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城中村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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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一元在結束工廠車間的實訓後,公司安排他跟老業務杜於樂實習。依照傳統習慣,王一元稱呼杜於樂為師傅。

    師傅杜於樂是位四十多歲的中年老大姐,上海人。她原來是浦西一家國企紡織廠的擋車工,多年前從企業下崗,迫於生計,中間做過很多行業,打過很多雜工,甚至還自己擺過地攤,雖然一直也沒賺到什麽鈔票,但反倒培養出了她不屈不撓,開朗,作風潑辣的性格。

    杜餘樂後來經人介紹,她毅然決然到浦東的一家印刷廠做起了業務員,不想反而慢慢的做了出來,業務上混的風生水起,行業內都稱呼她為鐵娘子。前年她老公工作調動到虹橋國際機場,為了方便照顧家庭,她就跟著跳槽到了台滬公司。

    先是在公司,師傅杜於樂教了王一元一些基本的業務方麵的常識,主要是各種各樣不同樣式,不同紙張,不同工藝的紙製品和包裝材料的基本概念,報價的計算方法和方式。

    在王一元這些基本掌握了以後,杜餘樂然後帶著他在外麵跑了兩個星期業務,教會了他一些常見的尋找客戶的方法和技巧,公司產品的交貨期,交貨方式,以及價格和付款方式等業務方麵的基本流程,還向王一元大致介紹了上海其它的一些比較有名的印刷公司及他們的相關產品,競爭優勢等等和業務相關聯的一些基本情況。

    杜於樂是個熱心人,又曾經下過崗有過自己創業的經曆,所以富有當大姐的同情心,他覺得王一元一個人在上海也是非常的不容易,所以在教王一元的時候基本沒有保留,麵麵俱到;王一元也對即將到來的業務員的工作充滿想象和憧憬,學得非常的認真和仔細,有時還生怕自己會忘記,不時的掏出小本子記上幾筆。

    王一元這時候吃住都在工廠。台滬公司印刷廠的宿舍是在後道車間的上麵加蓋的一個夾層。宿舍房間是由木板和石膏板搭建的一個個小格子間,沒有窗戶。房間因為屋頂沒有隔熱層和通風,冬天格外的寒冷,一到夏天卻又異常的悶熱。雖然老板照顧,讓王一元住了單間,但沒多久他就遇到了許多問題,覺得很不習慣和厭煩。

    首先是要忍受工廠內日夜不停的各種機器發出的噪音和人來人去的各種響動和說話的聲音,特別是生產部門的工作是兩班倒,一到半夜十二點交接班,所有這些聲響,一到深夜便穿透那薄薄的簡易牆板,顯得格外清晰,碰上王一元哪天有了心事,本來就輾轉難眠的時候,就更是深入人心,仿佛一把把小鐵錘一下下的在敲打自己脆弱的神經。

    二是因為公司業務部隻有他一個人住廠裏,所以往往車間碰到有生產上吃不準的事,比如對色,打樣,拚接尺寸等等,往往丁經理一個電話,哪怕王一元十萬個不願意,也隻能乖乖的披上衣服下樓。

    以至於後來,就是白天聽到丁經理那濃鬱的台中口音普通話,王一元都瞬間就會覺得聲音仿佛被無限放大,在耳朵裏嗡嗡作響,無端地有一種很不舒服的感覺,甚至有一絲惡心的排斥。

    於是,王一元想趁著剛上手做業務,時間還有些自由的機會,就動了想搬出工廠居住的念頭。

    對於搬離工廠,王一元其實心裏明白,這些都還不是最主要的,都隻不過是一些表麵的原因。真正最主要的原因,是王一元近段時期,特別是從年初橫下心離開寧波到上海以來,日益感覺到的一種沉重的焦慮和恐慌。

    到明年的十二月底,王一元就三十歲了。“論語”中孔子說男子三十而立,是指男人在三十歲時所應達到的生活理想狀態,也就是說三十歲的男人,這時應該能依靠自己的本領獨立承擔自己應承受的責任,並已經確定自己的人生目標與發展方向。三十做事和於禮,王一元甚至清楚的記得在初中的語文書上就曾有這麽一句話。

    簡單的說,三十歲,人就應該能坦然地麵對一切困難了。而反觀現實中的自己,王一元僅僅隻是感覺到了青春的快速流失,感覺到了時間的易逝,感覺到眼裏漸有的滄桑。

    可是,對於一個男人來說,成家立業,養家糊口,他卻還沒有一樣實現,更要命的是,現在的自己,看起來離這些都還是相當的遙遠和縹緲,甚至連若有若無的影子都還沒有,更不知道自己以後還會不會實現,能不能實現。

