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你就像那冬天裏的一把火(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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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軍中的事務逐漸步入了正軌,這幾天已不若先前那般忙亂了。他終於鬆了口氣,難得的睡了個好覺。

    輕按了下惺忪的睡眼,又抬手抹開皺攏了多日的眉頭,他這才起床洗漱。完事後,再到院中舒展了一下疲累的身子。

    今日是個難得的好天氣。冬日的暖陽高掛天空,曬得人懶洋洋的不想再做任何事。

    院牆外便是大街,小販的吆喝聲此起彼伏的傳來,顯見此刻長安大街上該是熱鬧得很。

    他收拾妥當出了門,一路閑情逸致的邊走邊逛。

    他本來是要到和豐酒樓去訂座的,隻是現在時辰尚早。他想起自己的簪子有些舊了,心道,不如先去買根發簪吧。

    於是,他轉而逛起了首飾鋪子。

    因為長久以來養成的習慣,他節約得很,並不怎麽舍得花錢在自己的裝扮上。所以一路走來,他習慣性的往便宜鋪子鑽。

    可惜,這些鋪子裏的貨色都不怎麽樣。賣的東西大同小異不說,還沒有什麽特色,而且材質很差,做工看上去也很是粗糙。

    如此,雖進出了好幾家鋪子,他也沒能找到能入眼的。

    如今身份地位不同了,又在京中任職,他再不適應裝扮得太寒酸。

    他咬咬牙,進了一間頗為高檔的首飾店。

    店裏麵的客人比較多,大多都是女人陪著自己嬌媚的男人來選購。

    稍微一看,就知道那些男人多半不是正夫。一個個長得都很是年輕貌美,而陪伴他們的女人則大多人老珠黃。男人們在撒嬌發脾氣,女人們則在不斷哄勸,男人於是要什麽就買什麽。

    他在店中隨意掃了一眼,就徑直走到賣發簪的櫃台邊。看來看去,他終於相中了一隻墨玉簪子,正要伸手去拿,卻被人搶了先。

    他的眼神瞬間變冷,正想要去看看那膽敢搶了他東西的人長的什麽模樣,卻有小二妹捧著一盤木梳過來,熱情洋溢的向他推銷。

    “客官,這是本店新進的貨,正宗黃楊木製成的梳子。黃楊木外號千年矮,一千年都長不高,材質非常細膩,自古是製梳首選。”

    “另據《本草綱目》講,黃楊木清熱、利濕、解毒,它是極好的中藥材。長期使用這種梳子,能滋養您的頭發,舒緩疲勞。客官,買一把吧,好處多多啊。”

    他不言語,看了眼那木梳,做得很精致漂亮,木柄處刻有一枝妖豔的桃花。他微微一吸,便有一股淡淡的藥材香味兒傳來,沁人心脾。

    梳子確實是好梳子,材質做工都是一流。

    不過,他今日要買的是簪子,不是木梳。

    “啊,對了!”小二妹繼續努力勸道,“好多人家上門提親,都會來本店買一把這種梳子送給對方呢。客官,您也買一把吧。自己不用,送人也行啊。這可是居家送人的必備好禮哦。”

    他聽罷,便伸手去拿。

    然而,附近有人轉過身來,似乎也聽到了小二妹的介紹。那人伸手就拿走了他看中的那把木梳。

    他定睛一看,那隻手正是剛才搶了他玉簪的手。

    他惱怒異常,一絲寒光在眼中閃現。

    他側頭,眯眼看向那兩次搶了他東西的人。卻驀地,轉瞬他就收起了陰狠神情,換做了一副和風細雨的麵目看向那兩人。

    但是那兩個人根本就沒有注意到他,也並未察覺到自己搶了人家看中的東西。

    “這木梳好看,我也想要。”黃泉拿著木梳翻來覆去的看,臉上喜不自勝。

    離炎像個款爺似的,豪爽的說道:“好好好,買買買。小寶貝兒,你再看看還有什麽喜歡的,我統統買給你。”

    黃泉已經習慣了離炎在外人麵前,這麽口無遮攔的喊自己。所以此刻,他隻是瞪了離炎一眼,又將目光看向了手中的木梳和發簪。

    他那一眼,看在旁人眼中,跟店鋪裏其他的男人沒撒兩樣。

    不過就是一嬌憨的嗔怪。

    “咱們今日難得出來一趟,這鋪子裏東西都挺好的。你再看看,我們給你哥也買幾樣首飾回去。”

    黃泉猶豫了一下,應道:“哥哥他不喜這些花裏胡哨的東西。喂,你來幫我將這簪子插上去,讓我看看好看不好看。”

    離炎便小心翼翼的將黃泉頭上原來那根簪子扯了下來,又將那墨玉簪子插上去,口中嘖嘖讚道:“真好看!”

