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四回 千山雪度日如年 萬家燈嘻笑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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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雪似鹽,大把撒向人間,風一吹起,恍如雲煙。

    刹那間,天地丟了一切顏色時間。

    聽,誰在吟唱——

    度日如年,度日如年。

    ……

    崇治七年,臘月二十,大雪飛天,紫禁城蒼茫一片。

    小猴兒鼓足了滿腮幫子的氣,使勁兒一吹,枝頭上的雪飛霰,幾株紅梅露出頭來,小媳婦兒的蓋頭似的,煞是好看。

    “這大冷天的,來了不進屋兒,在這兒擺弄盆栽做甚?”秋萍捧著手嗬著熱氣過來,見小猴兒的臉凍的紅通通的,連連抱怨,“這眼瞧著快要過年了,你這身子要是再傷了風可是個麻煩事兒。”

    “咒我是不?”小猴兒撣著貂裘上的雪,怎麽撣也不過一角,索性蹦了幾下,一身的雪風吹樹掛似的飄起了雪煙兒,嗆的秋萍連連擺手。

    “好了,好了,我的好姑姑,我錯了還不成麽。”

    小猴兒呲牙,“算你識相。”

    秋萍笑著上前拉她的手,觸及冰涼,“快,快,快,手冷成這樣,咱進趕緊屋兒說去。”

    要說這個冬天後宮裏頭炭火最好的,那必是永壽宮和翊坤宮,非但炭火比份例多上五倍之多,就連窗子都最先換上了廣東十三行進貢的玻璃,可別小看那一塊塊的透明琉璃,每一塊可都是漂洋過海的周轉而來,尋常人家就算有再多的銀子,也買不著一塊兒。

    “這玻璃窗子可是個好東西,往年的冬天哪享過這福份呢,裏三層外三層的穿也是涼颼颼的,如今可好了——”

    “怎麽著?跟這兒翊坤宮待了個把日子,樂不思蜀了,不願意回咱們那小狗窩了?”猴子逗她。

    “姑姑哪兒說的話,這紫禁城裏,咱倆那要能叫狗窩,那別人可是做夢都要哭的,我雖在這兒伺候著,可也是聽說了,萬歲爺可是親旨第一批給咱們裝的玻璃窗子。”秋萍笑的曖昧,“我要沒猜錯的話啊,估摸你石府早一個月就換上玻璃窗子了。”

    “好像是有這麽回事兒。”小猴兒漫不經心的邊說邊貓腰彎著手指敲著玻璃窗,但瞧裏頭炕塌上的毛伊罕嚇了一跳別過頭來,跟她好一頓橫眉豎眼。

    醜死了,小猴兒無聲的用嘴形說。

    罷了,毛伊罕氣的要捶玻璃,許是舍不得,碰上時又收了勁兒,待小猴兒風風火火的進了屋,她才氣不過的下地要跟她說道一番,然還沒趿拉鞋,秋萍就趕緊迎上去扶住她。

    “我的娘娘誒,您可甭嚇我了,您又忘了——”秋萍把剩下的話兒通通咽到肚子裏,可她不說,在坐的也都心知肚明。

    翻來覆去還不是那點兒事。

    她石猴子的八字硬,刑克重,如今毛伊罕這萬金的身子,最好離她遠點兒。

    是的,毛伊罕懷孕了,比永壽宮的盈盈晚上個七八天。

    這兩件天大的喜事,總算衝淡了自天理教闖進宮後,紫禁城遑遑不安的氣氛。

    得到消息時,婉瑩是又喜又恐慌,盡管幾個太醫輪番問脈,都說身子安好,隻需靜養就是,可婉瑩依舊不放心,硬是把秋萍和鄧昌貴分別指派到兩宮,美其名曰伺候,實際上‘照看’的是什麽,人人心知肚明。

