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六回 情緣起不生不滅 凡塵根不垢不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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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卻說七日之後,這賜婚隊伍繞過太平山終於行至昌平。

    昌平知州率大小官員,於當地大富紳家的花園中盛宴迎接。

    他們雖迎接的是公主鳳駕,可更多的,是想給那睿親王遞個孝敬。

    可不?

    以睿親王如今在朝中的勢力,誰人不想給自己鋪上一條康莊大道?

    公主是待嫁女子,自是當於房中飲宴,是以精衛,這個睿親王絕對的心腹,便成了眾官員競相巴結的對象。

    酒過三巡,眾官員紛紛使出手段‘上了孝敬。’

    “大人久在京中,見識必定比我等見多識廣,近日下官藏得一馮滄溟馮老的墨寶,煩請大人幫在下品評一番。”

    “精衛一屆武夫,雅致之事,半竅不通,大人另尋高明吧。”

    “……”

    “那看來,下官今兒是尋著明燈了,在下有一把天山回子刀,大人今兒可是一定要幫在下好好看上一看。”

    “呦,這些個寶石真真兒各個都是難見的!嘖嘖,這真真兒是一把寶刀啊!”

    “鑲紅嵌綠,徒徒損了一把好刀。”

    “……”

    “精衛大人,這是下官的侄女——”

    “既是親侄,自當愛護,如此酒席,男子眾多,實在不適未嫁女子,不如就此退下吧。”

    “……”

    眾人啞口。

    他們這下知道,傳言原來都是真的,這個七爺的最親信之人,果然是一介又臭又硬的莽夫。

    可他們不知道的是,便是精衛官階不高,如今也不過是個和親護衛將軍的虛職,可說到底,他也是出身正紅旗權貴之家,從小皇城根兒裏頭橫著走的公子爺兒。

    便是他自幼生的一張門神臉,可這不代表他沒吃過,沒玩兒過,沒見過。

    就他們那些個所謂的好東西,他家府庫中不知有幾多,他不是看不懂,而是根本瞧不上。

    有些所謂貴胄是披在身上,而真正的貴胄是貴在骨子裏。

    對精衛這樣執著的人來說,此一程他既然承諾了七爺,那他便隻有一個目的。

    照顧公主,保護公主。

    隻是——

    “回大人,公主殿下……”

    才散了宴席,精衛才一出來,便迎上個前來回稟的奴才。

    見她支支吾吾,麵有難色,便是不說,精衛也猜到了。

    “怎麽?還是不吃?”

    奴才低頭不語。

    精衛背手離去。

    ……

    公主的行邸被安排在一個四進的獨院,最裏間的院落中有兩棵繁茂的大樹,各立於院落兩端,時值春暖,樹綠芽新,風一吹,枝杈扶過房簷上的瓦當,刷——刷——的發出聲響。

    很好聽。

    可憐見的,她竟然從來沒有聽過這樣的聲音。

    是啊,如果兩個月之前,你跟她說樹下聽風是極好的事,她一定會噤噤鼻子回嗆你——

    “少放屁,本格格哪有那個閑功夫!”

    時間,她從前最最缺的東西。

    連她自己都記不清自己一天究竟有多少事要忙,她隻記得,趴在賬本上睡著後醒來的大花臉,口水流的算盤的木珠子顏色各一,躺在浴桶裏睡著差點兒給水嗆死,還有——

    她一個十五歲的大格格,腳底板居然還有兩處繭子。

    聽別人說繭子去了,敷上藥半月不落地便會好利索了,所以——

    她的腳上依舊還帶著繭子。

    半個月不落地,開什麽京城玩笑?

    她恨不得每天不睡覺,才勉強能把那大大小小的瑣事忙個**。

    跟一府上下幾百張嘴巴相比,這兩個繭子算什麽?

    她連臉都是胡亂洗一把的好吧。

    丫頭們背後都說,她大格格的麵皮兒,水晶兒似的,粉白,透亮,那肯定是因為她用的不是尋常人比的上的膏脂。

    對,她們沒說錯,她大格格的膏脂,確實都是四叔在內務府給挑選的最好的。

    不過讓她們失望了,那些個好東西,她從來收在妝奩裏,她根本沒用過。

    說出去別人肯定不信,她大格格這麽多年,從來沒有往臉上塗過任何膏脂。

    不喜歡?

