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七回 石墩兒男兒當家 石猴兒女子稱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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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那塗塵,真真不愧為那廝親書的錦囊妙人。
才過去一日,便呈上了妙計一條。
“正所謂蛇打七寸,為民重食,為官重權,商人重利,想要讓祁晉低頭,唯有動他根基——”
“利。”
動他根基?
談何容易。
就算石猴子不甚明白這些個各中門道,也是知道這大盛魁絕不是一般商號,且不說首屈一指的財力金銀鋪滿塞外,就茲說這與外蒙等外藩盤根錯節的關係,也絕不是說動便能動得的,否則以僧格岱欽在朝中的勢力,又怎會不敢輕易跟他說翻臉就翻臉?
可看塗塵老神在在,一副薑太公釣魚的老狐狸相,小猴兒又知,他絕非空口白話,是以她一言不發,隻聽他說。
卻聽塗塵又道:“另人臣服有三種,威信心服,威脅口服,威逼不得不服。”
好一個威脅口服。
是拐著彎兒罵她呢吧,小猴兒全當聽不懂,仍舊笑眯眯的看著他。
“那大人的意思……”
塗塵不緊不慢的道:“威逼、威脅固然是見效其快,可如此一來,心中必是生怨,如此用人,絕不是長久之計。”
她就說麽,這老狐狸拐著彎的在這說這些廢話,合著這是借驢說馬,變相跟她談著條件。
小猴兒是多精明之人,怎會聽不出那話裏話外的意思。
她也繞著彎兒回他,“大人果真是個聰明人,得大人相助,是我石猴子的福氣。”她頓了頓,若有所思的看著塗塵笑笑。
“大人隻管放心,我石猴子也不是糊塗人,不會折損了自己的福氣。”
她這話的意思是,你茲管用心為我做事,你那家人,我留著一不能生豆芽,二不能生錢,屁用沒有。
塗塵自是聽的明白那話裏話外的意思,於是心中拖了底,說了那苦想一夜思得的辦法。
“大盛魁規模奇大,脈絡廣,路徑多,產業繁雜,又因地處三界,八方匯通,此乃其短短十餘年能壯大如斯的原因。”
“然凡事都有一個規律,好比一個人進食,吃的過慢、過快、過多,過少,都會讓身子不舒服,也許外在看不出什麽,然內裏一定存在隱患。”
“大盛魁這樣短短十數年,就吃下這麽多,一定會消化不良,如此多的產業運轉,外加要養活歸化城近一半人的人,老臣猜想,這大盛魁的現銀絕不會是外界傳言的那樣,黃金從歸化鋪到京城。”
“而之所以能維持整個商號運轉,怕是核心在——”
“票號。”小猴兒替他說出了答案。
“對,就是票號。”
塗塵不免對這個小女子側目,想不到她小小年紀,竟如此聰慧,再思及她那近乎匪氣的手段,塗塵心道:此女子果非池中之物。
卻聽石猴子道:“據我所知,大盛魁的票號,遍布北地,大小加起來,不下百餘家,想要在這上頭做文章,可不是說說那麽簡單的。”
“姑姑所言正是,所以咱們隻能盯住歸化城內這最大的三個票號。”
“大人且說。”
塗塵道:“票號這種憑票兌銀子的商號,憑的是信譽,是諾,人家信你,存銀子到你這裏,人家不信你,就會取出銀子自藏,而這銀子一旦存入票號,以大盛魁的規模,絕不可能放在庫中,而是四散到其它買賣上,照我看來,這大盛魁的票子怕是比銀子要多上許多。”
“如若咱們存大量銀子進去,過些日子,再大量提出來的話……怕是這票號隻歸化城這幾家銀庫,定是會有些吃力。”
“屆時咱們再滿城散播大盛魁的票號提不出銀子來,自會引起恐慌,屆時必定會惹的百姓擠兌。”
“這個時候,祁晉一定會為了大盛魁的名譽而從四方銀號調運現銀來,如此,咱們的機會,也就來了。”
塗塵那睡不醒的老眼,藏不住狐狸的精光,“咱們不能動他塗塵,可咱們能動官道,若咱們堵死了他的路,便是有再多的銀子,也不可能飛進歸化城,屆時,他祁晉一定回來求姑姑挽救大局。”
好缺德的辦法——
不過她石猴子喜歡!
