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驚春花落樹(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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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方秋雨溫潤, 仍舊還留有夏日餘息,然而北方寒露時分的第一場雨水已有沁膚的涼意。

    鉛雲低垂, 烏沉沉的天際深處透著清寒,細雨淅淅瀝瀝的下著, 廊下風聲嗚咽。

    楚天紓立在窗下,雙手交握垂在身前, 好似在靜心傾聽窗外泠泠的雨聲。

    晝夜輪轉,從未覺得漫長時光竟然是如此讓人難捱。

    那日, 他匆匆攜軍回援青州, 她便知道他這一去, 怕是凶多吉少, 他或許也已知道,但卻並未曾動搖過意誌,離去前他眼中神光絕決,凜然有殺氣。為了國疆為了皇上,他不能眼睜睜看著北齊犯境,明知前路維艱,他依然奔赴前往。她有心勸阻的話,幾次哽在喉間, 卻又被生生咽下。

    是她送他騎軍離開了丹陽,看他一騎絕塵, 越行越遠, 不曾有過半分猶豫。最終也是她難寧心緒, 忍不住心中憂思輾轉煎熬, 親率了餘萬追雲騎尾隨他前往了青州。

    朝堂聽政,帶軍從戎這麽些年來,曾作出過多多少少的決策,從未有過一次如那日一般,讓她萬幸自己的臨機決斷。

    恍惚過窗外溫柔雨聲,那日鐵蹄如雷,廝殺聲震天滾滾撲麵而來,彷佛又在耳畔邊響起。

    她仍舊清晰的記得他,戰場上怒馬嘶鳴,長.槍揮斫於天地,身上銀鎧血染斑駁,金輪日光下,猶似天降戰神,多少重騎被他挑落馬下,他竟想單以己之力就剖開對方重騎陣防,給餘部輕騎尋得機會突進北齊步兵陣列。

    他不給自己留有後路,長.槍一路揮指,不怯不退,拚的是玉石俱焚的念頭。

    沙場相見,生死一半運籌在手一半便看天命定數,她從未害怕過什麽,卻在那一刻,心中深隱的懼意被喚出。

    他似乎覺察到了戰場上的變化,目光尋隙望來,隔著烽火硝煙,他有片刻的驚怔,俊美容顏在日光下依舊粲然生輝。

    她卻看到,一個被他挑落馬下的北齊重騎以劍支地,艱而緩的慢慢站起,手中長劍提舉過肩,似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往前投擲,長劍投出,他整個人又重重摜倒在地,瞬間便被人潮馬蹄給淹沒。

    她雙眸猝然睜大,喉中一緊,似被鐵鉗給牢牢扼住,發不出一聲一息,雙唇卻被抿的失了血色,心中一瞬也似被長劍洞穿,空落落的融入了冰雪,整個人都僵了。

    “殿下。”男子低抑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將她從恍惚中喚醒,“藥已經煎好了。”

    “這些事讓丫鬟來就可以了,無需你親自動手。”楚天紓轉身接過李煒手中藥盞,麵色平靜的說。

    見楚天紓想走,李煒有些躑躅道:“末將有一事不知當講不當講。”

    楚天紓淡淡瞥他一眼,“知道不當講就不要講了。”

    “殿下,我們這般強留皇域將領恐怕不妥啊。”他急急低聲,滿麵難掩憂色。

    楚天紓卻仿若未曾聽見一樣,拂開麵前月門下的珠簾,轉身走入內間。

    止痛寧息的月下香已經淡了,繚繞的煙霧也漸漸散去。

    北雪自朦朧裏醒來,他知道自己傷的不輕,傷口處如被辣油潑濺,火辣辣的疼,好在身體內息平穩未曾大傷,已算得上是萬幸。

    他推被起身,一手扶著床欄想要站起,腳都沒立穩,頓覺一陣天旋地轉,腦中嗡聲作響,他一下子跌坐回床上,一番動作牽扯到了未愈的傷口,雪白單衣上緩緩透出血色一朵一朵似花兒般鮮豔綻開,傷口的痛楚愈烈,他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氣,雙眉微微蹙起。