    黃泉臉色一紅,小聲斥道:“這麽多人在,你能別當著人前說好不?”

    “這簪子本來就好看嘛。你要不多選幾根,每天換著插?”

    黃泉:“……”

    “哦哦,自然,……”離炎瞧見了黃泉那要搭上自己胳膊的手。

    那隻手瑩潤潔白,正尖著幾根手指,似要捏上她的皮肉。

    她立時回過味兒來,趕緊湊過去小聲道:“自然,人更好看。我這不是怕你皮薄麽?才那樣說。”

    黃泉就將手轉了個方向,他抬手去摸了摸頭上的發簪,麵無表情的問道:“人也很美是麽?”

    “嗯嗯,”離炎連連點頭,“看見那把木梳上的桃花兒了麽?你啊,人比花嬌哦。”

    ……

    他有些好笑的看著那旁若無人的倚在一塊兒、小聲嘀咕個不停的兩人。

    那一對兒男俊女……哦,反正總之,那一幕很養眼。

    可看著看著,他開始羨慕起那男子來,然後他竟隱隱有些嫉妒,到最後他忍不住向往,心道,那女人待他真好,不知我這輩子是否也能跟他一樣,遇到如此這般待我的女子?

    他又看向女人,心道,雖說品貌差了些,可是她要待一個人好的時候,還真是讓人無話可說。即便她的男人再多,也願意跟著她的吧。若是她不花心,少幹些那種事,那就更好了……

    啊,我想這些做什麽?她如何對待男人,又關我什麽事?

    黃泉輕輕推了把離炎,嘀咕道:“也不知你騙我沒有。你去找人拿麵鏡子來,我要瞧瞧到底好看不好看。”

    “我說的話哪有假?你不戴這簪子就已很美,再戴上它,那是錦上添花!”

    離炎便去叫小二妹送一麵鏡子過來。

    黃泉這才終於後知後覺的發現,旁邊似乎有人一直在看著他們。

    這行為有些放肆,黃泉便收起了笑,沉著臉抬頭向那人看去。

    這一看,黃泉的臉色頓時又一紅。

    他很不好意思,踟躕半天,終於還是喊了句:“黑蓮……哥。”

    離炎聽到聲音,回頭一看,還真是金蓮的弟弟,那絡腮胡子的黑蓮。

    她見黑蓮正站在賣簪子的櫃台邊,便笑著招呼道:“你來買發簪嗎?有看中了的沒?若還沒有,要不要我們給你參考參考?”

    黑蓮笑笑,“不用,黃泉他知道,我這人不太愛講究。”

    說著,黑蓮便隨意揀了根簪子,又付了銀子,然後將簪子往懷中胡亂一揣。

    小二妹急忙問:“客官,這木梳您還要嗎?”

    黑蓮揮揮手,“用不著。”

    離炎道:“相請不如偶遇。這正要到飯點了,要不咱們找家館子坐下,邊吃邊聊?”

    黑蓮卻笑了笑,“真是不巧得很。今日與大將軍約在和豐酒樓宴請幾位朋友,咱們隻怕得改日再敘了。”

    “原來如此,先生說今天有事,原是為這,所以我才能溜出皇宮來玩,哈哈。啊,對了,你升官發財了,我們還沒有給你說恭喜呢。那等你忙過了,我們就約上三五好友,歡聚一堂,好生給你慶賀一番。”

    “別說為我慶賀。我和黃泉曾並肩作戰,你又幫我們這麽多。我自當該主動邀上你,奉上幾杯薄酒以示感謝。”

    離炎揮揮手,“你家大將軍對我都不客氣,你這麽客氣做什麽?”

    三人又寒暄了一陣後,黑蓮便向離炎和黃泉二人告辭離去。

    離炎和黃泉兩人便又繼續逛了一下,後來走得累了,就決定去找吃的。他倆想起黑蓮說了個什麽和豐酒樓的名字,便向路人問了地址後,兩人就直奔和豐酒樓而去。

    黑蓮領著林顯進到大堂,一路往樓上而去,口中說道:“我們請的人待會兒就到。將軍先到包廂去坐著休息,我再出去等等那位貴客。”

    林顯點點頭,正要上樓,卻有人蹦出來,攔住了他和黑蓮。

    那是和豐酒樓的掌櫃,長得膀大腰圓的一個中年婦女,姓賈。

    賈掌櫃皮笑肉不笑的說道:“客官,真是不好意思。您這位下人之前來預定的時候,咱們確實還有包廂的,正好最後一間。可是哪裏知道,您的人前腳走,後腳二皇女也派人來說要定房間。”

    “我們這酒樓俏得很,房間都被預定滿了。那些客人都是些達官貴人,隻好就委屈委屈您了。客官,行個方便吧?可否往其他酒樓去?”

