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回 楚河漢界巧舌平 天兵天將快馬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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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萬紫千紅總是春。

    紫是眼眶青紫的紫,紅是眼珠殺紅的紅,春風夾隙胡亂一掃,吹飛揮刀互砍的兵爺們的汗,濺在營火之上,柴火劈啪直響。

    卻聽,刀聲,罵聲,拳腳聲,聲聲直搗八倍兒祖宗。

    卻看,猛踹,橫踢,大虎劈,招招欲送彼此歸西。

    月光抱著膀兒,星星看熱鬧,是你不認識我來,我不認識你,反正隻要刀尖兒一指,我去你媽了個逼。

    什麽軍紀法紀,爺爺們殺紅了眼,天王老子都是狗屁!

    在連放了數槍如同放屁之後,小猴兒惱了,當即命人把輕裝子母炮推了過來,手一揮,彈一推,‘轟!’的一聲,鬧哄了半天的行營,終於消停了。

    拎著大刀呼哧帶喘的兵爺們,腦子得空一回神兒,但聽那一嗓子清悅的女聲由遠及近的傳來:“打累了麽?!不累接著給我打!”

    那動靜兒一不悍,二不厲,甚至乍一聽,還摻合著幾聲咳嗽,病殃殃的。

    可無論是綠營的將士,還是後編入的那兩支山匪,皆是手一軟,叮叮當當,滿地落刀,前者怕的是她的權,後者服的是她的姓兒。

    知道事兒鬧大發的三個將領忿忿上前單膝跪地,“末將治下不嚴,請求責罰!”

    “責罰?”小猴兒歪嘴譏笑,“我在軍中又沒得一官半職,哪兒來的資格責罰軍爺們?”

    “……。”武夫不善言辭,將士們擠破了腦袋也無言可應,隻得低頭緘默。

    她說的是,又不是,這石家大小姐卻是無一官半職,可整個軍營的人,無一不知,真正執掌他們生殺大權的,就是這石家大小姐。

    她一出麵,所有隨軍的文臣武將,無論品級,無一不噤聲。

    聰明的不願淌這趟渾水。

    糊塗的淌不明白這渾水。

    這近兩千人幾個營的兵犯了軍紀,殺是不殺?殺,損傷太大,不殺,難以嚴紀。

    隻有揣著聰明裝糊塗的心裏清楚,這事兒沒有一官半職的石家大小姐出麵,再合適不過。

    就像她說的,她再軍中沒得一官半職,又何來‘軍紀’二字?

    彼時,整個軍營的人都在看著,這麽一番鬧劇,要如何收場。

    眾目睽睽之下,但見小猴兒背著手,晃晃悠悠的紮進自動分成楚河漢界的人堆兒裏,那過人的身高,便是在男人堆兒裏,也絲毫不覺遜色。

    她彎腰拾起一把大刀,在手上顛了顛,隨手給左手邊兒怒氣未泯的虯髯漢子遞過去。

    “喏,給,打的這麽熱鬧,刀撇了怎麽成?”

    那漢子正是前來投誠的那陰山賊匪之首,江湖人稱‘陰山狼’的陰三兒,他帶領弟兄們投奔朝廷,奔的就是傳說中的這個‘石’姓兒,他拿戰神石敢當心中的英雄,自是打心眼兒裏臣服這石家大小姐。

    這把刀,他是絕對不會接,可到底是來自江湖,什麽軍紀不軍紀的,都滾犢子,在他心裏頭,弟兄們才是第一!

    “大小姐,我陰三兒是粗人,不會說場麵話,可肚子裏有話,我也不能憋著!”陰三兒聲如洪鍾,即便穿著兵服依舊匪氣難掩,他漲紅著一張臉,連連拍著胸脯,“我陰三兒打心眼兒裏服石將軍,服你,不然也不能把老婆孩子娘撇在山裏頭,帶著兄弟們下山投奔,我們是想著跟你大幹一場,也做一把英雄給娃子們瞧瞧!可不是來受人白眼兒的!這口氣,我咽的下,兄弟們也咽不下!”

    “對!咽不下!咱們咽不下!”陰三兒一句話,山匪們一呼百應,他們這一喊,對麵兒的兵爺們也不爽了。

    一個被砍的渾身多處刀傷的千總衝了出來,情緒激動難掩:“這是軍營,不是你們山寨!呸!還做英雄!就憑你們?趕緊滾回你們的山寨,別讓人笑掉了大牙!”

