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風住塵香花已盡(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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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賀州守將神色凝重的立在一彎月牙荷塘邊, 午後微風熏暖陽光和融,然而他的心裏卻如覆了層冰霜, 寒意一層一層的湧向四肢百骸, 怎麽也想不到長公主尊駕會來的如此猝不及防, 她的來意和目的他一時猜測不透, 她臉上神色平靜全無波瀾也讓他瞧不出絲毫端倪, 也不知長公主此時來到賀州對他們來說是吉是凶。

    長公主的心性如何,他並不知曉, 但即便與帝都隔著千山萬水, 但皇帝對於長公主的眷寵他卻是知道的, 皇域數十萬兵權全部歸轄於天子, 唯有天子詔令方能調動, 然而……

    他抬起頭看向河塘中央與岸上有曲橋相連的湖心亭,密垂下的簾子隔絕了裏外,南馳被長公主召至亭內已經有些時間,不知說著什麽。

    手心裏有微汗滲出,越想越覺得長公主一來不是什麽好事,若說南馳不能也不敢誅臣殺將, 但被皇帝授予九龍符, 不僅能調動皇都龍翼衛和羽林衛,更甚而能調動四方騎的長公主, 是真的握有他們的生殺大權。

    如若長公主追究起他們救援不及的責任……他不敢再深想下去, 冷汗霎時透衣而出。

    此時此刻, 侍立在湖心亭內垂首斂氣的南馳, 偷偷抬眼覷看背站而立的長公主。長公主將他喚來此間,已經過了一盞茶的功夫,然而她卻隻言未發,不知想著什麽。南馳的一顆心就像被放在了油鍋裏煎熬,左右都不痛快。

    “殿下。”他終於鼓起勇氣,低抑著聲音喚了聲。

    長公主微微側了臉,長睫如扇,她聲音請冷冷的問,“誰讓你來賀州的?”

    南馳原本是鎮守在崇左,那裏毗鄰儋州,與北齊晉國隔江相望,是十分機要的位置,皇上在那裏屯兵數萬,更譴了南騎鎮邊以作威懾,四方騎中的四位將領中,若論殺伐雷厲,手段狠辣,唯他無二。當年他還是草莽流寇的時候,那響當當的名頭就已經響徹鳳朝全境,南北通知了。之後他被朝廷招安,帶著上下數千兄弟全部入了伍,誰都知道四方騎裏有支南騎打起仗來混不怕死,被打的斷手斷腳都不會眨下眼睛,那彪悍的能力往往讓對方望而生畏,不戰自退。

    皇上把崇左如此重要的軍事大城交給他,足見對他的信任和能力的肯定。

    然而他此刻卻罔顧君命,偷偷帶著貳仟親衛風馳電掣的趕到了賀州。

    南馳手上佩劍“鏗鏘”往地上一插,他單膝“咚”的一聲跪到地上,聲音低沉,卻穩而堅的說道:“末將自知道青州有難,北將軍身陷丹陽後,真是一刻也坐不住,崇左眼下太平的很,末將也隻帶了貳仟人,大部軍隊都留在崇左,諒北齊和晉國也起不了什麽風浪。”

    長公主氣息平靜低頭緘默,彷佛在沉思,又好似在決斷。

    “青州失陷,北將軍生死未卜,末將離開賀州最近,自然要趕來馳援。”他抬著頭,目光炯炯的望著長公主,那纖細秀美的背影站的紋絲不動,“如若不是東擎和西嶺遠在西陲邊疆,他們也會和末將一樣。”

    “這就是你擅離職守的理由?”長公主終於開口,平緩的音色裏帶著一絲冰冷寒意,“北雪馳援丹陽時,也以為樂嶺沒有異狀。”

    南馳一時語噎,渾身僵了似得,整張臉漲得通紅。

    “末將有違君命,罪該萬死。”他深深低頭,聲音有愧,“末將這就趕回崇左。”他站起身,轉身就想走。

    “站住。”長公主一聲輕喝將他釘在原地。

    “殿下?”他回頭茫然望著長公主,一時間不知進退。

    “讓你安置在崇左的東西可都安排妥當了?”長公主話鋒一轉,談到了另一件事情。當初皇上派出四方騎將領分駐各國交界大城,都特別囑咐了一件要事,需緊急督辦。

    南馳不明白長公主此刻提及的意圖,但還是如實回道:“早已安排妥當,萬無一失。”

