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第119章
字數:7476 加入書籤
烽火燎原, 血染千裏。
濃煙遮蔽了天日, 陽光也照不到這末世閻獄一般的戰場。
青州已經在數萬大軍的圍攻下守了七日之久,高堅壁壘的城牆此刻已是危如累卵。
老都尉立在城頭指揮部署,煙灰熏的他臉上一片黯淡, 眼中盡布了血絲, 多日未曾歇息過了, 此刻他強撐著最後一絲精氣鎮局軍中。
城內能夠調遣的兵員, 都已經悉數調往各門戍守抵抗北齊圍攻,然而後繼無法增添兵員, 每折去一個人, 青州就多一分壓力,時至此刻, 城內能夠動員的普通青壯年都已入伍衝抵了兵員,然而還是遠遠不夠。
老都尉眺過烽火, 遠遠瞧見北齊軍列, 黑壓壓的一片重盾組成牆幕, 一望無際的兵列蔓延往後, 弓箭手張弓而立, 箭頭上的銀色銳光星星點點的熠閃在烽火裏,似漫天星輝。
青州已是強弩之末, 一觸即潰, 然而北齊的精銳尚在暗自待發, 還未真的派上戰場。
“都尉!”副教匆匆奔上城頭, 身上鎧甲有砍裂的痕跡, 一頂帽盔都不知丟在何方,臉上全是血漬。
老都尉一言未發,轉頭盯住他。
“東城怕是守不住了。” 副教抹了一把臉,氣喘籲籲的說道。
老都尉緊抿著唇,額上青筋暴跳,一雙赤紅的眼中似要噴出火來,半晌後,才聲音低啞的開口問,“丹陽方向可有動靜?”
副教知他問的是北騎回援的事情,此刻青州守軍上上下下所盼的無不是這件事,然而……“並無動靜。” 副教低垂了頭,難過的搖了搖頭,隻怕這最後的希冀也要破滅。
老都尉眼中神光黯了黯,胸口中一陣氣血翻湧,煙火嗆了喉嚨,他忍不住抬手掩口一陣嗆咳。
“轟……”的一陣地動山搖,崩山碎石的炸裂聲似就響在腳下,城樓築台在烽火中搖搖欲墜。
“都尉!北齊開始用投石車攻城了!”不知哪處傳來士兵驚惶的高呼聲,城上陣防一時就亂了。
老都尉極力將幾聲嗆咳忍住,單手扶上腰畔長劍,幾若低語般的喃喃,“一定能來得及的,青州不能丟……”他口中反複著這句話。
副教還想安慰他幾句話,此刻或該另謀他法,然而還不等他開口,老都尉已一把推開他的攙扶,幾步躍上牆垛城頭,指揮城防軍陣。
原已有些渙散的軍心被他逐步穩住,他的呼喝聲在硝煙下聽來竟是格外清晰。
滾滾烽火裏,一記箭光,穿過山喝呼喊聲,如疾電射到。
馬蹄嘚嘚,踏響山川,二萬北騎飛快的奔馳在平原上,自從北雪收到青州被北齊圍困的軍報,他便一刻不曾停歇的從丹陽回撤,他大約也能猜到,這回去的途上必然不會太平,但即便知道前途險阻危機重重,他也不得不回,青州是皇域邊境重鎮,軍事要塞,絕不容有失。
與古蘭騎軍對峙的數日裏他們都沒能好好休整,此刻又是馬不停蹄的趕回,已有不少人露出疲態,然而領軍為首的北雪神容嚴峻,眼中有明亮清光閃爍,隻是一雙英挺的雙眉卻不曾舒展過。
此刻這片平原是丹陽與青州銜連最近也是最便捷的一條路,馬蹄踏的塵土飛滾,大澤山脈雄渾的輪廓已能看到,經過大澤山快馬再行小半日便是青州。
