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八回 仙人洞裏仙人跳 凡塵池中凡塵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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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祁晉登門拜訪,小猴兒沒見。

    隻讓人送了一大盒子禮給他。

    拆開盒子,瞧著裏頭別扭的躺著一堆石頭,一根秤杆子,隨扈滿頭霧水。

    “掌櫃的,這是甚麽意思?”

    祁晉掂了掂秤杆子,啞然失笑。

    這丫頭到是個痛快人,連周旋都免了。

    石頭、秤。

    她這擺明了是告訴他,虛槍就不用耍了,她隻要實成的好處。

    “走吧。”祁晉一躍上了馬車。

    隨扈問:“可是回總櫃?”

    “不,去別苑。”

    ……

    祁晉在歸化城中有一處別苑,除了幾個跟了他多年的老長工外,鮮少有人知道。

    他們祁縣人在口外行商有著不成文的規定,十年不得攜眷,吃苦耐勞,守在櫃上。

    這是晉商之所以成功的原因,也是祁晉年屆三十,仍不曾有家眷的原因。

    祁晉是一個地地道道的晉商,賺錢的本事一流,節省的本質更是一流。

    可他的別苑卻是豪奢不止,雅致上乘,外觀質樸,內裏卻是別有洞天。

    每每隨掌櫃的到別苑,隨扈都為這裏的精致而歎服。

    假山流水,青蔥綠植,每一處都好似從一副江南水墨畫上謄下來的。

    他們心中都很好奇,一年前送這宅子給大掌櫃的那個人,究竟是何方神聖?

    叩-叩-叩——

    兩長一短的敲門聲後,一人來開門,那人身形瘦削,粉麵柳眉,說話陰陽怪氣,見到祁晉並不虛迎,反是祁晉有禮的向他點了點頭。

    那人隻道:“主子在梅林歇著,大掌櫃的怕是要候上一會兒。”

    祁晉再次頷首,“有勞公公。”

    ……

    祁晉在梅林外,候了半個時辰有餘。

    直到那陰陽怪氣的人來傳話,他才恭恭敬敬的進了梅林。

    時值初春,按說梅樹盡已凋零,可此處不知是何品種,那諾大的梅林,竟處處芬芳。

    不曾見過此等奇景的隨扈尾隨祁晉身後一路偷偷打量著,直到那梅林的中心處,隻見石凳上一玄衣男子端坐其上,手執棋子,專注與石桌之上的棋盤,金色的陽光打在他的身上,繪出一副似仙似幻的側影。

    男子側頭,看著那朝他走去的祁晉,鳳眼一勾,淡淡一笑:“念鄉來了。”

    隨扈揉揉眼,他竟以為自己見到了仙人!

    哦,不……妖異。

    那樣俊美至極的五官也藏不住那股子仿若與生俱來的陰戾之氣。

    隨扈隻覺脊背上鑽出一層冷汗。

    祁晉揚手,製止他繼續尾隨,而後自個兒上前,甩甩衣袍,打了個千兒。

    “見過王爺。”

    “起來吧。”

    溫涼難辨的聲音,掩不住周身貴氣,他擺擺手,指指眼前的一盤棋,“本王聽說,念鄉也是下的一手好棋。”

    “王爺謬讚,在下拙技,怎敢在王爺麵前賣弄。”

    祁晉雖如斯謙恭,心中卻不然,然待他當真行至棋盤前,與睿親王對弈十數來回,那倍感吃力的處處重圍,卻讓他再一次感覺這人的可怕。

    幾個來回,祁晉舉手再無落子之地。

    他頷首失笑,“王爺棋藝之精湛,乃在下平生之僅見,在下輸的心服口服。”

    璉玨笑笑,鳳眼微眯,唇角明明勾起了弧度,祁晉卻莫名打了個寒噤。

    他並非沒有見過世麵之人,他知道,這樣雲淡風輕隱含冰寒刺骨的眼神,是要踩著無數屍體,曆經世間冷暖才能磨練出的。

    祁晉開始慶幸,他不曾拒絕這人的賭約。

    盡管他輸了,卻也贏了。

    尤記得三個月以前,入京辦事時,這人約他至府上。

    “本王有一事相求,不知大掌櫃的能否賣本王個麵子。”

    睿親王求他?

    祁晉心中腹誹至極,若說別人求他,他知是為銀子,可如今天下間明白人誰會不知,他睿親王與瑞豐寶號的關係?

    銀子?

