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月掛天邊笑哈哈 二大爺家驢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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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慈寧宮有多大?

    很大、很大,如果算上南麵的花園,幾乎有十多個養心殿、二十多個鍾粹宮那麽大。

    慈寧宮有多少奴才?

    很多、很多,如果全都站在外頭晃悠,少說也有三百來個腦袋。

    很多人都常常忘記,慈寧宮裏其實不隻住著西太後這麽一個主子,先帝留下的十八個妃嬪,其實都窩在大佛堂後頭的三個內殿裏,成日敲經訟佛。

    跟虔誠沒關係,是生生給閑的。

    這些個皇家寡婦就像是那倉裏的陳芝麻爛穀子,即便沒人吃,每年也要找幾個日頭好的日子出來曬曬。

    這不,今兒中秋,慈寧宮裏的三百多個多個人頭,又糞肥栽蘿卜似的烏央烏央鑽了出來,掛燈籠、扯彩綢,紮兔兒爺,擺月餅……等等等等。

    也許,這樣的日子裏,隻有一個腦袋閑的發慌。

    鄧昌貴一早便來頭所殿傳話了:“太後娘娘體恤你的身子不好,今兒這日子實在折騰,讓秋萍跟著伺候便是了。”

    石猴子明白:狗屁體恤,她是不想讓她去那中秋家宴罷了。

    秋萍掀開棉簾子進屋時,正瞧見那悠哉的歪頭坐在那西洋鏡子前的猴子背影,她嘴裏哼哼著小曲兒,自身邊的三層黑色漆木匣子裏頭,拿著珍珠耳環往耳朵上戴著。

    “呦!我這苦命的腿子都要跑斷了,偏你這麽神仙!”她邊嗔著邊是一陣碎步走到那猴兒跟前兒。

    但瞧那猴兒倏地歪了下身子,躲她躲的老遠,“滾一邊去,離我遠點兒,你這一身涼氣可甭往我身上沾。”

    “好好好,你這身子金貴,我可惹不得!”秋萍噤噤鼻子,甩頭便去炭火盆旁搓手烤火,等她再一回頭,正好撞上石猴子的正臉兒。

    嗬!

    秋萍瞪大了眼,下巴差點兒掉了一半:“我說姑姑,我這不是發夢了吧?”她今兒好端端的怎麽扮上了‘神仙’?

    可不?這一塊兒生活了五年,啥時候見著過她石姑姑自個兒打扮?平日裏就拿胰子抹一把臉,連膏脂可都是懶得塗的,可瞧瞧這會兒——

    柳葉彎眉,櫻桃口,撲了一層薄粉乍一看瓷兒似的臉,那模樣兒,怎一個標致了得?

    “咋樣,好看不?”小猴兒朝她呲牙一樂,才抿了紅紙的嘴唇兒扯開一朵花。

    秋萍使勁兒的點頭,生怕表達的少了一分,好看,相當好看,可——

    “皇上一早就去了奉先殿,待會兒還要去乾清宮接受百官朝賀,你這是打扮給誰看?”

    “我今兒高興,自個兒臭美不成麽?”小猴兒拍拍臉兒,適才反應過來:“你不是跟著太後伺候著麽,怎麽回來了?”

    “還不是托了你石姑姑的福氣!”秋萍佯怒的白了她一眼,“這一早上我才從咱們宮裏折騰到那奉先殿,原想趁著主子們拈香的功夫歇歇腳,這下到好,皇上隻說了一句,我便又被譴了回來!”

    “回來幹什麽來了?”石猴子還是沒聽著重點。

    秋萍‘哼’了一聲,揉了揉折騰的酸疼的膝蓋,嗔道:“回來給你那開花的屁股上藥!”

    呼……悶驢蛋這一根兒筋,她該說什麽才好呢?