    ……

    喜歡?

    ……。

    她不知道,她沒那閑工夫試用且證實,她到底喜歡還是不喜歡。

    她不知道別人的一天分成幾分來過活,她隻知道,自己的一天把十根手指外加十根腳趾,全掰開也不夠分的。

    田地、租子、佃戶……種種、種種,就連府上老帳房的兒媳婦生孩子,她都得親自吩咐準備筐紅雞蛋。

    京城的孩子們都愛抽一種陀螺,她每次看見都恨不得踹上一腳。

    實在是看那個東西,像看見了自己。

    她就像個陀螺一樣,一直轉著、轉著、從來也不知道累,從來也不知道疲。

    可如今真的停下來了——

    她卻有種全身都被拆碎的感覺。

    那天阿彩問她,“公主從前都喜歡玩什麽啊?”

    她相當認真的想了想,隻有一個答案。

    “算盤。”

    當天夜裏阿彩就拿了個算盤給她,她拿著那個‘她最喜歡的玩具’,玩著玩著,就給摔了。

    阿彩嚇哭了,她以為她又觸景生情,想家了。

    好吧,想家就想家吧。

    反正她就算說她隻是想砸了那個算盤,她也不會信的。

    她有點不敢回想自己這些年都做了什麽,一想到她堂堂王府大格格,甚至連個廟會都沒去過,連個花燈都沒紮過……。

    真可怕,她發現,她居然沒有任何喜好。

    隻要想到這裏,她骨頭縫兒裏都是酸的,像是有好多螞蟻在爬,啃咬她,那種噬骨啖肉的鑽心,讓她想立馬扯下這身公主華服,衝進暴雨裏狂奔,在泥裏瘋狂打滾、打滾,直至精疲力盡。

    她從來不知道,原來她心裏藏著如此之多自己都理不清的憤恨。

    她不願意想,更不敢去想。

    於是她隻能發呆脫窗。

    她們說,那是公主又想家了。

    好,那她就是想家了吧。

    “為什麽又不吃東西?”

    鏗鏘的聲音迎麵而來,便是不睜開眼睛,她也知來者是誰。

    閉著眼,嗅嗅這股子隨風而來的酒氣,她言語譏諷。

    “呦,大人這是才吃了酒?怎麽樣?一席子的官員都唯你馬首是瞻的感覺好極了吧。”

    “我問你為什麽又不吃東西?”

    這一句遠比上一句聲音大,再嗅嗅——

    酒氣撲鼻。

    他又近了一步。

    她輕笑,“都說酒壯慫人膽,果然是了,大人今兒個好大的膽,居然在本宮麵前稱起了……你、我?”

    後兩個字時,她睜開了眼,對上一張黝黑剛勁的臉。

    一如既往的正直臉。

    沒勁。

    她又閉上了眼。

    “為什麽不吃東西?”

    聽著他第三遍問了一模一樣的話,她好像知道,如果她不回答的話,一定還有第四遍、第五遍……第六遍……

    “聽見了麽?風吹樹葉磨擦瓦當的聲音?刷——刷——真是好聽。”

    她故意嗅著風,一臉享受,就是不肯給他一個結束。

    果然——

    “為什麽不吃東西?”

    第四遍。

    “風聲真是好聽,真好奇京中的風聲是不是也是這樣的好聽,本宮不曾聽過,大人你呢?”

    “為什麽不吃東西?”

    第五遍。

    她開始佩服他,不是五遍一模一樣的話,而是五遍一模一樣的口氣。

    她忽然想起來,七叔剛被貶去守皇陵時,他那幾天幾夜的跪求了。

    這人是個倔牛,她早該知道的。

    “為什麽不吃東西?”

    第六遍。

    烏布裏睜開眼,用一種帶著迷糊的清亮仰視著他。

    她不說話,隻那麽看著他。

    “為什麽不吃東西?”