    他遠比他大盛魁要多的多。

    “王爺這是折煞祁某,若有什麽需要,茲管說便是。”

    祁晉如此回答,他也隻能這麽回答,察人入微的他一眼便知,這個睿親王,便是不能討好,也絕對不能得罪。

    他在腦子裏想了若幹種可能,卻不想,他張嘴卻道——

    “如果有一日,你進退兩難,來找本王便可。”

    彼時的祁晉一頭霧水,全然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也因沒有什麽,從而也就順嘴應下。

    卻不了,三月後的今日,竟是正應了光景。

    看著桌上那盤被圍得水瀉不露的棋子,祁晉不得不感歎,這個睿親王豈止是下的一盤好棋?

    “怎麽?念鄉心中可是在想,是本王用計設計了你?不然怎會算計的這樣精準?”

    璉玨開門見山的道出了祁晉心中所想,是以他並未矯情,隻低頭頷首,像是等著一個答案。

    璉玨拿起於得水剛呈上的茶,悠哉的吃了一口,半晌笑笑。

    “本王什麽也沒有做過,隻是本王的女人,本王清楚,這些本事還是有的。”

    什麽?

    祁晉眼一窒,登時覺得眉頭一緊。

    他不是不知道那京中早已傳的沸沸揚揚的石家丫頭和這睿親王的過往,可他是無論如何也想不到。

    這睿親王居然如此坦然在他麵前,自稱那女子為他的女人!

    這代表著什麽,不言而喻。

    如今再想想那女子給他大盛魁使出的陰招兒,祁晉忽然覺得慶幸。

    他慶幸的出手的隻是那個女子。

    他更慶幸,自己沒有真的開罪過那個女子。

    ……

    璉玨的條件是,現銀入股大盛魁,一來緩解大盛魁壓力,二來供石家軍費。

    這對祁晉來說無疑是一個絕好的條件。

    璉玨背靠戶部,又有天下間最大的銀號瑞豐做後台,若票號有他參一份,那確實上乘之策。

    而至於其它的,他也並沒有多問。

    祁晉是個聰明人,隻稍稍一想,他就明白,他兜兜轉轉這麽大的圈子是為甚。

    可不?

    石家建私軍,以他的身份是絕對不便直接支持的,是以……

    餘光偷偷掃著那個尊貴至極的人,祁晉發現,那雙冰寒至極的眼底,再也沒有提起‘本王的女人’時,那樣帶著人性的波瀾。

    ……

    翌日清晨,祁晉再次拜訪石猴子。

    這一次,他沒有空手而來,而是大張旗鼓的讓人抬了整整八個大箱子進去。

    這八個箱中,裝的不是別的,正是那批‘丟失’的官銀。

    大張旗鼓的帶著‘贓銀’上門,個中意義不言而喻。

    當然,祁晉是個聰明人,他自是不會戳破這當中門道,當小猴兒宣他進來之時,他如平常一樣,落落大方,隻字未提雙方糾葛,隻道——

    “祁某不才,鬥膽上門跟姑姑討個官職。”

    “哦,說來聽聽。”

    “敢問姑姑可否願冒風險,讓不才試一試軍中糧台?”

    小猴兒相當高興,並不僅僅是祁晉這尊財神終於被她收於所用,更為重要的是,她發現,這個人的精明絕不在那塗塵之下。

    可不,誰願使喚幾個傻子?

    當然,心中竊喜,可該擺的架子總是要擺的。

    禮歸禮的,她得讓他們敬她。

    小猴兒故作沉思,半晌後若有所思的點點頭,“既然大掌櫃的有此心思,那且不妨試試。”

    話音一落,祁晉登時做‘感激不盡’狀。

    “謝姑姑抬愛!”

    ……

    過後,二人就糧台的問題,一番交談,讓小猴兒更是欣賞祁晉這個人。

    老實說,他雖精明,卻與塗塵不同,塗塵浸沉宦海多年,心思難測,老謀深算,他雖博學,擅長奇謀,但你實難分辨他的忠於奸,然則祁晉卻不同,他是一個聰明人,但他更是一個商人,除卻溝通上他處處謙和,稍嫌虛偽,可說起正事來,卻是條條框框,他會用最簡單的方式算出雙贏的辦法。

    你浪費一分他不幹,他少一分他也不幹。

    盡管小猴兒不是個擅長算賬的,可粗略一聽,也委實每一筆錢都是算在了刀刃上。

    就像當她提出,想他替僧格岱欽籌謀籌謀時。

    他沉思了很久才於她道,“不是不可以,可大盛魁不是我祁晉一個人的,這樣的決定,我必須讓所有的財東看得見好處。”