眼看青州越來越近,北雪心中不安卻如漣漪般逐漸擴大,如果北齊有心阻截狙殺的話,設伏布陣應該就在這裏。
雖然神思百轉,腦中有數個設想和應對,但是北雪驅馬急策的速度一點沒有緩下。當遠處地平線上出現一條黑色長陣時,即便早有預料,但是北雪的心還是不由往下沉了一沉。
一片黑甲鐵盾組成連綿的堅壁,後麵黑壓壓的不知有多少兵甲陣列,而在最前導的鐵騎,騎手和戰馬皆身披重甲,手中持戟舉盾,一個個都似小山般巍然靜立。
為了盡速援馳和反擊,此次北騎皆以輕騎為主,但凡遇到重騎兵,若有不慎極其容易被對方撕裂陣形,形成縱深進攻,而被分割戰場。
若讓輕騎對上重兵,能有幾分勝算北雪心中是掂量的很清楚的,以眼下北騎狀況若要力拚的話,即便能勝恐怕也是慘勝,留下餘部也回援不了青州,他必須盡最大的可能保持戰力。
黑壓壓的步兵在輕騎麵前不足為懼,真正的麻煩隻是這些重騎。
北雪深吸了一口氣,單手一掄長.槍反負身後,另一隻手雙指打環湊到唇畔,一短兩長的呼哨聲嘹亮的響起,久久回蕩在空中,即便萬馬奔騰,鐵蹄轟鳴,但這哨聲依然清楚的傳到每一個騎兵的耳中。
原本保持一致的騎隊如海分瀾般忽然左右相分,不多會兒就是三路騎兵分頭並進了,待快要接近北齊陣隊的時候,左右兩隊騎兵忽然都馬首一歪朝兩旁奔馳了開去,而率領著中間戰隊的北雪手中□□一劃,銀練如月,罡氣縱橫。在他麵前的一員北齊重騎還未來得及作出反應已被他一槍紮在胸口,他單手一掄就將重甲兵挑飛下馬,重鎧逾約百斤,這一下跌落馬下的重甲兵竟半晌爬不起來。
黑沉沉的重甲鐵騎如高牆一般壓降過來,北雪胯.下的照夜白前蹄一伸,忽的人立起來,一腳踹上麵前重騎兵馬,北雪手中□□回轉刺挑,又將一人挑落馬下,此時此刻的他,臉上全無表情,俊美容顏如被冰凝,而一雙眼中殺氣縱橫,似刀光般雪亮。
盛夏將去,初秋見來,坤和宮前種著的高大梧桐樹上菁翠的碧葉也染上了一絲焦黃的顏色。
天光晴好,樹下濃蔭涼爽怡人,裴皇後在花苑裏設下茶宴,新禦貢的極品大紅袍清香遠逸,芬芳氣息繚繞四散。
南陽夫人端著茶盞,指下杯蓋又一下沒一下的拂著茶湯,許久也沒喝上一口。
正在逗弄自己侄女兒的裴皇後,也發現了自己母親的神情異常。
“母親為何怏怏不快?”裴皇後笑問,臂彎裏十分仔細的環抱著玉雪可人的小孩兒。
南陽夫人放下茶杯,抬眼望住裴皇後欲言又止,眼神閃了閃。
皇後近侍女官接過小娃兒,領著宮人悄無聲息的退了下去,花苑廊亭裏隻留下了裴皇後和南陽夫人母女兩人。
“北疆的事情你可有所耳聞?”南陽夫人語重心長的問。
皇後見自己母親如此慎重其事,也不由正了神色,“略有些耳聞。”她見南陽夫人憂心忡忡的樣子,起身坐到了她的身旁,傾身過去握住了她交握膝上的雙手,寬慰安撫道:“國家大事有皇上和前朝在呢,母親何必擔憂,且放寬心吧。”
南陽夫人臉色有些暗沉,望著皇後,眉間憂色不舔反減,又問:“近些日子皇上有來過你這兒嗎?”
