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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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過午飯,老趙這老玩童,迫不及待地竄到我的工作室。外號趙葛朗台的四爺,居然削大腳腿(潮語),帶來一小袋魚皮花生(士多店一元一小袋),還是半遮半藏的。
    他的手在褲袋裏掏出掏入有好幾回,顯然思想掙紮著,雙眼東張西望,一副生怕讓人看見的樣子,最後還是鼓起勇氣摸了出來,竟還是開了口吃剩半袋的。
    他一進屋,便嚷著要我泡工夫茶,口裏一直喋喋不休,還追著要我講講去見白衣女孩的事。
    我本想讓自己冷靜一下,理清一下思緒。可老趙一進來就提起白衣女孩,讓我的神經像觸了電,立即緊張起來。
    老趙一坐下,迫不及待地問我:“我說老鍾,咱在一起也快一年多了,你這老鬼是什麽性格?我很清楚,我越想越覺得奇怪?白衣女孩肯定與你有關係?不然她怎麽會叫瀚欣呢?你叫鍾瀚哲,小女孩叫張瀚欣,沒那麽巧吧?瀚欣,寒心?瀚心?是吧?看來你這家夥肯定有故事!有過什麽風花雪月的?或者做過什麽對不起人家的事?是吧?說出來聽聽。”老趙一開口就切中要害,我心裏也在捉摸著白衣女孩的名字,特別是白衣女孩一提到她爸爸時那傷心的表情,她給人有一種
    “初聞啼淚滿衣裳”的感覺,甚至為了一丁點兒蛛絲馬跡而甘願讓何仙姑忽悠敲竹杠。
    這種種跡象,都是我見了瀚欣之後心中的疑惑,特別是那個玉蘭花翡翠以及瀚欣提到與她媽媽、姥姥住珠海,更是讓我懷疑女孩與雪兒的關係。
    因為這些信息多少都帶著點雪兒的信息,所以引起我在心裏有這些疑問十分正常。
    老趙這樣懷疑推測,也可理解,何況瀚欣的眼睛實在也太像我。老趙見我慢條斯理地自顧燒水,弄茶,沒有立即回答他的問題,又接著問:“老鍾,沒來京西鳳嶺書院畫畫之前,你在哪裏?做什麽?”我衝完第三遍工夫茶(潮人衝工夫茶十分講究,第一遍不喝,去除腳席澀汁,有的甚至第二遍也不喝,第三遍才是茶肉,最好),遞了一杯給老趙,然後說:“這是鳳凰烏崠頂最高海拔鴨屎香,常年寒,純天然,不施任何農藥,吸日月之精華,養天地之正氣,香遠益清,醇香濃鬱,喝完口裏生津,舌有餘香,是鳳凰單樅茶中極品。來,來,先喝一杯再聊。”老趙猛顧著將半袋魚皮花生往自己手心裏倒,像饞雞擇食一樣一粒一粒動作迅速地往自己口裏送,吃了有小半袋花生後,說喉嚨太幹,才端起茶杯把茶喝了,口裏發出
    “唧唧”的響聲,讚了句
    “好茶,能解渴。”我聽後差點暈掉,哭笑不得一臉無奈。也難怪,老趙根本不懂品茶,再好的茶在他口裏,解渴而已。
    老趙的口一直不停在吃花生,喝完杯茶又說:“你這老狐狸,在咱班裏十幾個同學裏麵,經常獨來獨往的,有時還心事重重,也不太喜歡聚會熱鬧,也從不與人聊起過去的事。唉老鍾,哥可是皇族血統,哥的為人你信得過吧,給哥說點,不要老憋屈在心裏,會憋出病來的,啊。”
    “沒,沒,哪有什麽故事?正常人一個。”我邊衝茶邊回答。