    眾將士堆兒裏陣陣笑聲響起,陰三兒一幫立馬火氣再度竄了回來,一人扯脖子回罵道:“我們讓人笑掉大牙?先看看你他娘的褲子給咱們砍的提不提的上吧!什麽狗屁兵爺兒,朝廷的餉難不成都喂到狗肚子裏去了?一個個瘦的跟他媽的螞蚱似的,跟這兒拿刀瞎幾把蹦噠啥!就你們這逼樣兒的,來咱們山寨,燉肉吃咱們都嫌嚼著咯牙!”

    “操!”

    “操!”

    “……”

    很多個“操!”之後,兩頭眼珠子又充了血,又罵成了一窩蜂,眼瞧著都要再撲向對方,又聽‘啪!’的一聲槍響,這一震,終於二度消停。

    身在‘楚河漢界’裏頭紮著的小猴兒拿著槍管子,吹吹裏頭冒出的煙兒,沒事兒人似的嘟囔著:“皇上這把槍賞的好,又小又輕便,打著真是丁點兒不震手。”

    “來,不信你也來試試?”小猴兒回手把槍遞給那罵的最凶的綠營千總,那千總嚇的臉色都變了,呦喂,禦賜的東西,他哪兒敢上手喂!

    他僵著不動,小猴兒又沒事兒人似的回手遞給那陰三兒:“要不你試試?可別說我沒告訴你啊,這槍可是皇上賞的,打死人也沒人敢怪到你頭上。”

    那陰三兒臉癟脹的通紅,也沒接,他不是不敢當眾殺人,而是這稀罕玩意兒他哪裏見過?

    身後一幫兄弟的臉子都貼在他一人身上,他又咋能說出口他不會用?

    兩頭的人再度僵住,互瞪大小眼兒,小猴兒壓不住的咳嗽了幾聲,小狼默默的上前給她加了件兒氅子,小猴兒隨

    了件兒氅子,小猴兒隨手把槍甩給小狼:“喏,你揣著吧,他們都不稀罕用。”

    係了氅子的帶子,小猴兒把自個兒裹的倍兒緊,瞥了瞥兩頭,揚揚下巴道,“成,既然你們都不想殺人,那就聽我說幾句。”

    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在小猴兒一個人的身上,天兒黑的狠,火光照在她的臉兒上,瓷兒似的反著光。

    明明瞧著是嬌弱的女兒家,可就這麽紮在爺們兒堆兒裏,卻是沒丁點兒不和諧。

    卻聽小猴兒話家常似的道:“我知道你們一個個的心頭都恨著,恨不得揀起刀來再劈一會兒,我也知道你們一個個的都怕著,怕觸了軍紀,掉了腦袋扒層皮,腦袋可是個好東西,掉了那就不好玩兒了。”她裹著氅子來回踱步,“按說我一個娘們兒家,又沒個一官半職,不該摻和軍營裏頭的事兒,可摻和不摻和我都得摻和。”她在陰三兒麵前站住腳,拍拍他那跟她腦袋齊平的肩膀頭子,笑笑:“這陰三兒兄弟話可是說的明白,他和弟兄們是奔著我們石家來的,我雖是一介女流之輩,卻也懂些待客之道。”

    “既然是奔我石家來的,那我石猴子絕對不能眼睜睜的看著兄弟們受屈兒。”

    陰三兒眼裏的動容才閃,小猴兒就掉轉了頭,看向綠營的弟兄們,“可我也不可能看著弟兄們遭了羞辱,不管弟兄們從何處來,如今打著我‘石家’的旗,就都是我石家的人,是我石猴子的親兄長,親弟弟!”

    綠營的將士們眼中也閃起了動容,又聽小猴兒忽而厲聲:“正因為如此,我才要替那些守在家中,日夜求神拜佛,盼你們回去的娘親,嫂嫂們說句話!”

    “她們不懂家國,不懂大義!懂的就是男人,兒子在外,平平安安!建功立業!光宗耀祖!就算不幸躺著回去,也能得些撫恤,養大孩子,將來告訴他,他爹是為天下之大義而犧牲,為千千萬萬個家的安穩而犧牲!雖死也是個英雄!是條漢子!”

    “而不是拿著家中等著吃喝的銀錢豪賭、抽大煙的抽的全身發軟刀都拿不動,隻知道在自家地盤上窩裏反,耍橫,上了戰場隻能送死的的不孝子!”

    兵營中鴉雀無聲,甚至有些思鄉的兵卒們,眼眶都濕了。

    幾聲不合時宜的笑聲自身後傳來,小猴兒一甩頭,看向幾個‘山匪兵’,“怎麽?你們很得意是不是?你們想著自己一不賭錢,二不抽大煙,三來身強力壯揮刀殺敵,處處都強過這些吃了多年皇餉的兄弟們,是吧?”

