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第1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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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烽火燎原, 血染千裏。

    濃煙遮蔽了天日, 陽光也照不到這末世閻獄一般的戰場。

    青州已經在數萬大軍的圍攻下守了七日之久,高堅壁壘的城牆此刻已是危如累卵。

    老都尉立在城頭指揮部署,煙灰熏的他臉上一片黯淡, 眼中盡布了血絲, 多日未曾歇息過了, 此刻他強撐著最後一絲精氣鎮局軍中。

    城內能夠調遣的兵員, 都已經悉數調往各門戍守抵抗北齊圍攻,然而後繼無法增添兵員, 每折去一個人, 青州就多一分壓力,時至此刻, 城內能夠動員的普通青壯年都已入伍衝抵了兵員,然而還是遠遠不夠。

    老都尉眺過烽火, 遠遠瞧見北齊軍列, 黑壓壓的一片重盾組成牆幕, 一望無際的兵列蔓延往後, 弓箭手張弓而立, 箭頭上的銀色銳光星星點點的熠閃在烽火裏,似漫天星輝。

    青州已是強弩之末, 一觸即潰, 然而北齊的精銳尚在暗自待發, 還未真的派上戰場。

    “都尉!”副教匆匆奔上城頭, 身上鎧甲有砍裂的痕跡, 一頂帽盔都不知丟在何方,臉上全是血漬。

    老都尉一言未發,轉頭盯住他。

    “東城怕是守不住了。” 副教抹了一把臉,氣喘籲籲的說道。

    老都尉緊抿著唇,額上青筋暴跳,一雙赤紅的眼中似要噴出火來,半晌後,才聲音低啞的開口問,“丹陽方向可有動靜?”

    副教知他問的是北騎回援的事情,此刻青州守軍上上下下所盼的無不是這件事,然而……“並無動靜。” 副教低垂了頭,難過的搖了搖頭,隻怕這最後的希冀也要破滅。

    老都尉眼中神光黯了黯,胸口中一陣氣血翻湧,煙火嗆了喉嚨,他忍不住抬手掩口一陣嗆咳。

    “轟……”的一陣地動山搖,崩山碎石的炸裂聲似就響在腳下,城樓築台在烽火中搖搖欲墜。

    “都尉!北齊開始用投石車攻城了!”不知哪處傳來士兵驚惶的高呼聲,城上陣防一時就亂了。

    老都尉極力將幾聲嗆咳忍住,單手扶上腰畔長劍,幾若低語般的喃喃,“一定能來得及的,青州不能丟……”他口中反複著這句話。

    副教還想安慰他幾句話,此刻或該另謀他法,然而還不等他開口,老都尉已一把推開他的攙扶,幾步躍上牆垛城頭,指揮城防軍陣。

    原已有些渙散的軍心被他逐步穩住,他的呼喝聲在硝煙下聽來竟是格外清晰。

    滾滾烽火裏,一記箭光,穿過山喝呼喊聲,如疾電射到。

    馬蹄嘚嘚,踏響山川,二萬北騎飛快的奔馳在平原上,自從北雪收到青州被北齊圍困的軍報,他便一刻不曾停歇的從丹陽回撤,他大約也能猜到,這回去的途上必然不會太平,但即便知道前途險阻危機重重,他也不得不回,青州是皇域邊境重鎮,軍事要塞,絕不容有失。

    與古蘭騎軍對峙的數日裏他們都沒能好好休整,此刻又是馬不停蹄的趕回,已有不少人露出疲態,然而領軍為首的北雪神容嚴峻,眼中有明亮清光閃爍,隻是一雙英挺的雙眉卻不曾舒展過。