    小猴兒斜眼向上轉了半圈兒,想起什麽似的朝她扒拉著手,“正好,我這正頭疼這髻要怎麽梳呢,你這手巧,來,來,快點過來,幫我梳一個好看的兩把頭,要不待會兒你又沒了影子了。”

    “是,主子,奴才遵命。”秋萍玩笑著起身過來拿起桌上的篦子,見小猴兒又上那漆木匣子裏頭是好一頓翻,半晌翻出來一純黑水晶參銀發簪和一對紅珊瑚珍珠鬢花,“用這個簪子,貼這個花,咋樣?”小猴兒有點不確定,沒招兒,她實在是不熟悉這些娘們兒唧唧的物事,就她臉上那點妝,都不知道是一大早上洗了畫,畫了洗多少遍的結果了。

    “好好好,當然好,你石姑姑的東西,有哪一樣不是好的?從來出了什麽花樣兒,太後娘娘不是可著你先送過來?”

    “呦,這個酸。”猴子作勢捏捏鼻子,腦袋瓜因梳頭給拽的一抻一抻的,“我可得給你挑一件兒,要麽你這丫頭背後指不定要怎麽嚼我的舌根子了。”猴子邊說笑著,邊去那匣子裏頭翻著,這一伸手,秋萍便瞧見了她手腕上的沉香手串。

    “我說姑姑,你那麽多的好東西,怎麽就偏愛戴這串木頭珠子?”她就從沒見過這東西離過姑姑的手脖子。

    “嗬,就是喜歡。”小猴兒沒心沒肺的笑笑,也沒多說便從那匣子裏挑了一根鎏金瑪瑙釵,“喏,這個你帶肯定好看。”

    見她真給,秋萍反到不好意思起來,“姑姑,我這說笑的,你可別當真,我一個奴才哪裏配用這些頂好的東西。”

    小猴兒‘嗤’的笑了一聲,“你這不是寒磣我呢麽,咱們倆誰不是奴才?”

    “呦喂,我說姑姑,權當我這嘴瘋魔了,你可別折煞我了。”秋萍可是打從婉瑩進宮就伺候的她的丫頭,當然知道這‘石姑姑’的前世今生,如今她雖和她處的融洽,可這心裏頭那輩分,她分的清。

    這宮裏便是這樣,皇上寵誰,誰就是主子,管她曾是誰的媳婦兒,皇上不記得,做奴才的也就不記得。

    “快拿著,大過節的,你這丫頭偏要惹我不痛快是吧!”石猴子作勢扳起了臉子,秋萍無奈,隻得趕緊把那鎏金瑪瑙釵拿起來,直接

    金瑪瑙釵拿起來,直接插在了髻上,“好好好,我的小姑奶奶,我收了還不成麽!”

    “這還差不多。”石猴子扯嘴樂樂,餘光從鏡子裏瞥見秋萍似是不經意的別過頭照著,她知道,她心裏是喜歡那東西的。

    誰說金銀珠寶買不得人心?

    那都是聖人吹的牛逼,可這世上畢竟還是凡人多。

    秋萍今兒的發髻梳的格外光鑒,待她給她上了金瘡藥走後,小猴兒得瑟的照了好半天鏡子,這才美個滋兒的出了門兒。

    ……

    許是心情好,小猴兒今兒瞅誰都倍兒順眼。

    去鍾粹宮的路上,她見誰都不摳門的露滿那門口的八顆牙。

    待到了鍾粹宮,聽門口的小丫頭說太後娘娘今兒精神極好,小猴兒便一路跟那些請安的奴才‘噓’著,掂著腳,輕的不能再輕的進了暖閣,跟那正在給玉錄玳梳頭的佛爾果春換了眼神後,自個兒尋了個架台,抱著膀子好整以暇的看著。