    長公主點了點頭,目光轉望向南馳的時候,眼中有一閃而逝的殺意,“既然來了,就隨我將青州奪回再走。”

    長公主簡簡單單一句話,讓南馳震驚萬分,臉上訝異神色一時收斂不住而表露無遺,“殿下要回攻青州?”他語氣中又是激越又是動容,雙眸中烈焰燒的灼熱。

    “你把這裏的守將叫來,我有事要問他。”長公主目光又轉回原處,透過簾子的縫隙處,望到亭外湖麵浮萍幽綠,涼意淡淡沁人。

    一路猜疑,一路忐忑的隨著南馳步入湖心亭,賀州守將心裏簡直就像有千麵大鼓在捶似得,沒一刻能得安寧。

    陽光透過簾絡的縫隙,落在地上形成交錯的光紋,長公主立在前頭,他卻不敢抬頭去看,彎腰單膝往地上一跪,“末將賀州都尉張瑜參見長公主。”

    “現下青州是何境況,你且說來聽聽。”長公主緩聲問,舉手微抬,赦他免禮。

    張瑜恭敬的站在一側,低眉回道:“暫時從青州傳出的消息來看,約有八千餘人被俘而降,北齊軍隊已控製了城中樞紐主幹,當初兩州之間山道崩阻,青州曾派出兩千餘騎疏通道路,此刻已盡數退避進入我州轄域。而當時因著贛水泛濫,青州曾派出數千前去賑災救洪的騎兵因著回援了青州,如今被困在了青州近郊的龍門山裏,後路被齊軍截斷,此刻音訊全無。”他偷偷抬眼,瞧不見長公主的神色,心下跳動急促,頓了頓後又道:“這是十數日前的消息,最近如何,末將也不知。”

    他言下所訴與紅組遞來的情報並無二致,長公主淡淡又問:“退入賀州的貳仟騎是你勸阻了他們回援青州?”

    長公主的這一問,問的張瑜心驚肉跳,掌心裏攥了一手的汗,他正思索著如何回稟,這一問一答間的措辭若沒有拿捏好,於他來說可能就要萬劫不複。

    可還不待他想好,卻見長公主目光掠過來,微微一笑道:“你做得很好。”

    長公主這一句話聽入他的耳中,如春雷乍響,讓他受寵若驚,心下不知該惶恐還是該謝恩的好,一時竟然無話。

    那貳仟餘騎日夜修複山道,在最短的時間內讓兩州道路通暢,待一切完善之後早已兵疲馬乏,若回援青州對峙數萬齊軍,無疑螳臂當車。而至此刻,他們已養精蓄銳,思及仍在青州的父老妻兒,一腔的盼歸心念,又有誰可阻擋。

    “你速去齊整這兩千餘騎等候調令。”長公主一聲令出,張瑜自然不敢怠慢,應命後匆匆離去。

    久候在一旁的南馳終於忍不住問,“北齊大軍如今屯駐青州,殿下有何計策能克敵製勝?”

    以千敵萬,不是沒有勝算,若無謀策在胸,單以力敵的話,就算勝隻怕也是慘勝,雖然他的南騎軍從不畏戰,但是戰前行軍布局他還是想求個明白。

    長公主目光下移,看向掌中通身無飾的烏梢寶劍,唇角微綻,徐徐露出笑意,“皇上讓你們秘密安置的東西,便是此次奪回青州最大的契機。”

    南馳聽聞後,驚詫脫口,“那些黑.火.藥?!”

    長公主目光微凜,抬眸看向南馳,唇畔冷笑蔓延,“既然北齊犯境在前,就怪不得我得寸進尺了。”

    正午陽光薄暖,碧空晴湛,早上時分飄落的雪沫子已化成水,與晨露一起墜下宮簷。

    昭陽宮裏,碧屑繚繞的塵香已淡了許多。

    左右侍候的宮女屏息靜立,不敢抬頭去看坐在窗下握著一卷書冊的王後。

    這位異國遠來的王後,對人從無厲色,幾乎喜怒不露,麵色終日裏寂無波瀾,沉默的像是一則謎,讓人看不透。

    “殿下。”王後的近侍女官沈芊從外殿行來,立在屏風掛簾外輕聲喚道。

    王後似從怔忪中被人喚醒,她放下手中書冊,緩步踱出。

    沈芊走到王後身側,低聲說了幾句什麽,王後平靜的臉上眉峰微微一挑。

    沈芊又道:“今日是常樂公主芳辰,王上今晚在永和宮前設宴,常樂公主剛還遣人來請娘娘。”