    “比如呢?”小猴兒想,他這樣問,定是心中已有要求。

    果不其然,隻聽祁晉道:“幫我大盛魁在外蒙三藩開設票號。”

    小猴兒點頭,她覺得這條件並不過分,不過畢竟不是她能決定的事,怎麽都要與僧格岱欽相商一番。

    ……

    當晚,祁晉在城外草原設席,以得官職為名,宴請眾官員及大盛魁財東。

    草原的夜,蒼茫神秘。

    抬頭是沒有邊際的星空,遙望是星星點點的火種,絲絲烤羊的香味撲鼻,**酒的香氣沁人心脾。

    火不思悠揚的琴聲伴奏下,不知煩惱為何物的壯漢們摔著跤,就連那一匹匹低頭吃草的馬,都漫不經心的掀著蹄子。

    悠閑,美好。

    這是小猴兒在任何地方,都無法感受的放鬆。

    酒過三巡,多數人都已經喝起了興,誰也沒注意,那主位上的石猴子什麽時候離開的。

    抱著腿坐在角落的石頭上,小猴兒閉著眼,嗅著風中那混雜著羊膻味兒的味道,有那麽一刻,她竟忘了她那些如何都卸不下的煩擾。

    “真好啊!”

    她展開雙臂,擁抱蒼茫,絲絲涼風吹來,她覺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小時候。

    回到了那個無憂無慮,橫行霸道的草原小霸王時代。

    雙手墊在頭上,她一股腦的砸了下去,沾者露水的草原接住了她,小猴兒翹起了二郎腿,睜開眼睛,百無聊賴的看起了天上的星星。

    不知是不是幾杯酒下肚的作用,她竟也想起了那些無稽之談。

    她竟也覺得那天上的眾多星辰中,一定有她的家人在看著她。

    阿瑪、額娘、孟姨、弟弟……

    “咋樣,阿瑪,你閨女還不賴吧,沒給你丟臉吧。”

    “總愛說我渾,這下知道了吧,渾小子激靈,閨女就更別說了。”

    “哈哈,虧得額娘你早走幾年,要不然現在肯定跟我耳朵邊上磨叨,女孩兒家要有女孩兒家的樣兒。”

    “女孩兒家啥樣啊?誰說你閨女就沒有女孩兒家的樣兒了,沒有女孩兒家的樣兒能生出孩子來麽?”

    “……”

    “誒,阿瑪,額娘,你們別光在天上兩口子恩愛,也幫我盯盯那小子,你們上頭人多,別跟我搶人了,怎麽著也得留一個陪我。”

    “聽著沒?孟姨……我沒葬你,可不是我忘了哈,我這可是要送你個大禮,等過一陣選個日子,給你個石家的名份。”

    “我說阿瑪,這事兒我可是替你辦的啊,要是我做了什麽不孝的事兒,你可別托夢來找我啊。”

    “你做了什麽不孝的事兒,怕將軍找你。”

    低沉的男聲帶著笑,冷不防插了一句話,嚇了小猴兒一跳。

    感覺身邊的草坪一沉,小猴兒擰過了頭,正正對上僧格岱欽那雙染了醉意的眼。

    他此時並排躺在她身側,兩個人近的幾乎小猴兒喘的每一口氣,都來自他的呼出。

    “人嚇人嚇死人,知道不?”

    小猴兒翻他一眼,別過腦袋,再度朝天躺下。

    盡管她在僧格岱欽的眼裏看見了那過高的溫度,不過也許她習慣了,或者說很多事她們都心知肚明,所以躲來躲去的,反到是顯著矯情。

    “嗯?怎麽沒音兒了,你做了什麽不孝的事兒了,說來聽聽。”

    僧格岱欽吞吐的酒氣之濃烈,表明了他反常的話多出自何因。

    “誒,我說你今兒出息了哈,還頭回瞧你跟別人喝酒呢。”小猴兒沒答他,而是另起了一句。

    這到是真的,僧格岱欽真的從沒跟別人喝過酒,可今兒也不知怎麽了,居然跟石墩兒喝上了好幾杯。

    “怎麽?不高興了?”

    灼熱的酒氣噴在小猴兒耳朵邊上,聽著草地嘶嘶拉拉的聲音,她感覺他向她靠近了一步。

    小猴兒側過臉,眼看著他又靠過來一點。

    再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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