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四章 船與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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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後的寒風,比白晝的要凜冽一些。

    詹孝義不覺得冷,甚至感到微微的熱。

    是氣惱所致。

    五成?

    五成!

    白白給官府五成,還哪裏有盈利可言?

    欺人太甚!

    雖然惋惜,也不得不作罷。

    打定主意後,詹孝義反而冷靜下來。

    “公主殿下,”他於座位上起身,拱手道:“孝義商行小本經營,向來穩健為先。大富大貴的買賣若是做不成,我鐵赤剌未嚐怨天尤人,但虧本生意,從來是萬萬做不得的。”

    耶律馳頓時鐵青了臉,上前一步,正要出言嗬斥詹孝義的不識好歹。

    卻被耶律驪伸手一擋,止住了。

    她臉上神色不露,認真道:“鐵赤剌舅舅若是嫌五成太多,本殿有另一個法子。”

    “願聞其詳。”

    詹孝義看她不似在作弄,更不似要打誑語,他即便將信將疑,亦隻好耐心聽一聽。

    “倘若契約上所有往來,均以我大遼的銀錢來交易的話,”

    耶律驪笑了笑,胸有成竹地說道:“本殿有把握,能說服一眾朝臣。”

    詹孝義聞言,心下一凜。

    ……

    ——“利份倒是其次,小弟反倒是憂心他們會趁機提出另一個條件。”

    當時,詹孝義不以為意:“有什麽條件,能比削減咱們利份還可怕的?”

    “若是他們要以遼國的錢銀來結算的話,那我們可就虧大了。”

    “樂琅”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答道。

    “結算?”

    詹孝義隻在意這個未聽說過的東西:“什麽是‘結算’?”

    “就是核算了結,錢貨兩清。”

    “杞人憂天!”

    詹孝義哈哈大笑,不由得搖了搖頭,解釋道:“大遼的情況……樂老弟你是不曉得的——哪怕是我們陛下、太後,還有承天殿裏的文武,在議論政事之時,但凡談及到錢銀,說的都是宋國的錢銀,何況生意買賣?哪還有大遼錢銀的半點事兒!”

    “啊,竟然……”“樂琅”鬆了口氣,感概道:“是小弟多慮了。”

    詹孝義一邊大口飲酒,一邊笑說道:“退一步講,萬一他們真要腦子不清醒,提這樣的要求,也無妨。”

    “哦?”

    “非要以遼國的錢銀來‘結算’,大可參考榷場兩國銀錢互換之情況,售價貴幾倍即可……照常的話,一貫宋銅錢約莫換三貫遼銅錢,那麽,五兩酒的小壺,咱們就售價二百四十文遼錢,一斤八兩的小埕售九百文遼錢,三斤的大埕售價一貫五百文遼錢。……”

    詹孝義快速地換算著,沒有絲毫擔憂。

    “萬一,”“樂琅”打斷他,問道:“萬一他們執意指定一個固定的匯率呢?”

    “匯率?”

    “比如,他們指定一貫宋錢隻能換兩貫遼錢,甚至,一貫宋錢隻能換一貫遼錢……”

    “不可能!”

    詹孝義驚呼,頓了頓,他嚴肅地勸道:“樂老弟,你可別聽了那些無知婦孺說遼人好戰,便以為大遼都皆是魯莽之人……”

    “小弟不是這個意思……”

    “老兄我掏心與你說,咱們的太後、陛下,可是一等一的聰明人!還有喲,入得了承天殿的百官,哪一個不是人精似的?再利令智昏,亦不至於提如此無理的條件呀!”

    “樂琅”心知一時半刻的,斷無法將此中的原理解釋清楚,輕輕歎了口氣,道:“萬一,隻是萬一,他們若真的提了如此要求,也不是全然沒有辦法的……”

    ……

    “鐵赤剌舅舅?”

    耶律驪見詹孝義呆呆出神,對自己的提議不置可否,便喚他道:“你意下如何?”

    詹孝義驀然回神,深深吸一口氣,勉強泛起一個笑容,說:“以遼錢來交易,問題不大。”

    “一貫宋錢,換一貫遼錢。”

    耶律驪補充道。

    此言一出,耶律驄與耶律馳麵麵相覷。

    邊境的榷場,大多是一貫宋錢換三貫遼錢。遇上著急找換的,一貫換四、五貫都並非奇事。

    一貫換一貫?

    簡直是搶!

    詹孝義的臉色,更是木然如僵死。

    壞了,壞了!

    他心道。

    早知,當初就該仔仔細細地,向樂老弟虛心討教,問個究竟。

    一時,又不免對眼前幾人心生怨懟。

    ——哼,枉我還在樂老弟麵前,誇你們是一等一的聰明人,還大拍心口保證,說你們不會做利令智昏之事!

    既悔且惱,又愧,詹孝義猛一個抱拳,大聲道:“此事,在下做不得主,且待我修書一封,同安國侯好生商量,少不得要一兩個月的時候。”

    說罷,往門口的方向比了比手;“諸位,招呼不周,還望見諒。”

    擺明了是要送客。

    耶律驄眼看事情要黃了,急道:“舅舅,你……”

    “無妨,”

    耶律驪打斷他,笑容不改,道:“那,我等隻好待鐵赤剌舅舅有了主意,再來拜訪。”

    拱手拜別,撩起袍腳,轉身大步而去。

    ……

    孝義商行門外。

    寒風夾雪。

    因著過年的緣故,隻有零零星星的幾間鋪子在營業。

    耶律馳接過仆役遞來的狐裘,利落地披在身上,登時暖和不少。

    他張了張口,卻又躊躇。

    “二皇兄想問什麽?”

    耶律驪一下看出他的心思。

    “以大遼的錢銀作買賣,已經是苛刻……一貫換一貫,你分明在搗亂!”

    耶律馳指責道。

    倏忽之間,他腦裏閃過一個念頭——

    一貫換一貫,這難道……

    偏生那想法縹緲似微風細雪,一下子抓不住,便再也想不通了。

    ——“你到底在盤算些什麽?”

    他忍不住脫口問出。

    耶律驪恍若未聞,徑自走到最近的一家店鋪門前。

    她自袖籠裏掏出一枚銀錠。

    宋國的銀錠。

    “掌櫃,”她將那銀錠遞給店家,吩咐道:“替我找換大遼的寶錠。”

    店家懶懶地接過,翻到底下定睛細看,發現竟是鄰國的“崇寧寶錠”,霎時兩眼放光,唯恐跟前的“小公子”反悔,連忙從錢櫃裏翻掏出一枚“景福寶錠”,匆匆交到耶律驪手中。

    景福,是遼國如今的年號。

    換來的那枚,雖則也不是純銀,卻比原來的大了不少。

    她將“景福寶錠”交到耶律馳的手裏。

    耶律馳眼神一黯,放在手中端詳了片刻,長長歎息,道:“若然是純粹的銀錠,換這麽一塊大的,倒是不冤枉……”

    他心中憤憤不平,卻更多的是無奈:“明明同樣是東貼一角、西補一隅的,何以‘崇寧寶錠’就比‘景福寶錠’值錢?”

    “像不像一條船?”

    耶律驪不答,反問道。

    “船?”

    耶律馳捏著那寶錠瞧看——兩角翹起,中間陷落,形狀如一艘小船。

    他不明深意,順口答道:“是挺像的。”

    “我需要的,是錨。”

    “錨?”

    “嗯,‘景福寶錠’的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