    今兒難得她這麽安分,她這艾新覺羅家的‘萬人恨’就先消停眯著吧。

    是的,恁是那玉錄玳麵前的西洋鏡裏映出來整個石猴子,她也依然安靜的坐著,不是她大發慈悲了,而是她的那雙眼,五年前,便已經哭瞎了。

    “佛爾果春,快跟哀家說說,哀家現在的模樣可好?”玉錄玳那幹瘦無光的手撫上已經斑白的發髻,似是極力克製著那癮,不住的抖著。

    “好好好!好極了,不過離了那東西二十來天,娘娘這臉上的血氣就都回來了,怎麽瞧著都是寶相兒!”佛爾果春甜嘴兒的說著,哄的玉錄玳見了笑臉,可當她又摸上了臉,隻覺所觸之處褶皺幹澀,她又苦笑道:“你這丫頭又何必哄我,想來如今我這眼看不見也是個成全。”

    “娘娘千萬別這麽說——”佛爾果春說著說著便湧出淚意,生生憋下後,才又笑著道:“娘娘心心念念這麽多年,今兒晚上就能見著七爺了,娘娘該高興才是。”

    玉錄玳笑著哽咽道:“對,哀家今兒當高興才是。”

    ‘可不,今兒必須高興啊!’,一邊兒晾曬著的猴子努努嘴,在心裏頭補著話。

    雖說好久沒見著這主兒這麽安生了,可小猴兒還是沒待太久,因為她那兩片肺子,實在受不得玉錄玳那煙槍子,她那哪裏是吃煙,簡直就像煙囪一樣,那白霧就沒斷過流。

    小猴想:行啊,吃這總比吃那東西強。

    石猴子走的時候,不知佛爾果春借了什麽由子出來送她,像往常一樣,倆人又說了好一會兒裏頭那主兒的近況,正說著她這幾天終於吃的進去東西了,佛爾果春忽的沒頭沒腦的說了一句:“姑姑,七爺不是那聽閑話的人,你是什麽樣的人,這些年為了咱們做了多少,他心中有數。”

    小猴兒撓撓那因為髻梳的太緊有點兒癢的頭皮,漫不經心的道:“我知道。”說罷,她又從隨身的錢袋裏掏出一個小的織錦袋子給佛爾果春遞過去:“喏,這三塊藍石頭是洋人的稀罕玩意兒。”

    佛爾果春沒說什麽,也沒問什麽,就像這些年來的許多次一樣,凡是‘三份兒’的東西,都是給七爺府上的三個福晉的,當然,也跟這些年來的許多次一樣,是‘太後娘娘的賞賜’。

    道不是說她們鍾粹宮當真落魄到拿不出什麽東西來,而是太後娘娘這些年根本無心去打點這些,她知道,若不是七爺仍在,娘娘許是早就隨先帝爺去了。

    拿著那沉甸甸的三塊寶石,佛爾果春看著今兒打扮的極俊的小猴兒,忽而想起當年初見她時那莽撞粗魯的模樣,思及此,她會心一笑:“這些年,姑姑真的長大了,這是七爺的福氣。”

    小猴兒低頭瞧瞧自個兒已經看不見胃的兩個‘礙事’家夥,呲牙一樂。

    嗯,真的長大了,還沒少大呢。

    完全沒反應過來‘此大非彼大’的佛爾果春問:“姑姑今兒可是要跟七爺見上一麵?”

    小猴兒指指西麵兒,撇撇嘴,搖搖頭,那意思是:西頭那娘們兒不讓。

    “哎……”佛爾果春歎了口氣,隻能道:“姑姑若是信的過我——”

    “信不過就不來找你了。”小猴兒笑笑後,打袖子裏抽出一個蠟封好的信封,“喏,幫我捎給他。”

    ……

    高興的時候總是過的挺老快,小猴兒嘴丫子還沒樂酸呢,日頭就大半個砸在地上了,許是那多日的風沙終於跑了,那太陽美的一張大紅臉,就那麽趴在紫禁城的牆頭上,傻的嗬看著那各宮各院的主子們穿的花枝招展的往禦花園的宮宴那奔。

    沒過一會,月亮給太陽擠跑了,頂著個比太陽還圓還大的臉掛天上也傻的嗬的樂,你問它丫的樂啥呢?