    此刻這片平原是丹陽與青州銜連最近也是最便捷的一條路,馬蹄踏的塵土飛滾,大澤山脈雄渾的輪廓已能看到,經過大澤山快馬再行小半日便是青州。

    眼看青州越來越近,北雪心中不安卻如漣漪般逐漸擴大,如果北齊有心阻截狙殺的話,設伏布陣應該就在這裏。

    雖然神思百轉,腦中有數個設想和應對,但是北雪驅馬急策的速度一點沒有緩下。當遠處地平線上出現一條黑色長陣時,即便早有預料,但是北雪的心還是不由往下沉了一沉。

    一片黑甲鐵盾組成連綿的堅壁,後麵黑壓壓的不知有多少兵甲陣列,而在最前導的鐵騎,騎手和戰馬皆身披重甲,手中持戟舉盾,一個個都似小山般巍然靜立。

    為了盡速援馳和反擊,此次北騎皆以輕騎為主,但凡遇到重騎兵,若有不慎極其容易被對方撕裂陣形,形成縱深進攻,而被分割戰場。

    若讓輕騎對上重兵,能有幾分勝算北雪心中是掂量的很清楚的,以眼下北騎狀況若要力拚的話,即便能勝恐怕也是慘勝,留下餘部也回援不了青州,他必須盡最大的可能保持戰力。

    黑壓壓的步兵在輕騎麵前不足為懼,真正的麻煩隻是這些重騎。

    北雪深吸了一口氣,單手一掄長.槍反負身後,另一隻手雙指打環湊到唇畔,一短兩長的呼哨聲嘹亮的響起,久久回蕩在空中,即便萬馬奔騰,鐵蹄轟鳴,但這哨聲依然清楚的傳到每一個騎兵的耳中。

    原本保持一致的騎隊如海分瀾般忽然左右相分,不多會兒就是三路騎兵分頭並進了,待快要接近北齊陣隊的時候,左右兩隊騎兵忽然都馬首一歪朝兩旁奔馳了開去,而率領著中間戰隊的北雪手中□□一劃,銀練如月,罡氣縱橫。在他麵前的一員北齊重騎還未來得及作出反應已被他一槍紮在胸口,他單手一掄就將重甲兵挑飛下馬,重鎧逾約百斤,這一下跌落馬下的重甲兵竟半晌爬不起來。

    黑沉沉的重甲鐵騎如高牆一般壓降過來,北雪胯.下的照夜白前蹄一伸,忽的人立起來,一腳踹上麵前重騎兵馬,北雪手中□□回轉刺挑,又將一人挑落馬下,此時此刻的他,臉上全無表情,俊美容顏如被冰凝,而一雙眼中殺氣縱橫,似刀光般雪亮。

    盛夏將去,初秋見來,坤和宮前種著的高大梧桐樹上菁翠的碧葉也染上了一絲焦黃的顏色。

    天光晴好,樹下濃蔭涼爽怡人,裴皇後在花苑裏設下茶宴,新禦貢的極品大紅袍清香遠逸,芬芳氣息繚繞四散。

    南陽夫人端著茶盞,指下杯蓋又一下沒一下的拂著茶湯,許久也沒喝上一口。

    正在逗弄自己侄女兒的裴皇後,也發現了自己母親的神情異常。

    “母親為何怏怏不快?”裴皇後笑問,臂彎裏十分仔細的環抱著玉雪可人的小孩兒。

    南陽夫人放下茶杯,抬眼望住裴皇後欲言又止,眼神閃了閃。

    皇後近侍女官接過小娃兒,領著宮人悄無聲息的退了下去,花苑廊亭裏隻留下了裴皇後和南陽夫人母女兩人。

    “北疆的事情你可有所耳聞?”南陽夫人語重心長的問。

    皇後見自己母親如此慎重其事,也不由正了神色,“略有些耳聞。”她見南陽夫人憂心忡忡的樣子,起身坐到了她的身旁,傾身過去握住了她交握膝上的雙手,寬慰安撫道:“國家大事有皇上和前朝在呢,母親何必擔憂,且放寬心吧。”

    南陽夫人臉色有些暗沉,望著皇後,眉間憂色不舔反減,又問:“近些日子皇上有來過你這兒嗎?”