    盡管後宮一直風平浪靜,可前朝卻是風雲四起,天理教暴亂一事,雖是虛驚一場,卻還是動搖了人心,許多文人都把前年的日蝕又拿出來做文章,直指當朝皇帝,為天所不容,哪管在將那日逮捕的所有教眾淩遲之後,婉瑩當即下令,命京營駐紮的僧格岱欽速速趕往中原,將教匪盤踞之地連根拔起。

    可國之殤非一日,匪之根非一處,征戰三月,大有大炮打老鼠之勢,教匪損傷雖有,卻遠不及朝廷行軍所花銀子。

    正當婉瑩頭疼不已之時,西北的回回又鬧起了事。

    提起回漢的仇,婉瑩的頭就更疼了,崇治元年那會兒,雲南那回回杜文秀鬧的都攻占了大理,改了國號‘平南’,以教治國,自個兒任的蘇丹,惹的貴州、四川、甘陝的回回都是好一陣波動,後來阿靈敖領兵幾次南下,這才好不容易平了。

    可平了亂事,卻不等於平了人心,這回漢的矛盾猶在,大小糾紛不斷,在加周遭各種分裂勢力一攪和,一來二去的,到底釀成了災。

    崇治七年,十月,不過因為區區幾根竹子,漢回起釁,接連互燒村莊,漫天撒著開撒傳單,上書:‘秦不留回,天意滅回,必將回回殲除淨盡,回房燒毀不留。’[秦:代指陝西]至此之後,回漢矛盾升級,開始瘋狂的相互殺戮。

    僅回軍攻陷固原一城,城內官民男婦就死了二十萬餘人,平涼城,十萬,寧夏府十餘萬人被屠城殆盡……等等、等等、消息奏報到京城時,滿朝文武皆毛骨悚然。

    原健銳營翼長阿克敦請旨前往西北平亂,後因阿靈敖進言‘原就回漢矛盾,當以漢擊回,莫要無端讓咱們滿人惹了仇恨’,是以婉瑩親點了一位漢人老將,帶兵前往甘陝平亂。

    平亂平到什麽情況尚未可知,可這打起仗來,一兵一卒都是真金白銀堆出來的,是以原本因養廉銀一事人心所向的睿親王,非但不能隨婉瑩的心冷卻擱置,反而不得不再加重用。

    誰叫整個大清朝,唯獨他睿親王能變出這許多銀子來?

    眼見老七在朝中的地位一天比一天穩固,婉瑩的心越發惴惴不安起來,是以她將鄧昌貴和秋萍放

    以她將鄧昌貴和秋萍放在盈盈和毛伊罕身邊。

    她心裏明鏡,如今境地,皇嗣之事,萬萬容不得絲毫閃失。

    甚至連她早已不做懷疑的石猴子,她也防上三分,否則以她婉瑩的豁達,何故非要惹出什麽‘斷掌刑克’的俗事兒來?

    這一來,永壽宮是防她石猴子如洪水猛獸,不過也好,猴子跟那頭一向沒什麽交情,這麽一來,連虛晃些應承也免了。

    毛伊罕這醜丫頭就不一樣了,就算她三天不過來,她每每去慈寧宮的時候也要去找她的,盡管秋萍跟一邊兒反複的嘟囔著,可這丫頭全當耳旁風。

    按照她說的——

    “我自小信的是長生天,關八字什麽事?我肚子裏的孩子,自有長生天護著,她一個弼馬溫,能有多大方性?”

    “不信邪過來試試?”小猴兒逗她,倆手一張,兩條直溜溜的斷掌,左手三條血線,右手一條肉線的晃在她眼前。

    毛伊罕噤噤著鼻子,眼珠子瞪的老大,“試試就試試,誰怕誰啊?”