    月亮說:那下頭有個人比我還傻。

    “咳咳……”

    “咳咳……”

    頭所殿空無一人的院子裏,小猴兒使勁兒清著嗓子,瞪著老大的眼,憋的臉通紅。

    您別誤會,這會兒可真不是她那肺子鬧事兒,而是如今她石猴子肚子裏有那麽點兒‘墨水’了,抒發情緒自然得來點兒‘文人墨客’這套。

    “啊!”

    “啊!月……”

    “啊!月……”

    “啊!月……月掛天邊……”

    “月掛天邊笑哈哈,二大爺家驢開花!”

    終於,在‘月’了好幾次後,她終於憋出了一句詩來

    了一句詩來,當然,如果這句……算詩的話。

    “姑姑,翊坤宮來人傳喚,說是皇貴妃娘娘喚你過去!”

    終於,來了個小太監,解救了那被石猴子折磨了二十多年都不肯放過的‘二大爺’。

    這翊坤宮裏的主子傳她,可是個新鮮事兒,而在這麽個時候傳她,就更是個新鮮事兒了。

    這個時候,她毛伊罕不是應該在禦花園跟那一大家子人胡吃海喝呢麽?

    “太後娘娘體恤咱們娘娘思鄉情切,特準了僧王一家進宮來陪娘娘過個團圓節。”解救二大爺的小太監道。

    哦,了解,原來她那二大爺的‘恩公’另有其人。

    小猴兒掰掰手指頭算算,也對,自上回她去僧王府也過了小半個月了,按說那人也該找她了,不過他這麽‘明目張膽’,她還真沒想到。

    “上回去你府上沒見著你,我這屁股到現在都開著花兒呢,今兒我若吃了你這一頓酒,回頭探子傳了話,我這腦袋豈不是要搬了家?”小猴兒手掌比做刀的橫在脖子上,笑麽滋的瞧著眼麽前的一桌子菜、一壇子酒、一個笑的露出一顆虎牙的華服王爺。

    對,不管她隔多長時間瞧見他一回,他永遠都是這個德行,笑、笑、還是笑,也不知道是他愛笑,還是她石猴子好笑,反正她是不隻一次好心提醒過他:“你現在都這歲數了,笑就別太使勁兒了,那褶子一擠出來,瞅著鬧眼睛。”

    對此,他僧格岱欽還是一笑置之,小猴兒想:成,您老人家如今富貴權柄,您牛,您厲害,您不一般,您高興咋樂就咋樂。

    可不?

    他僧格岱欽如今是誰?可不是當年那個徒有‘戰神’之名的英雄將軍了,自打在那場天下人都不明白怎麽回事兒的熱河政變裏成了那四大輔政大臣之一後,他僧格岱欽就從神台走到了人間,結交八旗權貴,籠絡滿蒙人心,賣官鬻爵的事兒偶爾也幹幹,該收的賄賂也絕不手軟,尤其這幾年白蓮教那些愚眾的鬧騰可給他成全了,其實原本沒多少人蹦達,可他就是滅來滅去滅了五年,當然,還是滅不完,可這過了大半數的滿蒙八旗兵卻因此被他牢牢拴在手腕兒。

    等忙的焦頭爛額的阿靈敖反應過來,嗨!這家夥是借著打仗攬那兵權!可白扯,晚了,彼時他的山頭已經坐大,想連根拔起已經是鬧著玩兒。

    想您定是要說,嘿,這僧王的一顆紅心也到底是被塵世染了顏色?