    “你真有兩把牙刷,不肯說是吧?我走,茶不喝。每天就會哼什麽《他不愛我》《情已逝》之類的歌,還有什麽《白天不懂夜的黑》,也不見你跟那位女人有來往,班裏唯一美女小師妹,也極少交流,阿光老賈還搶著請小師妹吃飯呢。每次同學提到你老婆孩子的事,都用一句‘沒什麽好說的’來搪塞。你以為我不知道?過去肯定有什麽亂七八糟的事,可能做了對不起老婆孩子的事?是吧?才這麽神神秘秘的。常言道,人遇逆境進寺廟,仕途不順隱終南。我看你是情路茫茫學畫畫,哈,哈哈哈”老趙說完手舞足蹈,哈哈大笑,還裝出要走的樣子。
    那小半袋花生,剛好也給他吃完了,他拍了拍手,然後在褲子上撿起掉在褲子上一綠豆大的花生碎,往口裏送,津津有味地嚼著。
    我苦笑著回應:“哥哥就是想像力豐富,可以當作家啊。我的過去?唉!人啊,誰沒有個過去?都這麽一把年紀了,說起來話長,不提也罷。”老趙聽我口氣有所鬆動,一下子來了精神,再喝一杯茶,然後說:“我記得今年春節後,三月十九號那天,下了一場大雪,書院裏地麵上的雪有二十多公分厚。當天天氣特冷,咱們都是在畫室裏畫畫,我見你畫了一幅《獨釣寒江雪》圖,上麵題的是:北地雪封,寒風裂骨,然廚子不炊,孤單得有點詩意,怎一個愁字了得。後來嫌不過癮,又加了一首詩:寒江晚雪寂無聲,冷月書香伴讀明。遙寄他鄉愁幾許,今夜重逢夢中縈。可見你當時的心情。”我說:“有這回事,你記性還蠻不錯。”老趙說:“我記得,今天在龍禪寺,何仙姑對小女孩提到過‘雪兒’這名字,你一聽到雪兒兩字,好像即刻魂不守舍,難道你也有朋友叫雪兒?難怪你去追白衣女孩?雪兒又是小女孩的什麽人?你說,老鍾。”我看了看老趙一副得意的樣子,他一手正梳理著胡子,在看著我。
    便對他微微一笑,心想:他說得有條有理,記性也好。就說:“我確實曾經有一位同學名字也叫雪兒,她寫作用的筆名就叫‘寒江雪’。但她與白衣女孩有沒有關係?我卻不得而知,我也隻是在猜,我也與你一樣,是第一次碰見白衣女孩。”老趙一聽,更像是打了雞血一樣,驟然提高嗓子說:“有關係,肯定有關係!讓我想想,讓我想想:雪兒,寒江雪,張瀚欣,鍾瀚哲,這些,能聯係在一起嗎?難道,雪兒姓張?叫張雪兒?是不是?老鬼。”我沒有回答老趙,我讓記憶回到了在家鄉海陽縣三江公社三元村讀初中時——當時我就讀的學校三元中學,座落在三元村最南端的天後宮裏。
    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三江公社黨政辦公地址,設在我們三元村一座駟馬拖車的地主大宅——桃源裏,三元村也就順理成章成為三江公社的政治、文化、經濟中心,三元中學則光榮地成為公社的重點初中。
    三元村天後宮在六、七十年代受到極其嚴重的破壞。且不說那些出自海陽縣著名民間藝人的金漆木雕,被無情地洗劫一空,雕梁畫棟和精美壁畫,更是麵目全非,天後聖母娘娘的金身,也不知被移到什麽地方?
    這空蕩蕩的天後宮裏,四壁逍然,沒了半點宮廟莊嚴的味道,更不要說香火了,破舊立新的運動把什麽都給廢了。
    守宮的老師傅也給革委會的人趕走,在月點燈、風掃地的教室裏,擺上一些破舊的桌椅,居然也可將就基本能上課了。
    唯一未受破壞的是天後宮後牆上的標語:學大寨,趕昔陽,奮鬥六個月實現共產主義!
    用宋體寫的,血血的棗紅色字。而更受破壞的是教育的廢棄!