隻是……
塗塵斟酌斟酌又道:“這辦法處處都好,幾十萬對於咱們如今來說,也不算是吃力,可問題再於,咱們軍中餉銀,可是都烙著戶部的標記,如此這般,祁晉那個人精兒,怕是一早會嗅到味道。”
小猴兒搓著下巴點頭,半天沒有說話,好半晌之後,眼珠兒倏的一轉。
嘿!有了!
“姑姑可是想到什麽好辦法了?”
小猴兒笑笑,“大人茲管放心,動腦的事兒你費心,動手的事兒,我來。”
……
傍晚,綏遠軍城忽然吹響軍號,彼時滿城得令。
“封鎖城門,石將軍有令,任何人不得外出和進入。”
此令一發,城中將士人人失措,都以為生了什麽變故,唯僧格岱欽一人,淡定如斯,嚴令將士們,該做什麽做什麽,不得慌亂。
這讓原本驚詫的石墩兒,也卸下了緊張隻剩下好奇。
“怎麽好好的突然封起了城門?家姐這是要幹什麽?”
“不知。”
僧格岱欽的簡短回答,讓石墩兒簡直驚了一跳,然還未待他問什麽,就聽僧格岱欽又道。
“你姐姐做什麽自然有她的道理,她辦事,你慌什麽?”
如此淡淡一句話,直接把石墩兒全部的疑問通通塞回了肚子裏。
看著那眉鬢絲毫未改顏色的僧王,石墩兒忽然有那麽一刻愣神。
“愣著幹什麽,該幹什麽幹什麽去,咱們日程很緊,耽誤不得。”
“……嗯。”
石墩兒後知後覺的狠狠點頭,他絕對不能說,他差點又一次脫口叫他一聲姐夫。
不是他糊塗,實在是……他石家的天塌下來有人撐著的感覺,太過強烈。
果然,過了不到片刻,小猴兒晃晃悠悠來到校場。
看見那個背手指點練兵的僧格岱欽,直奔著便過去。
“喂,和尚,你好奇心讓鬼吃了?”
小猴兒眉眼彎彎,尖瘦的小臉上是許久不曾見過的不著調,眼尾帶著一點點恰到好處的痞氣,讓她整個人明明看上去十分散漫,卻是出奇的亮眼。
僧格岱欽挪不開眼。
當然,他也根本沒想挪開。
“怎麽,有眉目了?”
到跟前時,僧格岱欽了然的問著,隨手無比自然的抽出了兵器架上的一把長槍,反手紮在地上。
明明看不到他使任何力氣,然那長槍的整個槍頭卻結結實實的全部沒在了並不稀鬆的土裏。
“嗯,差不多了。”
小猴兒點點頭,摸摸那長槍,而後自然而然的靠在其上,以一種尚算舒服的姿勢抱著手臂跟僧格岱欽閑談。
這種感覺她並不陌生。
校場不設任何椅子,這是承襲她阿瑪的習慣。
她兒時一度以為所有的校場都是這個樣子的,直到她在大一些,去果齊司渾帳中閑轉時,他問她。
“小猴子,知不知道為什麽軍中人人折服你阿瑪?”
小小猴兒擲地有聲,“我阿瑪是戰神!戰無不勝!”
果齊司渾搖頭,“不止,那隻是很小一部分原因,呂布勇猛,卻從不得人心,就拿你阿瑪從不在校場設椅子來說,他的兵站著,他絕不坐著,他的兵日曬,他絕不避暑,他的兵淋雨,他絕不撐傘,不管他是小將,還是今時今日的戍邊大將時,從來如此。”
“人與人之間,最短的距離,就是將心比心。”
“小猴子,你記住,丈量人心比海深,可隻要你用一顆誠心,也許隻有一步之遙。”
那時候的她還是個孩子,根本聽不懂這麽複雜的話。
可如今恍然想起,小猴兒忽然覺得,也許吧,果齊司渾真的不算一個壞人。
想起眼下要修建的將軍廟對他的曆史定位,再想想昨日僧格岱欽的失態。
小猴兒想:果齊司渾這樣教習的話,僧格岱欽恐怕是聽的更多吧。
看著那背手挺立,站的比關羽像還威嚴的僧格岱欽,小猴兒那沒良心的心,破天荒覺得有點虧欠他什麽。
可不?