    對此,他拜了幾十年的那佛替他曰之:我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你就放一百二十個心吧,你那腦袋擺的好好的,掉不下去,今兒那主回來了,雖瞧著一時半會沒什麽實權,可這艾新覺羅家給涼了這麽多年的人心都攢在他一人身上呢,這個當口,阿靈敖那老家夥跟太後抱團都來不及呢,哪有可能再鬧騰一把,把那關係往絕路裏逼?”僧格岱欽邊說著邊擺手摒退了跟著伺候的奴才,半晌吱嘎一聲關門,這翊坤宮的一側暖閣就剩了他們二人。

    石猴子也不矯情,尋了個離他不遠不近的凳子一屁股坐下,大方的給自個兒倒了杯酒,哏兒道:“怪不得,太後娘娘能許了你僧王今兒這麽大方的‘穢亂後宮’。”

    僧格岱欽哈哈大笑,古銅色的臉上那一條斜切的長疤也跟著跳著。

    那條疤,是照她阿瑪劃的,如今她阿瑪平反了,有心人又拿出來這事兒做文章,坊間也傳的津津樂道,都說他僧王曾是戰神石敢的入室弟子,而她們石家之所以能平反,僧王暗地裏可是出了不少的力。

    可事實上,他僧格岱欽不隻沒出過丁點兒的力,還曾極力反對過此事。

    當然,小猴兒沒因此恨他,就像她也沒多謝謝給她們家平反的阿靈敖,如今她們石府那塊牌匾照應著的,跟她阿瑪多少戰功都無關,那下頭藏著的,是一個個態度,對橫空出世的崇治帝的態度,對當年熱河政變的態度。

    就拿僧格岱欽來說吧,就算他是當年擁立崇智帝登基的四大輔政大臣之一,可不代表他一心向著新帝。

    因為這世上唯二知道那新帝的真正身世的旁人,就隻有石猴子和他僧格岱欽。

    “可惜你今兒打扮的這麽標致,雖不是為我,也算是飽了眼福。”僧格岱欽噙著笑,也給自個兒倒了杯酒,若是旁人瞧見這一幕,定會無比驚錯,這北京城,誰人不知僧王禮佛,從不飲酒?

    可他們不知,僧王飲酒,從六年前那第一口起,隻予一人。

    小猴兒端起了杯,權當瞧不見那人眼中的絲絲情意,無比自在的調笑著,“來吧,和尚,一年多沒見了,這杯我敬你。”

    她想,她是學壞了。

    如果僧格岱欽不是如今手握重權的王爺,她想,她可能早就把桌上那一盤子月餅都碾進他嘴裏,碾成沫子,看他活活憋死。

    因為一塊月餅,她跟他是徹底結下了梁子。

    雖然,他根本不知道,雖然,她根本也沒打算讓他知道。

    就算僧格岱欽這些年一直對她有情又如何?

    這世上做娘的都小氣,拿兒子作注,她根本賭不起。

    當然,石猴子知道恁是僧格岱欽再閑,也不可能大過節的丟下一大家子人,跑到這兒來跟她幹巴巴的喝酒,他是有話要說,而且不用開口,她也能猜到七分。

    果不其然,酒過三杯,僧格岱欽便道:“不去也好。

    不去也好。”

    小猴兒明白,他指的是那紫禁城現在最最熱鬧的禦花園。

    她不說話,隻噙著笑,聽他說,她並不想把他的情份往外推,如今,這都是他們日後的本錢。

    嗬,要麽說,她學壞了。

    小猴兒始終掛著笑麵,又倒了兩杯酒,她漫不經心的說著:“去了又能怎麽樣?如今我和他之間隔著的又豈止是紫禁城城牆的這幾塊磚頭?”

    “你若真的明白就好了。”僧格岱欽一聲輕歎,又道:“你覺得太後當年為什麽留你一命,又讓你進宮伺候皇上?”

    小猴兒翻翻眼珠子,似是極為認真的思考後道,“可能我伺候的好吧。”

    僧格岱欽‘嗤’的一聲,悶悶的笑了好半天,忽而又問:“那你覺得太後當年為什麽也留我一命,讓我輔佐皇上?”

    小猴兒還未作答,卻聽僧格岱欽再問:“那你覺得太後當年為什麽也留了七爺一命,沒有偷偷處死他這個最大的威脅,而是讓他去守陵?”