    於是乎,秋萍和幾個奴才還沒反應過來,毛伊罕就趿拉著鞋,朝小猴兒衝了過去,抱是沒抱,卻是大方的站她跟前兒,挺直了肚子,背影一副‘誰怕誰’的悍樣兒。

    然,在背過所有人的正麵,毛伊罕卻是擠著眉頭,用嘴形無聲的在說:信在梅花盆栽底下。

    小猴兒笑著挑眉,咳嗽了幾聲。

    她知道,如今那信已經在她身上了。

    想來真是麻煩,如今的翊坤宮,絕非昔日的‘冷宮’了,不僅秋萍這一慈寧宮的掌事姑姑跟這兒鞍前馬後的伺候,就是下頭的奴才,也各個都是精挑細選的,這來頭,各個不小,以至於僧格岱欽的一封信,她倆都傳的做賊似的。

    關於僧格岱欽越來越頻繁寄過來的信,毛伊罕曾經問過猴子:“你跟我哥究竟什麽關係?”

    “挺複雜的關係。”

    “怎麽?你要嫁他?”

    “下輩子都不可能。”

    “不可能怎麽他一來信,你就那麽急著拆開?”

    “有麽?”

    “瞎子都看得出來好不好?”

    “那我看你還不如瞎子。”

    “……真的?你跟我哥真的……”

    “誒,我說,我要真跟你哥怎麽著了,你不是該高興死了?”

    “我有什麽高興的,你在不在這宮裏,皇上心裏惦記的,不還都是你?再說了,這後宮的女子多了,多你一個不多,少你一個不少,又說了,我雖不得意你,可再怎麽著你也比別人強吧。”

    “算你丫還有點良心。”

    “哎……我說真的,其實吧,你要是跟了我哥,也算成全了我哥,可要是這樣,我嫂子的心,就太苦了,她這麽多年為了我哥裏裏外外的操持,不容易,真的特不容易——”

    “得,別磨磨叨叨的,好好個草原騾子,非得學得跟個深宮怨婦似的,你把心放腎裏吧,哪兒都沒我事兒。”

    說來緣份。

    猴子從來沒想過,有一天跟季嬌也會有交情。

    盡管她們絕非朋友,卻遠比尋常朋友關係更近。

    一切源於一個共同的秘密。

    當日她在姚在劫的威脅下,送那‘小黑’出城之後,她第一時間去找了季嬌,丁點兒彎都沒有轉的,把一切的一切都不摻鹽的說給她聽,果不其然,季嬌聽後大驚失色。

    她如何能想到,那麽大的動亂,始於其其格的一時‘用人不察’?

    她又如何能想到,那一手把其其格捧上‘妙善郡主’的慈恩堂,竟是紅燈會的據點?

    她不是三歲毛丫頭,當然知道這些萬萬不能泄露出去,盡管如今西太後借著她們王府的勢,絕對會得過且過混過去,可若是有一天,太後娘娘動了鳥盡弓藏之心呢?那麽這些種種,都會輕而易舉的攪和成更大一盆子屎,隨時將他們溺斃。

    是以就算不傻,也一定要裝傻。

    這是猴子答應在劫的條件,也是季嬌必須選擇的。

    這半年來,猴子每每出宮總要去僧王府坐上好一陣,無外乎白蓮教、紅燈會、慈恩堂等等一些話題。

    就這麽莫名其妙,兩個原本不太對路的人,為了共同利益,竟然上了同一艘船。

    猴子並沒在翊坤宮坐太久,走的時候,秋萍特意給她裝上三個手爐,塞在貂氅裏,熱哄的緊。

    然,當小猴兒拆開那信,草覽一番,掃見‘暫無消息’四字後,隻覺風硬雪冷。

    “姑姑,姑姑,手爐掉了。”一丫頭路過撿起掉在雪上的手爐,恭恭敬敬的奉上。

    小猴兒接過又放在她手上,呲牙笑笑,“我這都快熱出汗了,這個送你了。”

    那丫頭受寵若驚,要謝恩時,卻隻剩猴子越發單薄修長的背影,沒在漫天風雪中。

    ……

    小年這一天,秦敬帶來話兒,孟姨的肚子越脹越大,幾次難受的恨不得碰死,如今白扇幾人不眠不休的輪番看著,惟恐孟姨做什麽傻事。

    猴子趕忙丟下手上活計,去同婉瑩說假。

    慈寧宮的暖閣之中,婉瑩依舊埋首於滿滿的奏章之中,乍一抬頭,慈態依舊,然雙鬢愀然滋生的斑白卻是遮掩不住滿滿的疲態。

    “這人一老,還真是說病就病,回去吧,她時候不多了,好好陪她過一個年。”

