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第112章

字數:5121   加入書籤

A+A-




    瀘州是北齊毗鄰皇域的軍事大城, 城外一條深渠溝壑引入活水形成護城河流,圍繞整個城而建造的高牆城壁堅如鐵堡,建城的巨大石塊裏混有石灰, 遇水則更加堅固。外城之內還有二道城, 東西南北四方各有二十多米高的墩台, 遇有敵情發生, 則白天施煙, 夜間點火, 傳遞訊息。

    瀘州之後越過數城便是北齊王都邯兆,可以說瀘州是邯兆最堅硬的一道屏障, 若瀘州失守, 邯兆之前將再無險隘可守。

    瀘州守軍統屬邊軍, 其守將宋之遠原是科舉進士出身, 文采十分出眾,素有儒將之稱。這些年來他鎮守瀘州日子倒也太平,卻沒想到年初的時候,齊王竟遣了數萬倚天騎前來瀘州,說是協防築守,而領軍前來的居然還是倚天騎上將秋衍。

    秋家世代武將, 盡忠於王室, 這一輩裏的兩個年輕人, 一個統攝十數萬騎軍, 另一個手握數萬京畿衛, 戍守王城, 年紀輕輕就已經是朝中肱骨頂梁,十分受齊王倚賴。

    宋之遠是元夙部下,因著這層關係他對秋衍及其所率部下頗有微詞,覺得王上說是協防,倒不如講是監看,元夙知道後反倒是讓他好好與秋將軍合作,將瀘州守得鐵桶一般才是最重要的。

    宋之遠心裏即便有諸多不快,麵子上還是表現的滴水不漏,與前來瀘州的倚天騎相處融洽。

    比起西北線戰火荼蘼,遠離邊疆的城市未曾受到波及,還是一片祥和安寧。

    這半個月來城內最大的東來茶社裏日日賓客盈門,座無虛席,有些晚到的人隻得站在大堂兩旁的回廊上。而引致那麽多人趨之若鶩的並不是茶社裏的茗品,而是遠從邯兆而來,一曲南詞唱響大江南北的蘇岫。

    不過蘇岫唱詞時候不定,有時候很早有時候很晚,也沒個定數,唯一確定的是她唱完後就走,從不為誰多唱一詞一歌,曾有富豪一擲千金,隻要求她唱滿晚場,她也不為所動。

    大家也揣測不準她唱歌的時間,索性入夜後就蜂擁到了東來茶社,甚而有些人為了占個好位置連晚飯都一並在茶社裏用了。

    台上歌伶的曲子唱了一首又一首,還是沒有見到蘇岫登台,有人按捺不住開始交頭竊耳起來,坐在靠門邊的一個人眼神很利的看到東來茶社的老板身影從後麵一晃就要閃到後堂裏去,忙出口將他喚住,“李老板!”

    李老板是個年約旬的中年男子,儒衫著身青巾係發,十分斯文。聽到有人叫他,不由停住步子,回身朝那人揖了一下,笑問,“閣下有何事?”

    “今兒個蘇岫姑娘幾時登台,我們都等了很久了。”那人語氣有些抱怨,旁邊人也忙附和。

    “這個……”李老板霎時麵有難色,朝那桌走近了幾步,抑低了聲音說:“我也是才知道蘇岫姑娘去宋將軍府上了,宋將軍母親過大壽,宋將軍請她過府唱詞,大約這幾日都不會來了。”說完後,他又揖了一禮,匆匆轉身去內堂打點後麵的事情,蘇岫不來,他都不知如何同茶客們交代,隻感覺有些焦頭爛額。

    待李老板走後,有人疑道:“蘇岫姑娘不是從不單獨為人唱詞嗎?怎麽這次就破了例?”

    “宋將軍可不是一般人。”另有人捧著茶杯,嘖嘖說道。

    前麵一桌有人聽到他們議論,回過了頭,問道:“這宋將軍是誰?”

    眾人聽他這麽一問,就知道這人是外地來的,有人為他答疑解惑,“宋之遠將軍可是朝廷的三品武將,我們瀘州軍中的第一人。如今我們瀘州夜不閉戶,路不拾遺可全賴宋將軍戍衛有方。”

    有人趕忙附應,連連點頭,宋之遠在瀘州的聲望不可謂不高。

    “聽說宋將軍發妻早逝,他家裏隻有一房姬妾,膝下有三個女兒倒沒有兒子,說不準宋將軍看上蘇岫姑娘了?”有人津津樂道的傳著流言緋聞。

    他的一番猜測引來眾人嘖聲,有人說,“宋將軍文采出眾,斯文儒雅,倒不似一般武將粗豪。”

    “所以這英雄美人,還真有可能。”有人一拍大腿,樂嗬道,頓時引來旁人的笑應。

    門後廊下陰影裏站的一個人,聽了他們這番閑話之後,一言未發的轉身走了。

    宋之遠是個孝子,母親五十大壽的日子,他在府裏大擺筵席,宴請了許多臣工同僚,也照禮請了倚天騎的上將軍秋衍,但是秋衍需要輪值並未前來參加,隻命了副將送來一份大禮,一匹價值不菲的蜀錦,蜀錦矜貴,向來隻供王族皇室禦用,旁人半尺難求。

