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渡劫(二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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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楷腦中一片空白, 他努力回想, 隻記得窗外星空璀璨。他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翻來覆去,它厚實且溫暖, 一點也不像死人的手,但他的的確確是死了,因為他記得這間客棧, 記得曾將他引向黃泉道的她。
她立在原處, 默不做聲,柳葉眉微蹙著, 像在思索。汪楷見不得她煩憂,走上前扶住她雙肩小聲說:“沒事, 我隻是沒了肉身,可我魂還在,我仍能見到你。”
他的聲音很溫柔,如泉水潺潺, 但這並不能撫去司妍內心的悲憤與自責, 她欠他兩世, 本以為能保他這世安寧, 結果又與之前一樣。
司妍自覺害了他,如果當初未遇見,或許他的命運會是另一個走向。
接下來該怎麽做?司妍沒有頭緒。忽然一道白影落在她跟前,伴隨著幾記振翅聲,幾根雪白的鳥羽如雪花飄揚。
“哈, 怎麽是他?”
幸災樂禍的笑聲,有些刺耳。白鸚哥站在桌上挺著個大圓腹,像個大爺似的叉著腳丫,得意洋洋地踱著步子,煞有介事搖著頭說:“你太弱了,你也太弱了,你們兩個真是一對。”
他像是來看笑話的,及盡所能嘲笑他們。
汪楷聽了很惱火,大聲道:“姓蕭的,你嘴別太毒。”
話落,鴉雀無聲,司妍與白鸚哥不約而同看向汪楷,眼睛裏多少有些震驚。
“你知道?”司妍擰眉問他。
汪楷意識到說漏了嘴。他為難地皺起眉,猶豫很久,點頭說了個“是”,見司妍沒動作,他忙不迭地解釋說:“我並不想瞞著你,因為連我自己都搞不清是怎麽了。就是這幾天,不,確切地說看到一張民國舊照後我陸陸續續想起來很多事,這輩子的,上輩子的了……”
說著,汪楷看向司妍,眼中情愫流瀉不盡。這是王楠的眼,亦或者說是宋紹勳的。
司妍坐到椅上半低下頭,睫毛微眨,像是顫抖。
“先別說其它的,當務之急就是找到你的屍體,看看是不是有辦法把你弄回去。”
“不!”汪楷大聲拒絕。“我願意呆在這裏,我願意。”
“不行,如果你不屬於陰界,時間久了,你的魂魄就會消散,再也找不到輪回路了。”
“我不介意……我……”
“夠了。”白鸚哥懶洋洋地橫插一句。“你們在演羅蜜歐與朱莉葉,還是在唱梁山伯與祝英台?惡不惡心?”
汪楷不由瞪他,但找不到反駁的話。司妍依舊保持著先前姿勢,像尊雕像,靜坐椅上。
白鸚哥打個哈欠,大搖大擺地走到汪楷麵前,以翅膀熟絡地拍拍他的手臂。
“這不是你介不介意的事,是我們要不要受罰的事。你不介意,但我們倒黴呀。你也不想想你這倒黴催的連累我們多少次了?”
汪楷被他捏中軟肋,嗯啊半天答不上話。他回頭看看司妍,堅定的眼神動搖了。
白鸚哥又說:“眼下情形我們摸不透,所以先別輕舉妄動。你今天就在這裏住下,該吃的吃,該睡的睡,等有主意了我會告訴你。”
說著,它轉頭和司妍說:“急是多餘的,就算你找到他的屍體,壞得不能用的概率很大。”
“但總要試一下,不是嗎?越快找到,能回魂機會越大。”
白鸚哥嗤笑一聲。“那你知道在哪兒嗎?”
司妍悶聲不吭,她想著從昨晚到淩晨的每個畫麵,惟獨不知道他離開的時候。這時,汪楷輕握住她的手,很溫柔地笑著,似乎死亡對他而言隻是睡個小覺。
司妍嫣然一笑,如釋重負似的。
白鸚哥漫不經心,可他的眼卻時不時地往司妍身上瞥,他一直以為司妍不會笑,但看到她對著汪楷……不,王楠時能笑得這麽美。
蕭玉幾乎快忘了上次是什麽時候看到這如花笑靨,幾十年?幾百年?一千年?
蕭玉沉默著,此時他很慶幸自己是隻鳥,有一層厚厚的羽毛能蓋住失落與傷心。他故作不以為然,讓司妍快點將汪楷安排好,接下來的事從長計議。
司妍打理出一間客房給汪楷落腳,被褥衣裳全是新的,可她又不想讓他穿上,怕一旦沾這陰間之物,他就再也回不去了。
她不想再欠他這一世。
司妍默默地將新被褥收起,語氣輕穩地說:“反正你馬上就會走,將就一晚上好了。”
“走,去哪兒?”
“人界,我知道你不屬於這兒,所以你必須回去。”
“那我回去之後會有什麽不同?我還能不能見到你?”