    第七遍……

    第八遍……

    ……

    ……

    第二十五遍……

    第二十六遍……

    ……

    第三十九遍。

    月亮撐上天,天黑透了。

    他的嗓子已經開始抻著嘶啞了,可她看他的眼,卻是始終亮如清泉。

    她就那麽看著他。

    看著他一遍遍周而複始的重複著那句話。

    看著他那得不到答案之前絕不動搖的執著。

    看著他那一板一眼,沒有半分雜念的黑眸。

    有那麽一瞬,她好像有點明白了,為什麽她此番出塞誰也不曾忌恨,偏偏卻處處看他礙眼。

    原來——

    她在這個呆子的身上,看見了自己。

    想做什麽不重要,重要的是該做什麽。

    ……

    就在她們誰也記不清,那一模一樣的話究竟說了多少遍之後。

    她輕嗤一笑,終於結束了這個無限循環的夜晚。

    “喂,呆子,我餓了,可願賞光陪我吃點兒好的去?”

    “……好。”

    這個好字出口的時候,精衛已經嘶啞的近乎沒有了聲音。

    ……

    “小二!那上麵的四個招牌菜,一樣給我來一碟!”

    昌平最熱鬧的長街,最熱鬧的酒肆裏,脆生生的吆喝淹沒在把酒喧鬧中。

    三兩碎銀丟在店小二的手心兒,他當即樂開了花,然花還沒開起來,就聽那玉麵小子補上一句。

    “剩下的銀錢,都給我打酒,我可是說好了,酒牌子上的價錢我可是瞧見了,你小子可別跟我耍什麽心眼子。”

    店小二嘴角一抽抽,笑的比哭還難看。

    “瞧瞧您說這話,咱們哪能啊!”

    “去吧,快點兒走菜,本格……公子餓了!”

    “誒~好勒~”

    店小二抹布一摔脖子,回身兒就猛翻白眼兒。

    什麽玩意兒啊,穿戴這麽講究,居然摳成這樣兒!

    端坐方桌一側,精衛看著眼前這個翻眼盯著菜牌,滿眼算計的‘小子’,頓了頓,摘了錢袋,推到他的麵前。

    “我請吧。”

    小子翻眼看他,一副‘你很懂事’的表情,當真拆了那錢袋子,把銀子都倒在桌上,拎出去那幾個整錠的,她揀了幾個碎銀子,拎在手上反複掂了掂。

    “這些正好。”小子得意的笑笑,“別不信,我這手掂銀子,比秤還準。”

    精衛怔住。

    不是不信,而是,他還有點沒晃過神來。

    自打換上了這身男裝,她好像就完全是另外一個人了。

    眼前的這個人,跟他印象裏的潑辣刁蠻時時端著架子的那個,以及之前冷嘲熱諷生無可戀的那個,都不一樣。

    簡單,開朗,直接,帶上些精明的小算計。

    這讓精衛有種錯覺,好像她本來就該穿著這身平民的衣裳。

    熱氣騰騰的菜,很快就上來了,看著眼前頻頻下筷的‘小子’,精衛這一刻才覺得,沒有攔著她偷跑出來的決定,是對的。

    精衛另要了雙筷子,揀著盤子裏麵的菜夾給她。

    “幾天沒吃了,肚子裏空著,胃受不得太多肉,多吃些素的。”

    很意外,她沒酸他,也沒嗆他,而是乖乖的夾著他給她挑的菜,慢條斯理的嚼著,明明看她吃的很香,卻丁點兒動靜都沒有,甚至連筷子觸及盤子時,都聽不到任何磨擦的聲音。

    不是精衛這樣出身大戶人家的人,很難看出,這樣一個全身市井氣的小子,內裏隱藏的極好教養和尊貴。

    食不言,寢不語。

    他們從小就這樣被教著。

    知道她已經吃的吃不下了,停了筷,才抬眼兒看他。

    “怎麽,你一口都不吃?”

    精衛搖頭,“剛剛不是吃過了?”

    “那剩下的怎麽辦?”

    小子瞪眼,亮的精光,掃掃盤子裏躺著的幾片牛肉,再掃掃木牌子上排在最前麵的價錢,一副悲天憫人相。

    “再吃點行不行?你這身板子,絕對撐不壞!”

