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四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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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個人都是棋手,絞盡腦汁的下著自己的那盤棋,每個人又都是棋子,在別人的棋盤被人下著。

    婉瑩可謂是下的一手好棋。

    原就說麽,她怎麽可能眼睜睜的看著僧格岱欽和她走得如此之近。

    詔書隻比李坎晚到一日。

    從此二者的腳程之差來看,延琮顯然是不曾參與的。

    當那明黃黃鏽滿金絲線的卷軸在風塵仆仆的使官手裏展開,小猴兒率眾文武官員嘩啦啦跪了一地之時,更多人都是明白的。

    與其說是聖旨,道不如說是‘懿旨’。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冗長工整的八股對仗罷了,周遭官員紛紛拱手向小猴兒道賀,人人皆言,皇恩浩蕩。

    “恭喜姑姑,賀喜姑姑,此一番修建將軍廟,將石將軍之忠勇永傳後世,真真兒是天大的榮光啊!”

    是的,聖旨上說,將在歸化為石敢建廟,隻待工部來使,不日動工。

    這放在十幾年前,怕是腦瓜皮磕破了也還得感激涕零的磕。

    建廟不同平反,平反了不得她石家這些年揚首昂頭,光明正大,可建廟,那是流芳白世的事,是擺著一個展示的房子,供老百姓評價的。

    老百姓的腦子可是一根弦兒,你修個房子,擺個大香爐,再修一尊威武的相,拜他幾千年,就成了活神仙。

    一如那宋朝名將嶽飛,三歲奶娃也知道他後背上刺著精忠報國。

    身為人子,小猴兒當然希望忠勇一生的阿瑪也能混個神仙做做,可如今的問題是——

    嶽飛的冤屈,秦儈背了。

    石敢的冤屈,誰來背呢?

    明白人都明白始作俑者是保酆帝,可哪個明白人會糊塗到去罵先皇?

    是以憋屈的秦儈,隻能果齊司渾來做。

    盡管朝廷不可能修鑄果齊司渾的跪像,可老百姓的嘴,誰能攔得住呢。

    所以麽,這天上掉下的賞賜,絕不是糖餅,而是不曾醃透的糖蒜。

    甜在外頭,辣在當間兒。

    果齊司渾是誰?

    明著是僧格岱欽的丈人,私下是教習僧格岱欽成長的義父,此廟一建,別說他僧格岱欽正室之位給她石猴子留著,就算他僧格岱欽從未娶親,她石猴子也永生不可能邁進他僧王的門。

    婉瑩這步棋,下的還真是妙不可言。

    隻是,她著實想多了,修不修這‘離間’廟,她都絕不可能跟僧格岱欽攢一塊堆兒。

    她自己的心,她比誰看的都清楚。

    ……

    “喂,和尚,請你吃酒,去不去?”

    抱臂倚在校場的拴馬欄杆上,小猴兒朝離她不遠處的僧格岱欽招招手。

    逐一跟人安排了任務後,僧格岱欽才朝她大步邁過來。

    他低低笑著,“怎麽?這是要安撫我?”

    看來盡管他沒去跟著領旨,卻已經知道了建廟之事。

    小猴兒倍兒實成的點點頭,“你說是就是吧。”

    半晌後。

    歸化城生意最好的酒樓旮旯裏,多了兩個身著華服的男子,一個精壯,一個清俊。

    “小二,四個拿手菜,要全素的,再來一壇上好的**酒!”小猴兒扯嗓子吆喝,動靜兒倍兒亮堂,難得出來轉轉,又是在這兒時常混的館子裏吃喝,小猴兒一時又像個猴兒似的歡脫。

    僧格岱欽不免搖頭歎道,“你這丫頭啊,天生就是個市井之徒。”

    “切,市井之徒怎麽了?”小猴兒揀了一粒兒剛上來的茴香豆嚼的吧吧響,環視一圈兒,瞥瞥嘴,“你看哪個市井之徒不比咱們過的樂嗬?”

    “我這妻離子散的倒黴玩意兒就不說了,就說你吧,一年倒頭,一半時間屁股都跟馬背上沾著,好不容易閑著,還得費勁琢磨各種爛事兒,到了晚上,連個別屋兒都沒處去,活了三十多歲,連個兒子還沒一個。”小猴兒撇嘴搖頭,“嘖,我都替你憋屈。”

    “好酒來了!二位客官慢用~”小二吆喝一聲兒,一個旋身繞過被滿滿的客人擠得逼仄的過道,利落且飛速的擺了兩個酒杯,揚起酒壺嘴子便要斟酒。

    “不必了,放下吧。”僧格岱欽擺手製止,小二朝他看過來時,他別過頭去,壓低了自個兒的蒙古帽子。

    小二走後,小猴兒拎起酒壺邊斟酒邊接著損他,“瞧瞧,這臉都見不得人,知道的,你僧格岱欽是王爺,這不知道的,還當你是嘛朝廷欽犯呢。”

    壓根兒沒碰杯,小猴兒端起酒盅便要往嘴裏倒,還沒碰到嘴,手裏的酒盅便被奪了去。

    再一抬頭,那盅酒已經進了僧格岱欽的肚裏。

    “喂,丫不仗義啊,沒聽過搶人酒杯如同奪人妻女啊!”小猴兒扯著屁,又去倒另一盅。

    才往嘴裏倒,又被奪了去。

    眼看僧格岱欽那喉結骨碌一動,小猴兒翻兒了,可還沒等嚷嚷,隻見僧格岱欽索性連酒壺都‘劫’了過去。

    “你身子都什麽樣兒了?”僧格岱欽皺眉,難得一見的不悅。

    小猴兒登時了然,得,她怎麽給忘了,她身邊可是有他的人呢,就算那些被她染上‘小紅花’手絹兒都被她藏在漆匣裏,可她那一到晚上就莫名雀躍的‘肺子’,怕是聾子都能聽得見。