    “北將軍傷口未愈,還是不要亂動的好。”溫潤清冷的聲音,在他昏沉時,隱約的聽到過,每次被喂入辛澀的藥汁時,這個聲音總在身旁,忽遠又忽近。

    “臨安……公主。”他抬頭,看清了來人,素裙簡裝,長發束挽,麵作冷肅的楚天紓,端了一盞藥湯緩步走了過來。

    “恩。”楚天紓淡聲應了,目光瞥過他胸前泅散的血色,眼中閃過一抹不易察覺的慍怒,卻仍是小心翼翼的將手中藥盞遞給他。

    “多謝。”他接過藥盞捧在掌心,一手拿著湯匙徐徐攪動湯藥。

    楚天紓見他低著頭,容色比深冬的飄雪還要白。

    “北騎還剩一萬餘部,已被我妥善安置在丹陽了。”楚天紓望著他,語聲輕而緩的說。

    這一句話聽入北雪耳中,一瞬間釘住了他心口下的跳動。

    “有勞臨安公主。”他的語聲很低。

    楚天紓能夠明白此時他的感受,北騎是他一手調.教出來的精銳,那些士兵不啻於他的兄弟,而此刻盡折去一大半,他心中的痛,恐怕沒有感受過的人是無法領會的。

    “後悔麽?”她突然如此問。

    北雪抬眸,眼底有光芒倏忽閃過。

    “如若當初你不曾援頰丹陽,那麽即便齊軍兵臨城下,青州也有能力等來後續援軍,北騎更不會損失如此慘重,你可曾後悔?”

    四目相對,她眼中沉靜如深海之淵,而他眼中卻有悲愴一閃而逝。

    “末將說過,國之疆土,絕不容外族踏入。”一字一句自他口中清晰的吐出,不曾動搖過意誌,更不曾有悔,胸口起伏牽動了傷口,他的臉色愈發顯得蒼白。

    楚天紓長睫微顫,心下有片刻的動容,“你好好休息,我讓大夫來給你換上新藥。”

    她轉身欲走,身後卻傳來他的聲音,似強抑著顫動問,“青州被破幾日了?”

    須臾的靜默,竟讓他覺得分外漫長,她沒有回過身,隻是平靜的回他:“約莫已有七日了。”

    身後並沒有意外的動靜,他好像沒有絲毫的反應,她不忍見他落魄失神的摸樣,抬步欲走。

    “殿下為何在藥中下迷藥?”他的聲音很低,不像是質詢,倒更似在喃喃般輕語。不是沒有受過傷,軍營苦累,戰場生死,隻要外傷不是立即斃命,都不可能讓人一直昏迷不醒,可這些日子來,身上傷口灼痛,神思卻跌入夢魘深處,幾次三番朦朧裏睜眼恍惚見到床前有人影晃動,可是他就是醒不過來,待辛澀藥汁喂入唇間之後,意識便又漸入混沌,幾時幾刻,竟讓他分不清夢裏夢外。

    楚天紓轉身,目光平靜的望住他,清冷冷的回他:“不如此,你豈肯安心留下養傷。”

    他長睫低垂,未動聲色,氣息卻幽沉了下去,他手上捧著的藥,已有些涼了。

    楚天紓見他神色黯然,緊抿了唇,她垂在身側的手不由握緊,“你是不是在想,這一生戎馬,生死平常,唯碧血沙場,青山埋骨才算是為皇上盡了忠。”

    北雪抬起頭,平靜目光看入她深邃的眼底,心中刹那失神,亦有片刻動容。

    心中莫名有怒火倏起,一觸燎原,楚天紓冷冷揚臉一笑,“你若要怨就怨長公主吧,這蕁麻散是她幾日前留下,特別囑咐要日日加在你用藥之中,直至你傷勢大好為止。”

    北雪聽了她這番話後依舊靜默著,回憶起那些時日裏恍惚在眼前的一道朦朧身影十分熟悉,沒想竟會是她。

    楚天紓從袖中抽出一封書箋,掂在手中,“這封信是長公主留下給你的,本來想等你傷勢好點時再給你。”她走上前,將那封信箋放在他身邊的床褥上,目光淡淡一瞥他,旋即轉身大步離開。

    北雪捧著藥盞,緩緩舉手,一口一口吞咽下苦澀微涼的藥汁。一碗藥用的見了底,他隨手將空碗擱置,他拿起身旁那封書箋,信封十分尋常,像是她隨手取用,上麵隻字未落,唯有背麵的火漆印章能看出是長公主所留。