    “我真的不——”餓字還沒機會鑽出口,就被一塊‘飛來’的牛肉噎了回去。

    鮮鹹的醬汁味充盈嘴裏,這並不是精衛喜歡的味道,可一塊接著一塊‘飛來’的牛肉,還是通通塞進了他的嘴巴裏。

    終於盤子空了。

    他嚼咽下最後一口,舔舔嘴角溢出的醬汁,卻正看到那‘小子’也在吮著手指上的醬汁……

    他猛地抓起桌上的酒壺,仰頭喝了下去,喝的太猛,居然嗆了一口,猛咳嗽起來。

    那小子對麵幸災樂禍,“哈,太神奇了,你這麽黑的臉,居然也能紅成這樣兒!”

    精衛猛甩甩頭,偷偷在桌下狠狠掐了下自己的大腿。

    他想,他喝醉了才會有那樣的錯覺。

    嗯,一定是的。

    ……

    “走吧,太晚了,咱們該回去了。”

    出了酒肆,夜風一吹,精衛又變成精衛了。

    他門神似的站在馬車旁,掀著簾子,伸出粗壯的手臂一隻,方便那‘小子’上車。

    ‘小子’一臉興奮的看著他。

    “走,咱們再玩兒一會去。”

    “人生地不熟的,不安全。”

    ‘小子’挑起了刁蠻的眉眼。

    “本公主說要再玩一會兒!”

    “殿下,既知身份,更要凡事分寸。”

    呆子!

    還真是吹不破,拉不斷的牛皮一張!

    本格格就不信在你手底下跑不了!

    ‘小子’翹腳看向他身後,“呀,知州大人,你怎麽來了?”

    精衛回頭,空無一人。

    “笨蛋。”

    ‘小子’得意的笑著,撒腿就跑,可還沒跑出五米,就被一堵大牆擋住了去路。

    看看那兩條比她腰還高的腿,烏布裏恨的牙癢癢。

    “喂,精衛!我才是公——”

    主都沒出口,就憋屈的被一隻大手給悶回嘴裏。

    “小心隔牆有耳。”

    烏布裏‘唔唔’的支吾著,臉也不知道是被氣的還是被捂的通紅。

    看著那呆子一臉精忠穩重的模樣兒,她氣的說什麽也要扳回一局。

    眼珠兒一翻,誒,有了!

    烏布裏忽的探出舌頭,潮他手心兒一舔——

    軟軟的,糯糯的,濕滑的,熱熱的。

    那種異樣的滾燙讓精衛倏的收回了手,整個人像握了炭頭似的,好像著火了,從手燒到臉,再燒到全身。

    等他回神的時候,那小子已經幾乎笑岔了氣。

    “我說你不是吧,像個沒見過姑娘的傻小子似的。”

    精衛臉又紅了一度,像一個立正站好的番茄。

    烏布裏就差笑噴了。

    好玩、真好玩。

    “別笑了!你還是個姑娘家!”

    精衛氣急敗壞,可張嘴一句話,更是讓烏布裏笑的停不下來。

    她好久好久沒這樣笑過了,以至於她也不知道自己怎麽想的,反正她就是相看那個黑紅黑紅的番茄到底能紅到什麽地步。

    果然。

    她踮起腳尖,飛快的在他臉上啄了一口,那黑紅番茄,立馬紅的就像要滴了血。

    “你瘋了!”

    精衛捂著臉,猛地往後退了兩步,看著那張惡作劇後的盈盈笑臉,氣急敗壞。

    不是氣她,是氣自己。

    他發覺自己居然在下意識的掃她的全身,那些正在發育的突起,讓他感到麵紅心跳。

    這對他來說,真的是太不可思議了,他居然會對這個孩子……心生如此齷齪的東西。

    是啊,對他來說,她還是個孩子啊。

    更讓他羞愧自己的是,明知道這一切,他居然還會感受到自己身體深處不受控製的顫栗。

    他甚至聽見了她的呼吸聲,她的每一個動作和表情,在他的眼裏都被無限放大。

    他控製不住自己去看她的衣領,他控製不住去好奇那纖細的手腕之下藏在袖管中的白皙,甚至她耳邊金色毛茸茸的鬢發,都像是騷在了他的心上。

    他活到這麽大,今天才知道。

    原來自己也是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

    精衛不知道自己是用了多大的努力,才給自己罩上慣常冷靜的畫皮,他鐵青著一張臉走到那小子麵前,二話不說給她一把抱起,夾在臂彎裏,任由她怎麽踢打,他也頭也不回的往馬車走去。

    她們該回去了。

    他必須得回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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