    黑蓮氣極,“他們是達官貴人,我們就不是?睜大你的狗眼看看,你麵前的這位是誰?!”

    賈掌櫃斜著眼睛將黑蓮看了一眼,並未理會,仍是對林顯說道:“客官您看,小的就是替東家幹活的小二而已,混口飯吃,還要養家糊口。小的們是萬萬不能代替主子去得罪了誰。天子腳下,我們東家做點小本生意也難啊。”

    “二皇女派的人來說要房間,她們要,我們就得立刻給她們,可不敢怠慢了那些龍子龍孫,您說是吧?還請客官可憐可憐小的上有老,下有小。”

    黑蓮氣得臉色鐵青,正要繼續與那掌櫃再次理論,“將你們東家叫出來,讓她……”

    林顯卻一抬手攔住了黑蓮,儒雅笑道:“無妨,我們換一家便是。”說罷,他毫不遲疑的直接轉身,快步離開了和豐酒樓。

    黑蓮將賈掌櫃狠狠的瞪了一眼,趕緊追出門去。

    離炎和黃泉二人正坐在大堂一角,因為他們點的菜還沒有端上來,兩人就有一句沒一句的聊著天。

    聽到附近有人爭執,他倆就看過來,便恰恰就將這一切都看在了眼裏。

    離炎和黃泉相視一眼,均有些吃驚。

    離炎更是驚訝不已。

    林顯難道看不出這個掌櫃就是故意的?明顯不可能。

    可他為何這般態度?他不是威嚴的將軍嗎?

    他剛才說那話時,一臉的和顏悅色,真像是個好脾氣的書生,又哪裏是個令敵人聞風喪膽的戰神?

    待到林顯和黑蓮走了後,那掌櫃與小二閑聊,以非常不屑的口吻說道:“以為我不知道他是誰?不就是那個林顯麽?拽什麽啊?一大把年紀了還沒有嫁出去,又喜整日在外拋頭露麵,這像什麽話?”

    小二應道:“掌櫃的,可這也不關咱的事情啊,您這麽氣憤做什麽?”

    “東家原本欣賞他很能幹,就想去娶來做個側室,充充門臉兒,哪知竟然被他趕了出來。當時還是我拎著禮物跟著她上門去的,被林府的管家追打,在大門口撲了一跤,丟死個人!”

    小二捂著嘴,極力忍住笑,“真正丟人的,應該是我們東家吧。您就算是摔了一跤,也不必這麽樣子趕他走啊。”

    “東家已經發了話,不準姓林的進店來。哦,還有,前陣子東家去了二皇女那裏一趟,二皇女好像也因為這個林顯給氣著了,正在發脾氣。”

    “倒黴催的,東家一上門,恰恰變成了那位主子的出氣筒。東家那一趟回來後,將姓林罵得狗血淋頭,說要與他勢不兩立。”

    “你說說看,咱們還能接待他們嗎?早知道那個黑臉膛是林府的人,我之前就該直接趕人。現在倒好,還多費了唇舌。眾目睽睽下,又被那大胡子嗬斥了幾句,此刻這口惡氣還憋在心裏無處發呢。”

    那小二聽聞此,偷覷了眼賈掌櫃的神情,囁嚅道:“掌櫃,此會兒客人少,俺就是暫時休息一會兒,喘口氣,您,您……您可別拿俺出氣啊。”

    賈掌櫃似笑非笑的看她。

    那小二舔著臉,訕笑一聲,“掌櫃,其實俺覺得吧,您這惡氣該是早就出過了。您看,剛才那姓林的來,您當麵將他趕出去,讓他知道您對他不喜。這可比之前,你與他麵都沒見著就將人趕了的,強多了啊。”

    賈掌櫃想想,爾後得意笑道:“也對啊。我不讓他上樓,還當著大堂裏這麽多客人的麵叫他上別家去,確實有夠丟臉的了。”

    ……

    原來如此。

    離炎和黃泉聽了那胖掌櫃和小二兩人的對話,很是氣憤。

    不說林顯是離國的大將軍,身份尊貴;也不說他脾氣好不好這一點。就單說他舍生忘死的在前線奮勇殺敵,才保得了離國的黎民百姓安居樂業。僅憑這一點,全長安城都該對他敬若神明,掃榻相迎,吃飯免費!