    他挑開火漆,拆開信箋,裏麵薄薄一張紙箋,他小心翼翼展開,上麵寥寥書有幾行字,他一行一行看過來,原本鬆弛的眉目在看到最後一行的時候,神色遂變。

    青州烽火連綿,首當其衝受到波及的就是毗鄰不遠的皇都另一座要塞大城賀州。當初被青州守將譴出去疏通被阻山道的兩千餘騎已盡數退避進入青州轄域,而另外數千前去賑災救洪的騎兵因著回援了青州,如今被困在了青州近郊的龍門山裏,青州已經陷落,而他們的後路亦被齊軍截斷,進退維穀,此刻音訊全無。

    賀州全城戒備,城門樓台上下戍守待令的衛兵比往日裏多了好幾倍,賀州的守將和副尉一日都不敢懈怠,全副心思都放在了戒備可能借勢南下的北齊大軍身上,日夜輪轉交替裏,每時每刻必有高階將領鎮守在城台上,警戒北齊。在惶惶忐忑的十數日裏,並沒見到齊軍南下,倒是等來了皇都的另一支北騎騎軍。

    千裏疾馳來援的是北騎的南軍,領軍而來的是四將之中最會攻城略池的南馳。他一來到賀州才知道青州早已被北齊攻陷,當即招來賀州守將詢問。賀州守將知他到來,忙匆匆領著人前來迎見。

    都府門前,獅鎧著甲,手扶長劍叉腰而立的高壯大漢正抬眸望著府前高懸的金字匾額,身旁左右侍立的騎軍銀甲熠亮,頸係藍巾,各個人高馬大,體格彪悍,像是一座座高山。

    守將一見到這背影忙上前見禮,知道來的是南馳他心下倒是沒幾分慌張,從從容容的見禮寒暄。卻不想,南馳回過頭,劈麵就是一句,“你個鱉孫!為何不及時出兵青州!”

    眼見麵前南馳神色冷厲,怒目含威,又是這一句詰問當頭劈來,倒讓守將愣了一瞬,被震懾在了當場,噤了聲音。

    他這一愣,更是惹得南馳怒火高漲,手中長劍豁然出鞘,劍鋒直對向守將,隻差幾寸距離就能讓他頭上開花,他恨聲低吼,“你貽誤軍機,信不信老子現在就一劍砍死你?!”他恨的是不能救青州於水火之中,更恨的是北騎如下現狀,不知是生是死。若是他在,定不會讓北齊欺到頭上,殺他兄弟!

    一直就知道南馳出身草莽,性子不拘一格不同於其他將領,但也沒料到是這麽的爆烈,他雖軍階很高,但是守城將領也不是他說殺便能殺的,然而看他眼中殺意竟也不像是假的,守將心下生寒,怕隻怕他真是會毫不手軟的一劍砍過來。

    守將懵立當場,所幸他的一員副將及時出列替他解圍,“南馳將軍請息怒,並非我們不願馳援,而是齊軍此次傾兵而來,以近六萬兵力壓境,若說當時北騎還在青州,我們即刻相援尚有勝算,可北將軍援馳去了丹陽,青州戍守才不足二萬人。加上賀州滿打滿算能上得戰場的也才三萬人,能調多少人前去青州?”他說話不疾不徐,卻有條理,眼見南馳怒火漸熄,他又道:“如若我們一旦馳援失敗,被北齊大軍一網打盡,恐怕賀州亦危矣。”賀州毗鄰高山,山體綿延,濃林成蔭,是易守難攻的地勢,但是敵我兵力十分懸殊的情況下,堅守不易,賀州不敢出兵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南馳緩緩收劍回鞘,都快擰在一起的眉頭稍許舒展了些,隻心下怒火還是翻湧不息,惡狠狠道:“老子真他媽咽不下這口氣!”

    “即便不甘,你也得咽下這口氣。”女子輕緩的聲音飄飄然的隨風而來,眾人循聲抬望,看到都府大門的頂上不知何時站了個人,紫衣長衫,腰封青黛色,素鬢天然,她立在光輪日影下,容色逆了光看不清楚,手中握著一方寶劍,不知是何來曆。

    守將諸人正心下疑竇叢生,卻見身材高大的南馳忽然仗劍單膝跪地,垂首恭然喚道:“末將,參見長公主。”隨他而來的南軍騎兵紛紛持戟跪地。

    眾人惶然驚窒,一時無措,直到有人也跪地見駕,眾人才反應過來,忙跪了一地。

    守將心頭突突跳動的厲害,戍守在此多年的他未得奉召不能回皇都,他也從不曾見過皇室天顏,不是沒有好奇,他伏低著身子偷偷抬眼望去,一朵流雲飄至,擋住了萬丈光芒,讓他看清了站在屋脊上,宛如天人的長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