司妍不語,她也不知道將會發生什麽樣的事,思緒與他同樣混亂,但有如果汪楷能順利回去,或許她會與之前一樣,悄無聲息地離開這個城市,重新輪回另一個十年。
汪楷看穿了她的心思卻不想點穿,他輕輕地伸出雙臂將她攏入懷。她的身子很冷,很輕,胸膛無起伏,也沒有鼻息。這麽個時候,她特別像死人,不,就是個死人,透過她,汪楷感覺到了死亡的恐怖,這是與生俱來的懼怕,是不受控製的感覺。
汪楷不由自主鬆開手,想擺脫令人不適的冰冷,再抬眼看去,她清秀的眉眼微蹙著,似笑非笑。汪楷心弦微顫,驀然想起許多美麗且鮮活的情景。桃葉渡邊,百樂門裏……無數個鮮活的她。
汪楷堅定地再次握上她的手,一字一頓說:”你在哪兒,我就在哪兒。“
司妍無奈地笑了,蹙著眉像在笑他天真,汪楷不由惱怒,漲紅了臉,口氣生硬地說:“我是認真的。”
多執拗的男人,司妍心想。她忍不住摸下他的鬢發,瞬間他就變成王楠的模樣,一身青色長袍,頭上小冠高束。
他說:“是我欠你的,並非你欠我。”
欠來欠去,糾纏了三世。
司妍還他一抹苦笑。
門外,有人正在看著,透過一道極細的門縫,往裏窺視一切。汪楷的深情與固執被蕭玉看得一清二楚,若是從前蕭玉定會搖頭替他惋惜,偏去喜歡沒心沒肺的女人,眼下他隻能替自己感到可悲。
是嫉妒嗎?蕭玉無法分辨那份酸苦,其實他隻要稍稍動下手,汪楷的魂就會飛灰湮滅,但這有用嗎?司妍隻會更恨他罷了。他不想讓她記恨著,雖嘴上說不在意,但她的冷漠實在很傷人。
“你愛他嗎?”
蕭玉看著司妍的身影默問,待司妍從房裏走出時,他飛過去當著她的麵又問了遍:“你愛他嗎?”
司妍的神色微頓,思忖半晌。
“這與你有關嗎?”
“當然與我有關。”
“嗯,我愛他。”
司妍隨口一說,轉身去找汪楷肉身的下落。白鸚哥立在燈架上默默地看著她冷傲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走廊盡頭。
“嗯,我愛他。”
這句話像午夜的鍾聲不停回蕩在蕭玉的腦海裏,白鸚哥低垂著頭,歎了口氣,所有希望丟在午夜之前,倒不回去了。他轉身往另一邊走,想了會兒又止住腳丫子。回頭看,汪楷的房門透出一道光。
白鸚哥猶猶豫豫邁步折回去,以喙頂開門,老吊牙的木門咯吱作響,一聲一聲磨在心頭似的。他抬頭就看見汪楷坐在床上,兩手托著額頭,看起來很失意。
他有什麽資格失意?蕭玉心裏冷笑,他再差能差過他嗎?他守了一個心愛的寶貝千年了,而他不過曆經三世,五次回眸就把他的寶奪走了,他有什麽資格失意?!
白鸚哥怒了,張開雙翼,“嘎”地一叫,故意朝汪楷發出噪音。
汪楷如夢初醒,定睛看清麵前的白鸚哥,幾百年了他還是老模樣,醋意濃濃。
俗話說女人善妒,男人又何嚐不是呢?
凡是喜歡的東西有人想沾染,不管是男是女總能嗅出個一二來,見別人靠得近了,妒意橫生,就如此時。
“蕭公子。”
汪楷因妒生恨,以恨生怒,連口氣都變得不敬。
白鸚哥眨巴幾下眼,覺得他倆的位置倒了,他才是有資格發火的人。
“你們說的話我都聽見了。”
蕭玉不願與他寒暄,直入主題。
“你們做的事我也知道了。男女嘛,不就是這麽回事,她為你做過三餐,為你打掃屋子,便宜你都占了,還有什麽不滿意的?”
汪楷臉一紅,想了想略有不甘地說:“你與她呆得最久,她也為你做過三餐,為你打掃屋子。”
糾結來糾結去,原來他也在吃醋,吃一隻白鸚鵡的醋。
白鸚哥笑了,“嘎嘎嘎”的聲音很難聽。人啊,就是這麽貪心,一旦擁有某件東西,恨不得從頭到尾都擁有它,不忍被他人沾染半分半毫。
“你愛她嗎?”白鸚哥突然問。
汪楷擰眉。“這是什麽話?當然愛!”
“愛到什麽程度呢?願不願意為她死?”
汪楷的眉擰得更深了,他不明白蕭玉的用意。
“你想做什麽?”
“不做什麽,隻要你認認真真回答我這個問題,我就能完成你一個心願。”
汪楷怦然心動。“如果可以的話,我願意為她死。”
白鸚哥又笑了,說:“這種死可不是教科書上所謂的‘死’,你的靈魂會腐朽,你的身體會受盡斷筋折骨之痛,一年接一年不斷輪回。你願意接受嗎?”
汪楷猶豫了,他從沒聽說過這種死法,如果說這是對他的考驗,他願意嚐試。思忖再三,他點點頭。
“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