問及這個,皇後臉上端雅的笑容也變得有些黯然,聲若蚊蚋道:“除卻朔望,皇上鮮少駕幸中宮。”
南陽夫人聽聞後,心下微沉,低聲對她說:“隻怕我們裴家這次會有大.麻煩。”
皇後大驚,脫口急問:“這是為何?”
北疆遇敵,古蘭犯境,情勢一度十分危急,北騎貿然出兵援頰,意外引至北齊大軍圍困青州,如今青州情勢到底如何,確鑿的消息還沒傳回,皇後也不知道,隻這事與裴家又有何幹係?
“今日下了朝會回來後,我見你大哥臉色就不對勁,問他他也不說。”南陽夫人秀眉蹙起,“他從來不曾這樣,朝服都未換就急匆匆去見了你父親,我在書房外偷偷聽了才知事情原委。”
皇後屏息,感覺母親的手有些冷,她緊緊握了下。
南陽夫人搖了搖頭,反手將自己女兒的柔荑握住,“今日廷報送達,說是青州失陷,主將戰死在城台上。”
“母親。”皇後輕聲喚了她。
“北齊先發製人,眼下皇域的境況……”南陽夫人欲言又止,雙唇抿了抿,“今日朝會上禮部侍郎上表奏疏,提議……和親。”
皇後驚怔失神,心下驀然如有擂鼓,耳際似乎聽到南陽夫人說話的聲音,可恍恍惚惚的隻聽見長公主,南秦等雲雲。
“要皇上賜降長公主嗎……”皇後喃喃般低語,心下雪光徹亮的明白,如今局勢對皇域對皇上都是大不利,北齊已然起兵,晉國有所動作也是遲早的事情,楚國戍守邊疆,單單是應付古蘭都是自顧無暇,也幫不了皇域什麽,而似乎置身事外的南秦,對皇域亦有掣肘的舉動。
皇域若要反局補勢,南秦至關重要。如今繼位的南秦國主,手中有雄兵良將亦有江南富庶良田,巨資財富,最主要的是,南秦王後之位懸虛以待,長公主下降南秦,似乎看來並無不妥。
“皇上絕不會同意。”皇後似譏似嘲的露出一絲笑容,心中卻有淡淡悵惘。
果然聽到南陽夫人道:“皇上當廷龍顏震怒,將他革職降罪,永不敘用,此事才沒人敢再提。”
“母親是擔心皇上疑心這事是大哥授意?”皇後猜測南陽夫人心中所慮。
南陽夫人一臉憂色難掩,“這侍郎是你大哥提攜,可謂心腹,也不知怎會貿然有此提議,連你大哥都瞞住了。怕隻怕連累了我們裴家,連累了你。”
朝廷爭鬥,輸贏高下紛紜莫測,然而這後宮才是她真正憂心的地方,如今戰火倏起,季家一門武將必被重用,連帶季淑妃都晉為賢妃,若再早一步得了皇嗣,隻怕將來裴翎這後位也是岌岌可危。
皇後卻全無憂心之態,反而寬慰南陽夫人,“皇上賢明,不會無緣無故罪咎於大哥的,這事兒您也別胡思亂想。”
“哎,你這孩子怎麽總凡事不上心呢。”南陽夫人既惱她的安之若素,又心疼她在深宮中孤寥清寂,她循循勸誘著皇後,語重心長道:“無論如何,要先懷得皇嗣,翎兒你可曉得其中利害?”