    這一句話正戳他們的內心,甚至有衝動的竟然接話道:“是!所以我們不服,明明我們一個個的身強力壯,一個頂他們十個,憑什麽我們要受這樣的氣!”

    “一個頂十個?”小猴兒輕笑,回手從小狼腰上拔出火槍來,指著他的頭,“要不撲上來十個試試,我這常年泡在藥罐子的身子,比起他們可是差多了,咱們就看看,是你們的鐵拳頭厲害,還是我這火槍厲害?”

    “大小姐!”陰三兒臉色漲紅,委屈難掩!

    小猴兒隨即甩開槍,一派江湖口氣的道:“兄弟,你用不著惱,我既然當你們是自家人,就得告訴你們這個道理,你的拳頭再狠,刀再快,也比不得這玩意兒,這隻是火槍,一槍能斃了一個,那火炮要是一崩,那就是一窩!”

    “就是你們瞧不上的這些個綠營兄弟,他們可是咱們大清朝使喚這些個東西的行家中的行家!吃了這麽多年的皇糧就不是白吃的!”

    小猴兒環視一圈兒,忽而調高聲調:“十根手指有長短,別管從前你們吃的什麽,喝的什麽,既然今兒都站在這兒,為的就都是一樣的目的,混口飯吃,養家糊口,做英雄,搏功名,光宗耀祖!”

    “這些的前提是,得活著!人要是死了,這些都他媽的是廢話!”

    “戰場不是江湖,不是你刀快,手狠就名揚四海,那是萬萬把刀朝你砍來,你自個兒有他媽一千隻手也忙活不過來,眼睛長在前頭,後背誰替你照看著?是兄弟,是袍澤!殘在戰場上,是誰背你回來?是兄弟,是袍澤!不幸戰死,是誰把你的屍身帶回鄉裏?是兄弟,是袍澤!”

    “今日你們拳腳相向,想沒想過,有一天也許是他站在你的後頭,替你扛住揮來的一刀?!”

    “既然站在這兒,兄弟們的命就係在一根繩子上!多一個兄弟,不是多一個人跟你搶飯,跟你搶軍餉,那是多一個人替你挨刀子,多一個活命的機會!”

    小猴兒說的激動,眾人聽的更激動,一時間胸中都像塞滿了什麽,脹著,鼓著,說不出的憋悶著。

    陰三兒率先跪了地,撲通一聲,膝蓋重重砸在地上,這個鐵血錚錚的漢子,這輩子跪爹跪娘,跪天跪地,卻是第一次朝一個女子下跪。

    可他跪的心甘情願,跪的心服口服。

    “大小姐,別說了,是我們錯了。”他這一跪,幾百弟兄跟著跪倒一片,陰三兒向對麵重重的點了下頭,“兄弟們,多有得罪,對不住了!”

    “既然認了是一家兄弟,就別說兩家話!”

    “是啊,不打不相識!”

    不知誰先開口說了第一句,不知誰先跪了第一個,反正很快,兩邊紛紛切平,隻餘小猴兒立在楚河漢界,咳嗽的不能自己。

    總算暫時平息了紛爭,可她丁點兒得意不起來。

    她心裏清楚,這人心是水做的,好軟也好凍,要想真的帶出一支像樣兒的兵,製度才是根本。

    可問題是,擺弄擺弄人她還成,這些用兵之道,她哪裏懂得?

    別說她不懂,小猴兒回頭掃了一眼那不下二十多個隨軍的文臣,除卻那個把頭低的她從來就沒瞧見過眼睛的窩囊老頭,哪一個不是閃著激動的眼兒?

    激動個屁啊,有嘛好激動的,激動當飯吃,激動能當兵法用麽?

    ……。

    小猴兒的火上的不是沒有道理的。

    事後,盡管大事化小,冰釋前嫌,也還是罰了這些人每人一個月的餉銀,自那日之後,整個軍營裏,上至文臣參將,下至走卒,無一不在心裏對石猴子寫上一個大大的‘服’字。

    可這服字,絕不是結束。

    很快小猴兒就發現,這諾大的軍營,將領參讚百餘人,對此事根本問題在於軍製質疑的不少,可竟無一人能拿的出像樣兒的意見來。

    小猴兒到底是個門外漢。

    她是覺得不對勁兒,可你要問她哪兒不對勁兒,她也說不出個子午卯酉來。

    就在行軍至歸化的前一天晚上,當快馬加鞭的一封信送到小猴兒手上時,她嘴角笑開了花兒。

    這下,真的天兵天將來了。(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