    常樂公主蕭豫是晉王嫡親的妹妹,十分受寵,又是跳脫不羈的性子,瓊台夜宴的時候她就見識過,隻是自大婚後,她就覺得蕭豫似乎有點變了,自那日王上與她深談過後,她整日裏就開始神思恍惚的不知在想些什麽,私下聽聞宮中侍女議論,說常樂公主像是轉了性子似的,連往日裏呆不住的永和宮都不隨便離開了,也不知是遭了什麽邪,王上也找來禦醫給她脈診,卻也看不出什麽。

    今日王上設宴,說是為她慶賀生辰,恐怕個中意思遠不止此。

    “許久沒見到常樂公主了。”王後亭亭舉步,走出昭陽宮,身後沈芊忙領著宮娥跟上。

    允嵐軒廊下的菡池,蓮花已謝,水汽氤氳成薄薄的霧繚繞在幽縵的回廊下,有一脈清苦的荷葉香悠遠飄散。

    蕭樾手中一封信函急奏是從前線傳來,那一字一句間挾帶的信息無不讓人觸目驚心。

    “你看看罷。”蕭樾抬手,將信函往後遞過。

    剛從堰都回到晉陽的簫澄,身上軍甲未卸就匆匆入了宮,此刻見王上麵色平靜,那一掠而過的目光卻有莫名複雜的神色。

    簫澄雙手接過信函,一行行過目掃下來,心中驚詫難平,當初北齊樂嶺出兵壓境奪下了皇域青州,這事他是知道的,他也知道皇域絕不會善罷甘休將青州如此輕易拱手讓人,隻是他絕然沒有料到這乾坤顛倒會來的如此快,讓人措手不及。

    一夕風雲,局勢變化,任是誰都想不到。

    “皇上不但重奪回了青州,更甚而奪下北齊樂嶺。”簫澄一字一句說的輕慢,話中卻難掩訝異,“僅靠六千騎兵?四方騎的戰力臣弟倒是小瞧了。”他低聲哂笑,心中雖有些不甘心,但也知道如若這六千精騎換成驍羽騎的話,莫說奪下樂嶺,就是回攻青州恐怕也是不易了。

    蕭樾鎮定如常,目光凝結在青萍浮綠的菡池水上,唯有薄唇緊抿如削。

    “就不知這領軍之人是誰。”簫澄將手中信函折好,英挺的長眉微微蹙起,如此殺伐果敢的人,將來戰場上對峙,隻怕會是個大.麻煩。

    “是長公主。”蕭樾站的筆直,目光遠投,晴明的天際湛湛一碧如洗。

    “長公主?”簫澄低抑驚呼,抬起的眼中滿是驚疑。

    “就是衛國長公主,率六千精騎救出被困龍門山的數千青州軍,又潛蟄暗伏進入青州以黑.火.藥殺了北齊一個措手不及,內外呼應,生生將北齊逼出了青州。”他說的平常,饒是如此簫澄還是聽出他語氣中難掩欽賞之意,“之後臨安公主出兵近萬餘堵截住了北齊退兵,而之前援協丹陽的四方騎則借勢突襲了樂嶺。”

    “楚國竟然也出手了。”簫澄笑的頗有些無奈,“這次齊王可算是栽了大跟頭了。”輸了人心失了青州暫且不提,單單一個樂嶺就足以讓北齊元氣大傷,還有那數萬軍隊戰下失利,五國之中北齊已經頓落了下風。

    “此刻局勢,王兄覺得該如何?”簫澄肅然開口,兩國已成合縱之勢,牽一發而動全身,北齊此刻境況不可能完全不影響到晉國。楚國的態度已明,唯獨剩下南秦,意態模糊。

    蕭樾默然不應,望著天際的目光卻有些恍惚,那日落雪飄飛,他還記得舒望亭外看到她撐傘而來,眉目溫柔,喚了他一聲晉王,不是初見,卻依舊銘心刻骨。更深遠的記憶裏,是在縉墨夜涼如水的海邊,她輕衣飛扇,誅殺犯境的夷人,彼時的她眉目冷豔,殺氣縱橫,讓他亦動容亦震驚。而今戰場禦敵製勝,她……又是怎樣的。

    “王兄?”

    是夢是醒,輾轉也兩難,他鎮定了心緒,卻說:“今日是蕭豫的芳辰,你在宮裏用完夜宴再回去吧。”

    簫澄看了眼他垂袖而立的背影,低聲應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