    宋母得了這匹蜀錦後可謂愛不釋手,眉梢眼角上都是喜氣,笑的合不攏嘴,宋之遠原本對秋衍有的幾分介懷也稍許淡了些。

    瀘州幾乎所有高官武將都雲集在庭院花廊裏用席喝茶聊天,眾人知道宋之遠竟然請來了蘇岫為其母賀壽唱詞,無不豔羨稱嘖說他是有了天大的麵子能請動蘇岫,更有關係與他親厚的同僚笑謔他,大概是美人為他傾了心,估計有好事將近,宋之遠也隻是笑笑不作反駁。

    眾人則更加篤定了心中猜測,畢竟千古以來,美人英雄都是傳世的佳話。

    宋母是南秦人,從小愛聽南歌,隻是嫁至北齊後很少聽到鄉歌國曲,如今聽到蘇岫委婉動聽的唱詞,竟忍不住潸然淚下。

    蘇岫一般隻最多唱曲三首,今日破例為宋母賀壽唱足了六首,直到月兒躍上枝梢,她這才告辭請去。

    宋之遠親自送她到門口,遣了車駕送她回去。小侍捧著一盒錦緞匣子,在宋之遠的吩咐下捧到蘇岫麵前,宋之遠微笑道:“今日勞煩蘇姑娘為家母賀壽唱詞,宋某感激不盡,無以回報,隻以此聊表心意。”

    小侍打開錦緞盒子,裏麵一支八寶翡翠瓚雀釵十分精致華貴,旁邊還各放著一對翡翠首飾,看水頭種色,定是價值不菲。

    蘇岫神容平靜,笑容淡淡回道:“舉手之勞罷了,宋將軍無需厚禮相贈。”蘇岫委婉推卻,手中抱著自己的琵琶,欠身為禮,從容轉身走出宋府大宅。

    門口停著一輛駢車,駕馬小侍忙搬來錦凳,宋之遠殷勤的上前想扶蘇岫上車,蘇岫縮了縮手,側身轉眸的時候瞥到牆角黑影裏似有人站著。

    她瞬時一反常態,笑靨如花的扶著宋之遠的手臂登上駢車,小侍為她打起軟簾迎她入內。

    馬鞭揮動,馬兒邁開蹄子嘚嘚的往郊外馳去。

    蘇岫在近郊租了一棟獨門獨戶的宅子,離開內城並不遠,然而送她的車駕並未馳出內城,而是停在了街頭的一家鋪子前,蘇岫與駕車小侍說了兩句話,那人便駕車走了。

    那是一家作瓷器的店鋪,此刻已經打烊,蘇岫走上前敲了敲門,不過半晌就有人來應門,看到是她便忙將她迎了進去。

    這一去便是許久,直到月上中天,夜路上清寂下來,梆鼓聲遠遠聽到,已經快到醜時了。

    店鋪門吱嘎一聲打開,蘇岫抱著布巾裹好的琵琶,手中挽了個竹籃子,上麵遮著布巾蓋住底下的東西。

    蘇岫慢條斯理的走在街上,月冷霜輝,她一步一步行走在月色下,並不著急行路。

    街頭有闌珊燈火,有擺著夜宵的攤子,支著布召在半夜裏作著食客的生意,幾張木桌子前隻零星坐著一二個人,正在吃宵夜,燒著火的灶爐裏冒著熱氣,掛在攤子上的一盞風燈亮著光,一點溫暖驅散了夜裏的寒氣。

    蘇岫在攤子前,放下手中竹籃和琵琶,老板上前招呼,與她說了幾句話後就去忙了。不時片刻後端了兩碗熱湯到她麵前,放了一碗,捧著另一碗朝不遠處街市角落走去。

    秋衍看到那人捧著碗朝他方向走近的時候,他在猶豫是不是要閃身回避,可正在他的猶豫間,那人已經走到麵前。

    蘇岫慢條斯理的拿著調羹一匙一匙的喝著這煲的十分香濃的黃豆豬蹄湯,黃豆熬得酥軟入口既化,身後有風掠動的聲音,腳步聲慢慢走近。

    秋衍放下手中的湯,在她對麵落座。

    蘇岫頭也不抬,熱氣熏蒸拂上臉頰,她說:“我不惜離開邯兆,千裏遠赴來到這裏,是為了一個人。”她說著,湯匙裏的一口熱湯緩緩抿下,“他們都說我執拗隨意,連唱曲的時辰都要別人迎候我,卻不知我隻是想尋在那人有空的時候,能來聽我的南歌。”

    坐在她對麵的秋衍微抿了唇,目光低垂著,卻沒有說話。

    悄寂的夜色裏,食客已去,隻有他們兩人無言對坐,大爐銅鍋裏的香氣飄嫋傳來,一朵流雲半掩明月,月色黯淡了幾分。

    “我送你回去。”良久過後,他才開口說了這麽一句,聲音低抑著,仿若有絲歎息。

    蘇岫放下調羹,起身抱起琵琶,拎起手中竹籃子,自始至終目光不曾落向他,她語聲淡漠的說:“不勞秋將軍費心,不必相送。”她對她的態度冷淡的如同尋常旁人。

    話落後,她也不理他,漫步又行,緩緩走向家宅,而他並未遠去,亦步亦趨的跟在她的後頭,直到她回到家中,返身合上大門,他又滯立了片刻,目光望著門前懸掛左右的燈籠,裏麵燭火明輝,照得門前十尺方地亮亮堂堂。

    蘇岫行過屋前的花苑,一條碎石小徑幽長回轉,兩旁一盆盆的種滿了蘭花。

    花苑的盡頭是間不大的宅子,油糊的窗紙裏有光亮透出,那是她這些年來養成的習慣,日夜裏總點著一盞油燈。隻是燈火下,窗紙上卻映出一個淡淡的輪廓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