    問及這個,皇後臉上端雅的笑容也變得有些黯然,聲若蚊蚋道:“除卻朔望,皇上鮮少駕幸中宮。”

    南陽夫人聽聞後,心下微沉,低聲對她說:“隻怕我們裴家這次會有大.麻煩。”

    皇後大驚,脫口急問:“這是為何?”

    北疆遇敵,古蘭犯境,情勢一度十分危急,北騎貿然出兵援頰,意外引至北齊大軍圍困青州,如今青州情勢到底如何,確鑿的消息還沒傳回,皇後也不知道,隻這事與裴家又有何幹係?

    “今日下了朝會回來後,我見你大哥臉色就不對勁,問他他也不說。”南陽夫人秀眉蹙起,“他從來不曾這樣,朝服都未換就急匆匆去見了你父親,我在書房外偷偷聽了才知事情原委。”

    皇後屏息,感覺母親的手有些冷,她緊緊握了下。

    南陽夫人搖了搖頭,反手將自己女兒的柔荑握住,“今日廷報送達,說是青州失陷,主將戰死在城台上。”

    “母親。”皇後輕聲喚了她。

    “北齊先發製人,眼下皇域的境況……”南陽夫人欲言又止,雙唇抿了抿,“今日朝會上禮部侍郎上表奏疏,提議……和親。”

    皇後驚怔失神,心下驀然如有擂鼓,耳際似乎聽到南陽夫人說話的聲音,可恍恍惚惚的隻聽見長公主,南秦等雲雲。

    “要皇上賜降長公主嗎……”皇後喃喃般低語,心下雪光徹亮的明白,如今局勢對皇域對皇上都是大不利,北齊已然起兵,晉國有所動作也是遲早的事情,楚國戍守邊疆,單單是應付古蘭都是自顧無暇,也幫不了皇域什麽,而似乎置身事外的南秦,對皇域亦有掣肘的舉動。

    皇域若要反局補勢,南秦至關重要。如今繼位的南秦國主,手中有雄兵良將亦有江南富庶良田,巨資財富,最主要的是,南秦王後之位懸虛以待,長公主下降南秦,似乎看來並無不妥。

    “皇上絕不會同意。”皇後似譏似嘲的露出一絲笑容,心中卻有淡淡悵惘。

    果然聽到南陽夫人道:“皇上當廷龍顏震怒,將他革職降罪,永不敘用,此事才沒人敢再提。”

    “母親是擔心皇上疑心這事是大哥授意?”皇後猜測南陽夫人心中所慮。

    南陽夫人一臉憂色難掩,“這侍郎是你大哥提攜,可謂心腹,也不知怎會貿然有此提議,連你大哥都瞞住了。怕隻怕連累了我們裴家,連累了你。”

    朝廷爭鬥,輸贏高下紛紜莫測,然而這後宮才是她真正憂心的地方,如今戰火倏起,季家一門武將必被重用,連帶季淑妃都晉為賢妃,若再早一步得了皇嗣,隻怕將來裴翎這後位也是岌岌可危。

    皇後卻全無憂心之態,反而寬慰南陽夫人,“皇上賢明,不會無緣無故罪咎於大哥的,這事兒您也別胡思亂想。”

    “哎,你這孩子怎麽總凡事不上心呢。”南陽夫人既惱她的安之若素,又心疼她在深宮中孤寥清寂,她循循勸誘著皇後,語重心長道:“無論如何,要先懷得皇嗣,翎兒你可曉得其中利害?”