拋去那些複雜的關係,隻用一顆誠心去丈量,僧格岱欽對她如何,一目了然。
“喂,和尚,等財神得手了,一定先分你個大份兒的。”
小猴兒相當大方,事實上在此之前,她也是這麽想的,隻是,酬勞與感謝,是完全不同的概念。
“好。”
僧格岱欽笑著點頭,難得惜字如金起來。
小猴兒知道,縱是他不說,心中也仍舊因為果齊司渾的曆史定性一事隔膜。
他本就是個重情重義之人,這樣的事不願掛在嘴上,也是不願她夾在中間難做。
他雖不說,可她卻不瞎。
此時校場上,新編的幾隻營隊,齊整整的點將排列,每百人為一陣,每一陣由一人帶頭點數,卻聽一聲聲應答鏗鏘有力,小猴兒抱著膀子看著熱鬧。
真別說,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
茲打眼兒瞧去,真的找不出一個從前那種臉上沒精神,全身軟囊囊,一副睡不行活不起的德行的綠營大爺。
僧格岱欽這活計,幹的漂亮。
“喂,和尚,我發現我開始崇拜你了。”
“遲了些吧。”
小猴兒瞥瞥嘴,翻他一眼,“你丫還真不客氣。”
僧格岱欽笑著揉揉小猴兒的腦袋,這一幕正被不遠處的石墩兒瞧見。
卻見那夕陽下如斯和諧的二人,他忽然腦子裏鑽出來個想法兒來。
他伸胳膊攔過一邊兒喝水的小狼來,正兒八經的問:“喂,狼兄弟,你瞧著我姐和僧王配不配?”
“配不成。”
小狼甩了句風馬牛不相及的話,以石墩兒的有限智慧根本聽不懂,他話中有話。
可不,小狼是精衛的人,他自然知道石猴子跟睿親王的真正關係,在小狼看來,僧王雖為人瑞,可主子的主子……
隻想想那一雙若有似無的鳳眼,他就覺得脊梁骨發涼。
當然,他不是糊塗人,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他心中有數。
可石墩兒不同呀,這可是吃一百個豆不嫌腥的主兒,他好像完全忘了前些個日子被敲昏後,自己所發下以後都要乖乖聽話的誓言。
沒辦法,實在是最近人人都抬眼看他七分,人前人後都敬他這個石將軍,把他捧上了天。
以至於石墩兒油然激生一種‘我是石家唯一的男子’的爺們兒心情。
加之最近他總是夢見孟姨,她像活著的時候一樣,總是數落完穀子姐,數落白扇哥,最後最長的嘮叨都是落在長姐頭上。
可不麽?
長姐在厲害,也畢竟是個女兒家,有個人疼總是好的吧。
“喂,小狼,我覺得我要幹成一件大事。”
石墩兒滿臉得意,笑的那叫一個興奮。
小狼斜眼看他傻樂,不著痕跡的繞過他的摟抱,英明的退遠了一步。
主子的主子,他小狼可什麽都沒參與。
……
綏遠城閉城的消息很快傳到了歸化城,一時間人們也無過多腹誹,隻覺得十之**不過是軍中改製等等機密之事罷了。
次日是夜,山西祁城大盛魁票號分號,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敲開。
守夜的長工披上衣服提燈趕出來,一開門,卻見陣陣火把,官兵不下百人。
“叫你們掌櫃的出來。”轎子裏的人,口氣很是威嚴,見過世麵的長工一瞧這陣仗便知,這是個做官的,且官職不低。
掌櫃的很快便出來迎接。
“在下工部侍郎許右任,奉旨前往綏遠修建將軍廟,可前去的探子來回,說是城中城門緊閉,現本官不知發生何事,不敢冒然前往,故此前來此地拜會貴號。”
“許大人客氣,您不嫌舍下鄙陋,是我櫃上的榮幸。”
掌櫃很是年輕,才做了分號掌櫃不過十日,就遇上這樣的事,又見堂堂工部侍郎如此客氣,很是高興,於是吩咐下人備了好酒好菜,好生招待一番。
酒過三巡,二人談天說地,說歸化,道回亂,無所不談,尤其那許右任一句,相見恨晚,真叫年輕的掌櫃激動不已。
又過片刻,那許右任忽的歎息起來,年輕的掌櫃三番兩次的尋問,他才支支吾吾的道了直言。
“哎……小兄弟有所不知,在下此行,可是接了一個燙手的山芋啊。”
“大人是隻修廟?”