    “學而優則仕”那是反動透頂,
    “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成了一種笑話!那年代能真正學到書本知識的少之又少,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成了首要,升學也不用看成績,評的是什麽家庭成份出身,本人的勞動積極程度以及政治思想。
    交白卷也成了一種光榮!幸運的是:到了我們上初中時,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已經恢複高考,學生們才有了一個像樣點的讀書環境。
    可惜,我們學校的條件極差,我們班隻有一塊缺角的黑板和十幾二十張破舊學生桌、椅,二三十個同學就這樣湊合著讀書。
    但是,能在天後宮裏上初中,還是全公社學子的向往,因為,這裏是三江公社重點中學,匯集了三江公社最好的老師。
    那年春天,我第一次遇見雪兒。那天是星期天,我在學校做黑板報(從初一開始學校的黑板報一直是我一個人在做),天後宮大埕的兩邊圍牆,都是學校黑板報的載體。
    那天,空蕩蕩的大埕上,曬著好些鵝屎,天後宮靜得隻剩下菩提樹上的知了在唱歌,它們仿佛有意陪著我,偶爾有附近人家的雞兒狗仔,偷偷溜進大埕裏覓食戲耍,學校裏空無一人。
    我正聚精會神地在牆上、用粉筆抄著易安居士的詩詞《尋尋覓覓》,並且配畫了一幅易安居士吟詩圖的半身像。
    當我畫完,倒退著站開來,沾沾自喜在欣賞自己牆上的作品時,不經意偶爾回頭,卻見不遠處菩提樹下,亭亭玉立站著一位穿大紅衣服的漂亮女孩,估什年齡與我相仿,正目不轉睛地看著我。
    我霎時驚呆,愕然。不知紅衣女孩何時進來?而我居然沒有發覺。隻見紅衣女孩大方地對我微微一笑,真誠地豎起大拇指,我竟臉紅耳赤了,不敢與她對視。
    低下回轉的頭想:她是誰?來學校裏做什麽?她肯定不是我們學校裏的人。
    我長這麽大,在鄉裏學校讀書這十年來,各年級中,從沒見過有一個這麽漂亮的女孩,記憶中,也從沒見過有哪個外地住校老師的女兒是這個年齡,這麽漂亮。
    難道,天後娘娘顯靈現了真身?這不可能。分明是一位第一次來我們學校的人,她與我們學校有關係?
    她怎麽進來的?我開始有點犯糊塗了,忍不住再偷偷看了一下紅衣女孩,紅衣女孩隻是靜靜地站在原地,遠遠的打量著我。
    她的大方得體令我忽然心理上自慚形穢,隻好掩飾著羞愧的心,繼續做黑板報,並且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過了一會兒,紅衣女孩忽然走近我,但我卻全然不知,等她一開口,卻把我嚇了一跳。
    她問我:“你讀哪一級?哪個班?”我想:這紅衣女孩也夠大膽的,也許是因為這裏沒有其他人的原因吧?
    因為班裏的女孩從不主動與男同學說話,就算男同學有意搭訕,一般也都會吃閉門羹,弄不好男生還會招來罵聲和議論,得了個
    “妻哥仔”(潮語,好色的意思)的外號。便愛理不理回答她說:“初二甲班。”女孩又說:“嗯,很好,這麽巧,初二甲班好,咱是同班,我叫張雪兒。”雪兒的聲音特別悅耳清新,讓我聽後心酥酥的。
    我說:“怎麽講,與你同班?不明?”雪兒說:“對啊,我明天來插班,今天先來學校看一看。”我一聽,開心之情油然而生!
    但不喜形於色,冷冷地對她說:“雪兒,這名字好聽,我記住了。”女孩說:“你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鍾瀚哲。”我看著女孩自豪地說。紅衣女孩說:“瀚哲,這名字也好,你畫畫真棒,明天見。”女孩說完一溜煙跑出校門,霎時不見人影。
    我看著雪兒遠去的背影,口裏自語道:“明天不見,後天見吧。”說完,我自己搖了搖頭苦笑了一回,繼續做黑板報,腦子裏卻總浮現著剛剛離開的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