    也就是說,他現在急切的需要一種改變,他至少想要變得比現在的自己要好一些,哪怕是隻有一絲絲希望,或者一線曙光。

    說白了,他需要機會,而要有機會,就需要與外界多接觸,需要有一定的自由。而搬出工廠,就是王一元當時能想到的基本的現實的想法和需要。

    後來經公司的同事介紹,王一元搬到了現在的七寶鎮星占路上的這個小院。這是一個靠近吳寶路的標準舊式上海農家小院,小院白牆黒瓦,兩層樓房。

    院子靠西邊有一口房東自打的水井,上海不缺水,挖地兩米就會有水滲出來,可這口水井不僅打的很深,井底還放置了細白沙,故以打上來的水很清,還冬暖夏涼。

    房東家四口人,一個老太太,房東夫妻倆和他們的女兒,一大家人占了樓下的大廳和廚房,以及樓上的兩間臥室。因為有利可圖,房東把院子東西兩廂加砌改建成兩排簡易的石棉瓦房,這樣加上樓上樓下他們自家用剩下多餘的房間,小院共有十多間房全部用於出租。

    房租倒是不貴,根據大小朝向樓層等三百至六百元不等。每間房單獨使用火表,門口還搭建有簡易的灶台,自來水是一個大水管下接了十多個小龍頭,每一個龍頭安裝有一個水表,打了編號,供各家單獨使用。

    從小院出來左拐沿星占路走五十米就是吳寶路。那時的吳寶路,特別是從吳中路到滬青平公路這一小段,一端連著虹橋國際機場和東方國貿批發市場,一端連著台資企業台尚糖果的千人大廠。

    這條總共隻有一千來米的狹窄街道,兩側遍布著王一元居住的這種房屋,盡管巷陌狹窄逼仄,房屋密集,汙水橫流,因為廉價的房租和便利的生活條件,卻是熙熙攘攘,車水馬龍。

    整條街道就像一個巨大的容器,包羅了日常生活的方方麵麵,裝滿了成堆的各式各樣店鋪,全國各地各式風味的飯店排擋,各種不同消費檔次和需求的娛樂場所,還有見縫插針的微型工廠和倉庫。在這裏找工作,隻要不挑剔就相對容易。

    當然,重要的是在這裏生活上麵的東西應有盡有還超乎便宜,房租便宜,日用品便宜,吃飯便宜,洗澡便宜,連找小姐xx也都便宜。王一元花30元就在一處修車攤上買到了一輛八成新的捷安特自行車。

    仿佛每時每刻,這裏都有無數的外來者紮堆湧向這裏,販夫走卒,泥水工匠,外表光鮮內心疲憊的白領,心高氣傲而又底氣不足的各式所謂老板,還有來來去去送快遞的,甚至是夥夫僧尼,乞丐流浪者,賣藥的,算命的這裏人實在是太多了,從早到晚充斥著來來去去此起彼伏南腔北調的吆喝,三教九流,紅男綠女,一切都顯得熱鬧混亂和擁擠。

    而到了夜晚,這裏又變成了人間天堂,霓虹閃爍,煙塵四起,紙醉金迷,人聲鼎沸,各路癡男怨女,綠林好漢,整個街道仿佛都要被抬了起來。

    王一元後來一度很懷念在這個小院生活的日子。在這個小院二樓的那個方寸之地,王一元在這裏呆了有一年半多,大部分的時間裏,隻有一台簡易的收音機和書籍陪伴,偶爾還有從樓與樓間空隙散落的陽光和夜晚從窗口爬進來的月色。而在窗外,就是充滿著喧囂和動蕩的生活。

    很多人可能很難想像,在這個光鮮美麗的上海大都市裏,有一類人,或許就在與我們一路之隔的這些城中村落,在黏黏而潮濕的空氣裏自由而野蠻的生活,他們有失落,迷惘,或者還有生病,死亡,也有漫步,也有停頓,還有成長奔跑,有堅持,有覺悟還有幻滅,他們用屬於他們自己的生存方式,述說著我們不願意深探的人生命運。

    那些在這裏每時每刻發生著的人和事,或親眼所見,或道聽途說,讓王一元對生活和人生多了一些理解,對自己的未來也隱隱多了一絲期待。

    很多年以後,王一元都覺得,回憶都是可以這麽的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