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二十章 恐懼
字數:4266 加入書籤
,最快更新逆水行周 !
下午,清涼殿內,宇文溫整理完書案上的資料,喝起冰鎮酸梅湯,夏末的天氣炎熱異常,他的心情和外麵樹上的知了一般焦躁不安。
冷飲下肚,感覺涼爽不少,宇文看著自己整理好的資料,不知不覺走神。
先前,平章、杞王宇文理提出要立法保護工商業者的正當權益,於是政事堂會議為此進行了辯論,並且投票表決。
表決結果是不通過。
於是宇文理再來第二次,又敗。
接著是第三次。
立法確保工商業者正當權益、並廢除一係列歧視商賈的議案,一直未獲政事堂會議通過,正、反雙方持續了大半個夏天的“拉鋸戰”,一直“打”到現在。
朝野之間,關於這項議案的爭議很大,支持者有之,反對者也不少,所以成了整個夏天官場最熱門的話題之一。
要不是宇文溫為了“捧”諫議院,任由這項議案走程序,並且表態暢所欲言,該議案早就實施了。
現在搞成這樣,原因是宇文溫要身體力行,尊重自己構建的新製度,讓大家都看到他講道理、願意和各方協調的態度。
宇文溫最喜歡和人講道理,哪怕這道理是歪理也無所謂,隻是他沒想到已經過了二十年,那幫老頑固的腦子依舊不開竅,這讓他很不爽。
政事堂的投票是不記名投票,所以宇文溫不知道是誰反對,但他不想知道是誰反對。
宇文溫既然選擇“放手”,沒有提前和相關人員打招呼,就是要以理服人,靠製度博弈取勝。
既然現在大家腦子都不開竅,那就繼續講道理。
道理是什麽?
一組組數據,一個個事實,火輪船、火車、電報都已經出現,時代不同了,還抱著“重農抑商”觀念不放的人,遲早要被事實打臉。
宇文溫這半年來仔細研究過“重農抑商”的起源和發展,知道這一觀點起源於春秋戰國時期。
在戰國時期,因為農業生產水平低下,采取重農抑商的政策是很有必要的,這一政策說白了就是為耕戰服務。
戰國時代,秦國商鞅變法,強調重農抑商,讓國民除了耕田就隻關注打仗,想要出人頭地,就得靠戰功來換,而要打仗,就得有充足的糧食。
然而“商”的發展,會幹擾到秦國的耕戰大計,影響糧食產出,影響軍民立軍功改變命運的決心,所以必須抑製。
極度強調耕戰的秦國笑到最後,雖然秦曆二世而亡,但重農抑商的政策、政治觀點,為曆代統治者所沿用。
宇文溫認為,重農抑商的政策,在“古代”是合適的,因為生產力低下,糧食問題很突出,而且這政策能以較低成本維持朝廷對廣大疆域的統治。
但是,時代不一樣了,蒸汽機出現,生產力快速增強,已經接近脫胎換骨的臨界點。
農業依舊是重中之重,但這種時候再強調抑商、賤商,就是不合時宜。
生產力的高速發展,讓農和商不再是此消彼長的對立關係,沒必要二選一,應該是“全都要”。
重農重商(以實業為主的工商業),兩條腿走路,社會發展才會繼續加速,這點,宇文溫不信如今的朝廷要員看不出來。
那麽,為何宇文理的提案會陷入“拉鋸戰”呢?
宇文溫認為,這是因為恐懼。
人對未知事物,總會有本能的恐懼,所以官員們對於取消“抑商”、“賤商”,商賈大翻身後形成的未知局勢,本能的產生恐懼,然後就是下意識的排斥。
他們無法麵對工商業大興後,四書五經上的知識再無法有效治理國家的可能;他們無法麵對商賈變成良民後,各種光明正大炫富的排場讓自己相形見絀的可能。
基於對於未知或前途可能一片昏暗的恐懼,讓官員們本能拒絕宇文理的提案,他們不想讓商賈從“牢籠”裏出來。
讓商賈變成平民(地位上),那就意味著商賈有光明正大步入仕途的機會(非科舉途徑),而相比富商,尋常官員如何有財力在疏通人脈的競爭中戰勝對方?
大部分官員都是聰明人,都知道國家離不開工商業,也知道按照現在的情況,工商業大發展利大於弊,但涉及到自身利益,誰都不糊塗。
朝廷可以不抑商(不抑製民間工商業),卻不能不“賤商”(繼續讓商賈在地位上處於卑賤狀態),如此一來,才是官僚們眼中的兩全之策。
然而,不在法律上廢除對商賈的歧視性規定,不在立法上保證商賈的正當權益,無法確保商賈產業、財富不被人隨意收取,若連這點麵子功夫都做不好,如何能讓工商業者們安心?
宇文溫能想到,若商賈們對未來不看好,那麽他們賺來的錢,更傾向於用來購買土地,為日後“轉行”當地主做鋪墊。
而不是將其用於擴大規模、擴大生產,開更多的分號,雇傭更多的工人,賺更多的錢。
現在,之所以工商業發展勢頭十分迅猛,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宇文溫的大力支持,商賈們對於他的信心很足,大家都知道,隻要他在位,朝廷就不會抑商,就不會把商賈當肥豬殺。
可他終究是會死的。
他死了以後,新君繼位,是否還會繼續這一政策呢?
大概率會,但到了孫輩,就很難說了。
宇文溫記得西漢時的文景之治,朝廷為了恢複國力,選擇與民生息,將傳統的什一稅改成三十稅一,對於商賈的限製也放寬,所以工商業發展迅速。
到了漢武帝(孫輩)時,因為連年用兵,國家財政很快告急,朝廷為了解決財政問題,再次抑商、實行鹽鐵專營,並且開始“殺豬”。
殺豬的辦法是收稅,名為“緡稅”,即財產稅,按財產總數的一定比例收,如果有人隱瞞家產,告發者(告緡)有重賞,此為告緡令。
緡稅的目標是有錢人,誰有錢?商人群體。
有商人不想交那麽多,被人告發,然後田地、宅院、牲畜、奴婢(全部家產)悉數充公,
告緡令一出,朝廷財政瞬間“回血”,但後果和竭澤而漁差不多,因為各種告密行為可以讓商賈有口難辯,於是商賈們等同於被一鍋端。
告緡令的“戰績”,《漢書》有記載:中產以上(商賈)大抵破產。
商人,在朝廷眼中,不過是養肥了就能殺的肥豬,哪怕你是做實業發家的,亦是如此。
宇文溫不希望這樣的曆史重演,因為時代不同了,到了他孫子那一代,工業時代差不多要降臨,若還玩封建王朝定期殺豬的把戲,讓工商業的發展出現瓶頸,後果就是有可能錯過蛻變的機會。
新舊勢力的交鋒,要麽是政治妥協,要麽是軍事決勝,宇文溫當然希望是前者,所以他再煩躁也耐著性子,看著侄子在政事堂會議上“屢戰屢敗、屢敗屢戰”。
漫長的拉鋸戰,不是單純的浪費時間,正、反雙方的不斷交鋒和妥協,使得宇文理的提案內容已經和一開始有了許多不同。
這樣的妥協和交鋒,最後能夠有什麽樣的結果,正是宇文溫所期盼的,比起強製推行,這種經過各方妥協的政策,生命力才會長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