    “那你覺得的為什麽?”小猴兒不答反問,其實這三個,也是她始終想不明白的地方,若她是婉瑩,她一個都不會留。

    可僧格岱欽也搖搖頭,他隻道:“太後是個不簡單的女人,她始終防著阿靈敖,阿靈敖以為太後離了她玩兒不起來,可他低估了這個女人,他是如何也想不到這世上還有別人知道皇上的身世,他更想不到我僧格岱欽就是其中一個。”

    小猴兒不語,隻看著他。

    卻聽僧格岱欽道:“我今天來隻想告訴你一件事,無論你心裏頭有多麽向著他,也絕對不要把皇上的身世告訴他,太後既然留得了你,也能輕易殺了你。”

    “怎麽?你是怕我告訴了七爺,把你僧格岱欽給兜進去?”小猴兒似玩笑又似認真的道,其實便是他不說,她也絕不會告訴老七,不為別的,而是她欠悶驢蛋的太多,太多了。

    “我僧格岱欽在你心裏就是這麽不堪的人?”僧格岱欽眼底的受傷並不遮掩,他不是看不出來她防著他,可真的聽到這話,卻又是刺耳難當。

    他不知道,究竟從什麽時候起,他和她越來越陌生,又或許說,如今每每照著鏡子,連他自己都覺得自己陌生,每每這時,他總是想起義父,‘出淤泥而不染,濯青漣而不妖’這句話說起來容易,做起來真的很難。

    “瞧你那逼樣兒,這人年紀大了玩笑都開不得了。”小猴兒翻一白眼兒,‘咯咯’笑著,像是剛才的話全都不曾說過,她給僧格岱欽滿上了杯,敬道,“我錯了還不成麽?”

    僧格岱欽沒有笑的意思,他直直看著小猴兒,“你不用與我繞圈子,就算你不愛聽,我還是要說,朝堂之爭,瞬息萬變,一個不小心,就是萬劫不複,你這自小到大一直身受所苦,顛沛流離,如今石將軍也平反了,你也能堂堂正正的告訴別人你姓石了,好不容易有幾年安生日子了,又何苦折騰自個兒?再說這本來就是男人們的爭鬥,和你當年的家仇不同,哪個不是為了**,私心,權利,尊榮?你一個女人又何苦傻傻為了個‘情’字為了男人們的**陪葬?”

    “我知你當年與他情深,可那時你與他都年少,就算他和你一樣銘記著這份兒情,可那又怎麽樣?他多記你一分,就多恨自己一分,若是當年不與你私奔,先帝又怎會氣成了重病?若是當年他不是遠在民間,又怎麽會如此輕易便改朝換代?先帝意屬的人始終是他,最疼的人也是他,如今阿靈敖篡權,二爺至今不知所蹤,朝堂黨派林立,百姓民不聊生,種種種種,他身上背了多少東西,你我都清楚,便是他有那份心,又哪裏顧得上你?退一萬步來說,就算他能重新站在那權利的巔峰,他會不會願意冒天下之大不韙來安置你?”

    “你可別忘了,石將軍的平反,可是先帝一生的汙點,若他重新拾回了權利,你要他如何待你?”

    “佛家總說人心三毒貪嗔癡,聽我一句勸,忘了他吧,就算忘不了,也隻放在心上吧,你這半生已經夠苦了,別再為了別人折騰自個兒了。”

    “你這般精明,難道不懂?你和他的兩個孩子都沒了,你們的緣份也就斷了。”