    婉瑩絲毫不曾猶疑,事實上,

    ,事實上,自九月天理教暴亂之後,她對猴子的設防已經形同與無。

    很多時候,她幾乎忘了那些糾葛,她隻記得,她一直很喜歡這個孩子。

    臨近年關,祭祀之事多且繁雜,小猴兒並沒來得及跟延琮告別,隻匆匆去了太醫院去尋院判大人李坎。

    如今的石府,絕非當初隻憑小猴兒一人之榮寵,自石墩兒生為火器營翼長之後,整個石府就越來越熱鬧,不知是不是漢人名將越來越少,或是因為石敢戰神不敗的傳說,總之石府就像是一塊巨大的磁石,京中的、直隸的,甚至外地來京城辦事的漢臣、漢將都習慣來拜謁石府。

    就算見不到石墩兒和石猴子,也會恭恭敬敬給石敢奉上三柱香再走。

    不知不覺,石家軍的名聲愀然鵲起。

    與從前不同,猴子這一次,並沒有製止,也沒有刻意低調,現在形式不同往日,她不能在偏安一隅,很多事,她遲早要麵對,多把刀在手,總比赤手空拳強。

    比如現在,她人才到太醫院,院判大人李坎已經人在她府上。

    管事太監說,石府今兒早上來了拜貼,李大人早早就過去了。

    石府,如今不僅僅再是姓石的一個府邸。

    ……

    孟姨的病來的又急又怪,恁誰也想不到,那個吃嘛嘛香,滿臉福相的她,說倒就倒。

    穀子才丟不過七日,當接手書肆的白扇聽夥計們說,穀子是被幾個人闖進來帶走之後,猴子再也不能用‘讓她去辦點事’來搪塞一家人。

    生活的年頭久了,點點滴滴都揉進了血緣,猴子久在宮中,她沒想到,當她實話實說之後,一家人,居然病倒了兩個。

    家人紛紛啜泣之時,白玉霜的‘眼淚’莫名從身下流了出來,紅紅的血塊兒墜下之時,臉色白的嚇人。

    石墩兒嚇的一句話都說不出,而白扇反應過來去請大夫之時,孟姨已經暈了過去。

    再醒過來,就悶悶不樂,成日以淚洗麵,鬱鬱寡歡,一會兒說穀子,一會兒說小孫兒,說著說著,不知怎地,肚子像吹尿泡一樣,一天比一天大,開始的時候,一天還能尿上三四回,漸漸的,屎尿都省了,全身的水,都好好的存著,越存越多。

    不過半月未見,小猴兒這天再回來時,隻見孟姨的腿都已經腫脹成肉粉色,一層皮像是油酥,透明的,脆脆的,一碰就要碎了似的,肚臍眼也不見了,隻剩下一個黑黑的‘小太陽’,撐在鼓上,那鼓隨著孟姨短而急促的呼吸,一起,一落。

    李坎說:“夫人患的是三焦之症,如今邪氣遊走於髒器……恕在下直言,怕是華佗再世,也是回天乏術。”

    白扇慟哭不已,小猴兒卻是連眉頭都沒皺一下。

    她自玻璃窗像病榻上的孟姨看去,正對上她眼,她知道她在想什麽。

    與其這樣生不如死的活著,不如死了來的利索。

    也是,先走的是好命,總有人送終。

    ……

    ------題外話------

    ps:回漢那裏我糾結了許久,還是決定下一個階段寫一下,如若剛巧有回回在讀,俺得聲明,俺不是民族沙文主義,俺本人信奉辯證主義,若對曆史理解有失偏頗,歡迎置疑探討。(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