    黃泉那次從五鹿城回來,曾給她講過他在那場戰役中的所見所聞。有一幕情景,離炎聽罷,深深震撼了她,便牢牢的記在了心裏。

    黃泉曾講,由於斷糧日久,他隨著送糧大軍趕到的時候,林家軍損失慘重,人員已經死傷大半。

    他們剛到達,就恰逢敵軍又一次發起了攻勢,大將軍林顯再次親自率眾迎敵。

    那是一場決定林家軍生死的戰役,是否會全軍覆沒便隻在這一刻了!

    林大將軍一路之上身先士卒,勇猛異常,身後的士兵們紛紛跟著大將軍不斷往前挺進!眾人全都是抱著決一死戰的想法,他們亦步亦趨的跟在大將軍身邊隻一味的殺殺殺。

    那時,他們心中隻有一個想法: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永安當時還是個伍長。到那天最後一場戰役,他手下的五個士兵死得就隻剩了他一個光杆司令了。永安想,反正都是一死,那就要死得其所!他便抱著必死的決心一路上橫衝直撞。

    黃泉發現他的時候,永安殺人都已經殺得麻木。他右手的虎口早已被震得血肉模糊,手中那把刀卻依然緊緊握著,黃泉怎麽掰都掰不開。

    那把刀的刀刃早已殘缺卷曲,它還能殺得死人,全憑著永安一身的蠻力。

    在這樣悲壯的時刻,有一名百夫長終於承受不住死亡的恐懼,他貪生怕死起來,竟然趁亂往後退卻!

    幾名手下本就跟著他的,見狀,也要開始潰逃。

    林顯二話不說,如惡魔厲鬼一般,幹脆利落的手起刀落,一刀就砍下了那人腦袋!

    然後,他順手就將正在自己身旁的那個殺得雙目赤紅的永安抓到了麵前來。

    林顯也沒看他是誰,直接拎著滿身血汙的永安的後脖頸,將他的臉對著人心動搖的眾人晃了一晃,厲聲喝道:“這人以後就是你們的百夫長!若再有人敢臨陣脫逃,本將軍就見一個殺一個!無論是誰,一視同仁!”

    說罷,他一把扔了永安,又大聲吼道:“從現在開始,若有將領死了,他的副手立即頂上。若本將軍死了,副將便頂上;副將若死了,參將頂上,……以此類推,務必保證我軍隨時都有人統帥指揮,直至戰至最後一人!”

    “所有的統帥都要記住,凡退卻者一律格殺勿論,就地處決!我們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今天在場所有還有一口氣的男人,都隻能站著死,不能跪著生!眾將士聽清楚沒?!”

    話音剛落,士兵們的應諾之聲響徹雲霄!

    正是在這樣關鍵的時刻,林顯如凶神惡煞一般的模樣震懾住了人心,才等到了黃泉他們的支援,也才取得了這場攸關林家軍生死存亡的勝利。

    後來糧草接濟上了之後,林家軍休整一番,便有怨報怨,有仇報仇,勢如破竹一般將敵軍殺得節節敗退。

    黃泉熱血沸騰,跟隨著林家軍追至小涼國境內,將這多年來對北疆騷擾不斷的小涼國一舉滅了。據說,他一馬當先,還是第一個衝進人家皇城裏的人。

    離炎心中鬼火直冒。

    這名掌櫃竟然為著私人恩怨就如此怠慢林顯,又暗地裏羞辱他,還看不起男人。

    吃個飯而已,怎麽就偏要扯上這些個破事,看來你是不想開門做生意了!

    黃泉摩拳擦掌道:“你往日的威風呢?快點上去揍她幾拳啊!”

    “揍幾拳?揍幾拳能解恨嗎?傷疤一好,她肯定就記不住這教訓了!”離炎恨聲道。

    “再說,你沒聽她說,是她東家搞出來的事兒嗎?僅僅揍她不足以解恨,頂多是她主子多給她幾兩撫恤金。”

    離炎眯著眼睛,陰陰哼道:“哼,癩蛤-蟆還想吃天鵝肉!”

    “……那你想怎樣?”

    離炎想了想,立即走出了酒樓大門。

    好巧不巧,她出門就看見了對麵有一個小乞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