    小猴兒低頭,攤開自個兒的左手,瞧著那上頭如今已然嵌入掌紋裏的那條暗紅刀疤,似是那割開時的熱度猶在,而那其中已經溶上了那廝的冰涼。

    小猴兒想:不,僧格岱欽,你不明白,我與他,這輩子斷不成了。

    ……

    這人年紀大了,嘮嗑摻的鹽可真他媽多。

    離開翊坤宮後,石猴子背著手,翻著眼珠子,使勁兒想當初三十出頭那‘大義凜然’的僧格岱欽是個嘛樣,可恁是她想破了頭皮,也沒想起來。

    算了,還是想想她自個兒吧,小猴兒又開始翻眼珠子,歪個脖兒,可悲催的是,半天過去了,她也沒想起來個子午卯酉來。

    不知怎麽回事兒,那些在腦子裏一件件走著的,通通都像上輩子的事兒。

    小猴兒想:想個屁,茲管走著就是。

    月亮依舊老大個臉,往下頭瞧著,可這會兒它笑不出來,它在那琢磨,嘿,這傻貨不是才剛吟詩那個?這會兒怎麽就不樂了?

    月亮一缺德,命冷風去鑽了她的脖兒,小猴兒一激靈,腦袋倏的一陣靈光!

    啪!

    她狠狠拍下腦門子,掏出懷表

    ,掏出懷表一瞧——

    “操!”低咒了一聲,小猴兒抬腿兒撒鴨子就開跑,那快的簡直所到之處一陣風,永巷上來回走的奴才都納了悶,石姑姑這是瘋了不成?

    呼呼呼……咳咳咳……

    咳咳咳……呼呼呼……

    風聲過耳,又咳又喘。

    約麽快兩刻鍾後,當小猴兒終於到了那慈寧門南麵的長信門時,她已經全身哆嗦的咳不出來了,她沒心沒肺的笑著,心想著,估麽這兩片肺子已經掛在外頭了。

    幸好這長信門小,隻通慈寧宮的花園和造辦處,平日裏這個時辰還算熱鬧,可今兒這院子裏的正主兒都去了大北頭的禦花園,這門口難得清靜。要不然,若是給慈寧宮的人瞧見這會兒‘石姑姑’抓著脖領子靠牆喘的臉煞白的這個死樣,準保二話不說給皇上抬去。

    呸!今兒這麽重要的日子,小猴兒哪裏能給他們機會?

    所以門前走過零零星星的奴才路過跟她請安時,她趕緊摸出兜裏的大煙籽兒吃上一個,生生壓住那咳,極力吊著精神,端著架子,一副‘本姑姑要去花園裏轉轉’的悠哉相兒。

    等進了長信門,她賊似的東躲西躲,可下到了她一早看好地形兒的那棵老高老高的槐樹低下,她仰頭看上去,一顆雄心滿是壯誌,‘呸!’‘呸!’的朝手心啐了兩口吐沫,就往那樹上開爬——

    她可是猴兒,爬樹這等小事兒哪裏能難倒她?可——

    當她第三次停下來,抱著樹皮狂喘時,那大臉月亮又開始笑話上她,吹牛皮,你這是那門子蠢猴?

    好半天以後,當小猴兒終於哆哆嗦嗦的抓著那樹枝兒,騎上那一早便尋好的橫叉時,她靠著那老粗的樹幹又是一頓狂喘,喘的她自己都瞧不起自己——

    操,真他媽丟人。

    秋夜的涼風自樹枝縫兒裏一條一條擠進來,吹的小猴兒後又是一陣激靈,思及來這地兒的目的,她是喘也忘了,咳也忘了,那倆眼珠子瞪的那叫一個圓溜,倍兒精神的往下頭瞧去——

    嘿!果然清楚!

    那樹哪裏隻比牆高出一點點?

