度之強硬,全然無半分轉圜餘地。

    她身後的耶律馳眉頭緊皺,心下狐疑,怎也猜不透,究竟耶律驪行的是哪一步棋?

    角落的梨木花幾上,紫銅香爐裏,騰起嫋嫋的雲煙。

    白附子、茴香。

    甘鬆。

    詹孝義深深沁了一口,斂下心神,細細思量。

    官府占五成?

    這哪裏是談判,是明擺著來攪亂的呀!

    可是,若然太後不讚同的話,直接否決即可,何必遣九公主來此一遭。

    思緒萬分之際,他忽而想到,在臨回大遼前,他與“安國侯”的一番對話。

    ……

    ——“若他們覺得利份太少,鐵赤剌阿兄,你大可以在我的利份裏再減半成。”

    “樂琅”是如此對他說的。

    詹孝義還記得,當其時,自己是如何感動、概歎。

    釀造的秘方,本是不傳之秘,縱然“樂琅“要占八成、九成的利份,自己又可奈何?

    然而,“他”主動提出隻占二成利份。

    必要之時,甚至可再減半成。

    他詹孝義在宋國做買賣這麽些年,卻從不曾見到這般大方的宋人。

    不。

    哪怕是遼人,非親非故,也沒有這麽疏財仗義的!

    不,不!

    就算是親故,他的那些個兄弟,何曾如此真心真意對自己?

    “要減,也是從為兄的利份裏減!”

    詹孝義大力一拍“樂琅”的肩膀,哈哈大笑,朗聲道:“樂老弟放心,你的兩成利份,一個銅板也不會少!”

    “利份倒是其次,”

    “樂琅”沉吟吟半晌,蹙眉道:“小弟反倒是憂心他們會趁機提出另一個條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