曉得如何不曉得又如何?皇後心下澀苦,一腔委屈卻對誰也不能說,臉上反倒顯得漫不經心,“皇嗣這事兒,也不是說有就有的,端看個人福分吧,強求不來。”
她端起麵前杯盞,輕啜了一口香茶,茶湯已涼,入口的苦意遊絲般漫入了心房。
“下降……”簡單的兩個字幽幽自他口中吐出,混著難以名狀的情愫。
允嵐軒廊下的菡池,重蓮千瓣,花香清芬飄遠,夏日裏細雨紛飛的時候,簷下雨聲泠泠,菡池裏水霧繚繞,這景致最是幽致,蕭樾站在軒窗前,望著一池青碧的池水,失神了一陣子。
“皇上雷霆震怒,將上疏的禮部侍郎王琰給革職了。”立在後頭的簫澄負手身前,語氣平靜的說。
“嗬……”他譏誚的低聲一笑,掩在大袖下的雙手徐徐收緊。
“王兄,臣弟不明白,王琰是我們好不容易安插在朝廷裏的人,為何要讓他有此提議?而且萬一正中皇上下懷聯合南秦,屆時也是個麻煩。”簫澄眉頭微蹙,心中一直存有這個疑惑,王上此舉到底意欲何為。
“若非如此,怎知她在騙我。”他回過頭,看向簫澄,雖然臉上有淡淡笑意,但中一閃而逝的黯然神傷依舊被簫澄捕捉。
“王兄是說……長公主?”簫澄斂低聲息,小心翼翼的問,心中有些驚疑不定,風華宴上長公主到底對他說過什麽,竟能騙過了他?
蕭樾並不作聲,目光又落在幽碧的菡池水裏,長睫低垂,眼底下不知是何神色。
簫澄緘默靜聲,內殿裏一時悄寂,唯聽窗外風過廊軒,半晌過後才聽蕭樾開口,音色低抑微帶了冷意,“原本要從佑州調往燕嶺的五萬驍羽騎暫時不動,南秦可有消息傳回?”
簫澄肅容回道:“南秦朝廷黨政為禍甚烈,江南世家與王族如今正鬥得水火不容,恐怕無暇顧及其他。”他頓了頓後,猶是疑問,“佑州驍羽騎不動,王兄是在戒備南秦?”
蕭樾眉眼抬起,回頭望住簫澄,眼中一閃而逝的鋒光如電掠過,似譏似嘲道,“鳳朝如今疆土分裂,皇族勢微,這些江南世族可謂居功至偉。”
百年之前,四諸侯分疆裂土,北齊、晉國和楚國都有三大營襄助,唯獨南秦並無精銳騎軍,反而占有鳳朝五分有一最為富庶的南方疆域,其幕後之手便是朝廷曾優渥以待,勢力遍及朝野的江南世家集團。也就是他們在朝廷戰事吃緊,糧資匱乏的時候,他們公然抗稅不納,宣稱商稅不納是先祖定下的規矩,不可破壞。私下裏倒是有錢包養秦淮豔伶,玉盞金屋翠玲琅,極盡奢靡。
蕭樾自問,若換成自己也絕不容這些江南世家越發作大,遲早是要剔除的,然而眼下時局紛亂,南秦挑在此刻大動幹戈,分明是自傷元氣並不明智,但隱隱中他覺得有些不同尋常。
“南秦此舉即便是身不由己,但這番傷筋動骨後,想必不敢再貿然生事,即便皇上有意聯合南秦,倒也不足畏懼。”簫澄眉目軒朗,微微笑道。
擾亂他的視聽,看低南秦,降低戒備,便是她與自己的心計嗎?
蕭樾緘默,擺了擺手,簫澄揖身執禮,退出了內殿。殿內絲帷浮動,暗香如縷,他轉頭回望廊下菡池,目光倏忽飄遠,神思不知遊蕩在何處。
良久後,他才如同從夢中轉醒。
窗下的屏風後頭有一張七尺長的卷雲書案,案上兩頭堆了累累摞摞的畫軸。他走到書案前,拿起一卷畫軸徐徐展開,畫中的人皓齒青蛾,雲鬢霧髻,容色妍麗,手持一柄紙傘,煢煢孑然的立在風雪中,那一眼相望,銘刻在心,再也不能忘懷。
分明是想笑的,可心間的寒意,如被封凍,一路蔓延上指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