“隻是修廟便好了,你有所不知,本官此次前往歸化,可是帶著戶部撥給石家三分之一的軍餉來的,原本不過是秘密押解,可朝廷十分不滿意這石家的人在此招攬私軍,這不,本官昨日收到密令,說是這銀子,讓本官暫且想辦法拖住,萬萬不能到那石家手裏。”
“什麽?有這等事?”年輕的掌櫃信了八分,石家建私軍,朝廷反對,這聽上去實在太過合理。
“可不麽?我正頭疼如何拖住腳程,這虧得那滿城閉了城門,不然我真是不得罪朝廷就得得罪石家,小兄弟,你是不知道這石家在朝中的厲害啊。”
“大人隻是為朝廷辦事,又何必徒增煩擾。”
“話不是這麽說,拖住一時到也並非什麽難事,可問題是,這麽多銀子放在我手上,我不過百餘人馬,萬一——我可是全家的腦袋也不夠掉的啊!”
“在下冒昧的問一句,究竟多少銀子?”
許右任手指比了個九。
“九萬兩?”
許右任搖頭,“九十萬兩。”
年輕掌櫃的眼睛瞠的老大,“那還真的不是一筆小叔目。”
“所以啊……我說這是個燙手山芋麽。”許右任搖頭歎氣,不時的掃眼瞇著那低頭琢磨的年輕掌櫃。
見他又是蹙眉,又的搓手指的,心中也不免緊張,然過了片刻,終於聽見那年輕掌櫃道。
“大人若信得著在下,這筆銀子就存在櫃號上吧。”
磨叨了一個晚上,終於聽見了這話,那於右任長呼了一口氣。
哦,不,不是於右任。
是塗塵自稱的於右任。
當年輕的掌櫃辦好了手續給了塗塵憑票的時候,他臉上還帶著未退的酒氣。
小心收好手中的大額銀票,塗塵心道:這石家女子好精明個心思,他不過是一點撥,她竟融會貫通,想出如今這麽一個法子。
他原還心中不忿,被如此卑鄙手段強行壓低了頭,如今對照這祁晉看來,他塗塵還真是慶幸自己的識時務。
按照計劃,就在當夜。
‘於右任’一行人,連夜消失。
除了櫃上的幾個人,整個祁城無人得知曾經來過這麽一行人。
……
又過了一日,綏遠城緊閉的城門終於打開。
與此同時,消息終於傳了出來。
“聽說了沒有!軍城銀庫被盜了!說是百萬軍餉不翼而飛!”
一時間,人人都在談論這事。
百萬軍餉呐!
那是多少銀子,別說一個普通人想象不到,便是那些個大商賈,這輩子也沒見過幾回啊!
一時間,人人都談監守自盜,更有甚者居然扯倒了妖道身上。
而此時的大盛魁的總櫃上,已經是大門緊閉,一派沉默。
諾大且簡潔的廳內,椅子二十餘,已經紛紛坐滿了人。
那祁城櫃號的年輕掌櫃跪在廳堂中間,已經是滿麵流涕,他甚至完全不敢抬頭看那坐上陷入沉默的大掌櫃祁晉。
“糊塗啊你,糊塗!那是官銀!你天大的膽子,居然敢收這麽多官銀!”
周遭的各號掌櫃的紛紛唾罵,更有甚者,甚至恨不得摔了杯子去砸那掌櫃。
祁晉終於出聲製止,聲音一如往昔的溫涼,見不得一絲慌張,如果不是那頻繁搓手指的小動作,你不會發現他的一絲煩悶。
“算了,怨不得他,這是有心設計,就算不是他,也會是你們其中一個。”
以祁晉的精明,他心中早已有數。
“那大掌櫃的,現在怎麽辦?如果這真的是石家的計謀,那他們一會兒就會有人來憑票提銀子,如果咱們交出官銀,那肯定會給咱們扣上收贓的帽子。”
“咱們死不承認收過也行,畢竟沒有第三方,可九十萬兩銀票可是千真萬確的,咱們一時到哪兒去變出這麽多現銀?”
“銀子熔爐重造肯定是來不及,除非咱們從外省來調。”
幾個掌櫃七七八八想著辦法,卻聽祁晉一盆涼水澆下來。
“根本不可能調回來,所有的官道,我想現在應該已經封了。”
“什麽?”
所有人都恨的咬牙切齒!
人人罵著那僧王佛麵狼心,他們不願意也根本不會相信,他們這一群人瑞大意栽在一個丫頭片子的手上。
自然,僧格岱欽成了替罪羊。
一人問:“那現在怎麽辦?”
祁晉不語,好半晌起了身,頎長的身姿清俊依舊,甩下一句讓所有人一頭霧水的話,頭也不回的出了屋。
“是故人,總該敘敘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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