    小猴兒撐著樹枝兒叉坐著,美滋滋兒的往下瞧,但瞧那給宮燈照的倍兒亮的長信門前,連那磚縫都瞧的清清楚楚。

    小猴兒呲牙一樂,又掏出懷表來,傻嗬嗬的瞪眼兒盯著那指針往她想要的那個地方一步步的踢走著,盯了半天,實在眼酸,她索性閉上眼,把那懷表放在耳邊聽著——

    噠、噠、噠、噠……

    噠、噠、噠、噠……

    很快,小猴兒的心跳跟那走針混在一塊,風聲、樹葉摸索聲、牆外往來人的腳步聲,她通通聽不見了,隻有那像是越走越快的指針聲……

    噠、噠、噠、噠、噠……

    噠、噠、噠、噠、噠。

    忽的一瞬,小猴睜開眼,心跳像是停了。

    他長個了,瘦了……

    還有那兩撮毛兒是什麽玩意兒……

    小猴兒就那麽傻傻的看著那一堵牆外,鶴然而立的頎長背影,生怕錯過一分一毫的死死盯著,她噙著笑喃喃:傻逼,往這兒看。

    像是聽到了她的心聲般,下一瞬,她那傻嗬嗬的笑臉已經進了那狹長的黑眼。

    那黑眼一眨不眨,平靜的像是那一口幽深的井,泛著涼氣沒有波瀾,可被那始終嬌俏的笑臉一攪和,那深處又像是有什麽在死灰複燃。

    風聲一過,耳邊像是過著那封滿是錯字的信上的聲音……

    誒,延玨,不用裝蛋,我知道你老想我了,其實我也老想你了……

    不過咱倆現在不能見麵兒,不過沒啥,五年都等了,還差這一年半載的,你放心,我不能跟別人跑了……

    你也不用惦記我,我如今相當牛逼了,可不是當年啥都要你擦屁股的潑猴兒了,不信你打聽打聽去,誰不誇我石姑姑穩重……

    你也不用聽別人瞎說我是什麽病秧子,那都是裝給別人看的,等晚上你就瞧見了,多高的樹,我照樣爬,你可不知道,我現在對我自己老好了,吃的飽,穿的暖,連嗓子刺撓都不嫌麻煩的吃藥……

    對了,你走的時候,還不知道吧,四斷是個大胖小子,還真隨了咱倆,也是雙斷……

    他現在老好了,我給他寄養在一個老好的人家了,他也吃的好,穿的好,長得還好呢,嘿,我前一陣偷著去瞧了他一眼,眼睛像你,鼻子像我……

    放心吧,就瞧這麽一次,我又不傻,肯定不能讓人知道你有個兒子……

    對了,你額娘你也不用太惦記,我這現在混的牛逼,都能照看……

    哎……現在咱們家就你日子稍微差點兒了,不過沒事兒,我石猴子的爺們兒哪裏是一般人……

    我說這麽多廢話嘛意思呢,就是我也好,兒子也好,你要幹啥你就大膽幹,可別娘們兒唧唧的顧著我們……

    萬一要是你們家那些哥幾個罵我罵的牙癢癢,你就也跟著罵上幾句,沒事兒,你媳婦兒我大人有大量,就當你放屁了……

    誒,延玨,你可別讓我倆瞧不起,等兒子長大了,我還得替你吹牛逼呢……

    延玨、延玨、延玨、哈,我知道你改名了,可我就樂意叫這個……

    延玨、延玨、延玨……

    “呦喂,七爺,您怎麽跟這兒呢,奴才這尋了您一路了。”終於瞧見正主兒了,達答海這一顆焦了半天心可下定了,太後可是交待他‘護送’七爺出城,可剛才不知怎麽,就活生生給人跟丟了,急的他找了好些地方,可這大黑天的,他來這長信門做什麽?

    達答海眼神兒朝四下撇了一圈兒,也沒瞧見一個人影兒。

    卻聽璉玨笑笑,淡淡的道:“好久不來,迷路了。”

    少頃,月光下的長信門前,安靜了。

    而牆後那老槐上的猴子,傻嗬嗬的樂了半天。

    ------題外話------

    ps:延玨變璉玨是因為延琮當了皇帝,別的兄弟需要避諱,改了一個字。

    再ps:哈哈,這點破玩意我刪了重寫,寫了重刪,居然來了三遍……

    再再ps:人家都說心中有天使,就瞧不見魔鬼,我在想,我這心裏到底住了多少魔鬼,已經沒有絕對的好人了……(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