    曉得如何不曉得又如何?皇後心下澀苦,一腔委屈卻對誰也不能說,臉上反倒顯得漫不經心,“皇嗣這事兒,也不是說有就有的,端看個人福分吧,強求不來。”

    她端起麵前杯盞,輕啜了一口香茶,茶湯已涼,入口的苦意遊絲般漫入了心房。

    “下降……”簡單的兩個字幽幽自他口中吐出,混著難以名狀的情愫。

    允嵐軒廊下的菡池,重蓮千瓣,花香清芬飄遠,夏日裏細雨紛飛的時候,簷下雨聲泠泠,菡池裏水霧繚繞,這景致最是幽致,蕭樾站在軒窗前,望著一池青碧的池水,失神了一陣子。

    “皇上雷霆震怒,將上疏的禮部侍郎王琰給革職了。”立在後頭的簫澄負手身前,語氣平靜的說。

    “嗬……”他譏誚的低聲一笑,掩在大袖下的雙手徐徐收緊。

    “王兄,臣弟不明白,王琰是我們好不容易安插在朝廷裏的人,為何要讓他有此提議?而且萬一正中皇上下懷聯合南秦,屆時也是個麻煩。”簫澄眉頭微蹙,心中一直存有這個疑惑,王上此舉到底意欲何為。

    “若非如此,怎知她在騙我。”他回過頭,看向簫澄,雖然臉上有淡淡笑意,但中一閃而逝的黯然神傷依舊被簫澄捕捉。

    “王兄是說……長公主?”簫澄斂低聲息,小心翼翼的問,心中有些驚疑不定,風華宴上長公主到底對他說過什麽,竟能騙過了他?

    蕭樾並不作聲,目光又落在幽碧的菡池水裏,長睫低垂,眼底下不知是何神色。

    簫澄緘默靜聲,內殿裏一時悄寂,唯聽窗外風過廊軒,半晌過後才聽蕭樾開口,音色低抑微帶了冷意,“原本要從佑州調往燕嶺的五萬驍羽騎暫時不動,南秦可有消息傳回?”

    簫澄肅容回道:“南秦朝廷黨政為禍甚烈,江南世家與王族如今正鬥得水火不容,恐怕無暇顧及其他。”他頓了頓後,猶是疑問,“佑州驍羽騎不動,王兄是在戒備南秦?”

    蕭樾眉眼抬起,回頭望住簫澄,眼中一閃而逝的鋒光如電掠過,似譏似嘲道,“鳳朝如今疆土分裂,皇族勢微,這些江南世族可謂居功至偉。”

    百年之前,四諸侯分疆裂土,北齊、晉國和楚國都有三大營襄助,唯獨南秦並無精銳騎軍,反而占有鳳朝五分有一最為富庶的南方疆域,其幕後之手便是朝廷曾優渥以待,勢力遍及朝野的江南世家集團。也就是他們在朝廷戰事吃緊,糧資匱乏的時候,他們公然抗稅不納,宣稱商稅不納是先祖定下的規矩,不可破壞。私下裏倒是有錢包養秦淮豔伶,玉盞金屋翠玲琅,極盡奢靡。

    蕭樾自問,若換成自己也絕不容這些江南世家越發作大,遲早是要剔除的,然而眼下時局紛亂,南秦挑在此刻大動幹戈,分明是自傷元氣並不明智,但隱隱中他覺得有些不同尋常。

    “南秦此舉即便是身不由己,但這番傷筋動骨後,想必不敢再貿然生事,即便皇上有意聯合南秦,倒也不足畏懼。”簫澄眉目軒朗,微微笑道。

    擾亂他的視聽,看低南秦,降低戒備,便是她與自己的心計嗎?

    蕭樾緘默,擺了擺手,簫澄揖身執禮,退出了內殿。殿內絲帷浮動,暗香如縷,他轉頭回望廊下菡池,目光倏忽飄遠,神思不知遊蕩在何處。

    良久後,他才如同從夢中轉醒。

    窗下的屏風後頭有一張七尺長的卷雲書案,案上兩頭堆了累累摞摞的畫軸。他走到書案前,拿起一卷畫軸徐徐展開,畫中的人皓齒青蛾,雲鬢霧髻,容色妍麗,手持一柄紙傘,煢煢孑然的立在風雪中,那一眼相望,銘刻在心,再也不能忘懷。

    分明是想笑的,可心間的寒意,如被封凍,一路蔓延上指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