    成,不喝就不喝,反正打從那崽子跟她眼皮底下走的那天,她就一直醉著,根本不差這一口酒。

    端起僧格岱欽推過來的茶,小猴兒刺溜了一口,飲酒般的咂了砸嘴,“我喝這個成了吧,親娘。”

    僧格岱欽沒有笑,隻是又斟滿了酒盅,仰頭喝了下去。

    小猴兒看著他長出不少胡茬兒的下巴,看著他不講話仍在升降的喉結,心裏清楚,就算他隻字未提,也還是入了心了。

    就算把他們那些剪不斷理還亂的關係丟到腦後,果齊司渾還是那個疼他,照顧他,教習他的義父。

    關於果齊司渾其人是善是惡,小猴兒早已沒了定性,這些年過去,勾心鬥角的鹽巴吃的多了,她也早不複曾經的喜惡分明了。

    她以為僧格岱欽跟她一樣看的通透,可瞧著眼下他這悶悶不樂的德行。

    很明顯,就算他不再是曾經的僧格岱欽了,曾經的僧格岱欽還是住在他的心裏。

    “你嚐嚐這豆幹兒,相當霸道,小時候兒來這兒吃飯的時候,額娘必給我叫上一份兒。”小猴兒叨著筷子,說著廢話,隻字不往修廟一事上提。

    可不?

    提什麽呢,那是聖旨,是皇命,既已發下,他們哭天喊地,也改變不了事實。

    也許吧,在紫禁城住的久了,小猴兒明白了一個詞——接受。

    眼看僧格岱欽幹了一盅又一盅,吃完一壺再叫一壺,小猴兒的茶水兒喝的都沒滋味兒起來,打從綏遠出來,這和尚好像就忘了把笑臉揣懷裏。

    他就那麽喝著,一句話也不說,當然,這樣的緘默已經代表了非一般的語言才能。

    也代表了果齊司渾在他心裏非一般的位子。

    直到小猴兒終於看不下去了,壓住他那繼續斟酒的大手,上下打量他異於常人的精壯,小猴兒瞥瞥嘴,“喂,差不多得了,我可不想扛你回去。”

    僧格岱欽揚頭看他,緋紅的俊臉上已顯醉態,他就那麽看著她,一句話也不說,隻看著她。

    看的小猴兒周身發毛,她下意識的想要抽回她的手,然卻還是晚了一步,僧格岱欽大手一翻,便輕而易舉將她攥緊的緊緊的。

    “要吃人怎麽著?”小猴兒談不上怕,卻直覺不怎麽好。

    果不其然,隻一瞬,嘩啦一聲,桌上的杯碗碟被撞往偏出,鐺鐺幾聲兒悶響,小猴兒屁股底下的凳子倒了。

    接著周遭食客看見,旮旯裏的兩個‘男人’抱在了一起,精壯的那個緊緊箍住清秀的那個,呃……那畫麵……

    並不鬧眼睛,就像兩個久別重逢的哥們兒……緊緊相擁。

    當然,他們不知道,清秀的那個,是女的。

    我的親娘誒,這丫是吃了什麽炮仗蹦到腦袋了,平素不最愛抿著嘴兒笑裝好人,喜怒不行於色麽,怎麽這會兒喝了點兒小酒兒,還弄出武夫本色來了?

    小猴兒使了牛勁掙紮了幾下,累的呼哧帶喘,卻是紋絲不動。

    她試著掐了一下那越箍越緊的肩膀頭子,反被石頭塊子似的硬肉累的自己手指酸疼。

    攙著酒味兒的熱氣噴在自個兒的脖頸處,除了頻繁喚“喂……”,小猴兒不知道還能說些什麽。

    對於眼麽前這大‘救星’來說——

    紅臉,她紅不起。

    黑臉,還不至於。

    便是這些年跟他始終不遠不近的,可這人的品性,她還是了解的。

    也可能吧,她貌似知道他在想什麽。

    還能有什麽呢,恨這不公的蒼天,恨這該死的命運唄。

    行啊,抱就抱吧,再怎麽勒也不會少塊肉,總好過他一個憤恨撂挑子走人,把整個爛攤子丟給她一人兒收拾不是?

    天下間哪有白吃的吹餅?

    小猴兒想著,手上動作著,當真像哄孩子似的順著他的背,輕輕拍著。

    她沒說什麽,也沒什麽可說,本來麽,站在她的立場,說什麽都是廢話。

    大概她這哄孩子的招兒奏了效,沒過多一會兒,她便覺得他的手勁兒收了七成。

    又過了一會兒,僧格岱欽到底放開了她。

    “走吧,營中還有不少事兒,耽誤不得。”

    這大哥終於開了口,口氣跟眼神兒一樣沉著,哪裏又看得出半分醉意?

    然跟在他身後,看著他那有些踉蹌的步子,小猴兒翻了個白眼兒,嘟囔著:“就這點兒量,裝嘛大尾巴狼?”

    當二人一前一後,一快一更快的走出酒樓後,沒人主意二樓雅座裏的一雙鳳眼始終追隨著她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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