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五四章 飛龍在天,矯矯糾糾,孰覓我蹤?孰明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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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王微微一怔,隨即目光閃爍,那個樣子,好像眼前擺了一件了不得的物事,一時之間,不曉得該不該伸出手去?
寶鋆倒有些奇怪了,自己方才那句話——“國家姓愛新覺羅,主事兒的,卻不許姓愛新覺羅”,就事論事,好像沒什麽特出的啊?
過了好一會兒,恭王慢吞吞的說道,“佩蘅,有意無意的,你又道常人之不能道了。”
“六爺,”寶鋆笑道,“一定是‘無意’的——我可不曉得自己說了什麽了不得的話?”
“國家姓愛新覺羅,主事兒的,卻不姓愛新覺羅——”恭王說道,“對愛新覺羅,說不定……更好些。”
頓了一頓,然後用更加肯定的語氣,重複了一遍自己的話,“嗯,更好些!——說不定,不是好上一些,而是好上許多、許多。”
寶鋆呆了一呆,將恭王的話,在腦子裏過了一遍,饒他七竅玲瓏的心思,還是咂不出味道來,隻好說道:“六爺,你同大和尚們在一起呆的太久了,打出來的機鋒,不是我這個俗人、蠢人想的明白的,還請明示。”
恭王一笑,“你別兜著圈子罵人了——不就說了你一個‘汲汲複戚戚’嘛!耿耿於懷,至於嘛!”
“嘿嘿!”
“我是說,”恭王隱去笑容,“若‘國家姓愛新覺羅,主事兒的,卻不姓愛新覺羅’,那麽,有些事兒,就不該愛新覺羅擔責任了——”
頓了頓,“譬如,和法國人的這一仗,萬一——我說的是‘萬一’,隻是拿這一仗來做個譬喻,你可別往岔裏想——萬一,咱們打輸了,那麽,這個責任,無論如何,擔不到愛新覺羅的身上。”
“啊……”
寶鋆腦海中電光一閃。
他急速的轉著念頭,過了一會兒,說道:
“六爺,我有些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不是說,愛新覺羅氏雖然不掌國柄,可是,正因為不掌國柄,所以,國家就出了什麽簍子、亂子,也怪不到愛新覺羅氏頭上——”
微微一頓,“因為愛新覺羅氏置身世事之外——嗯,應該說,置身世事之上——所以,就算天下紛爭惑亂,愛新覺羅氏照舊可以高高在上、安富尊榮?即是說,這個國家,照舊……姓愛新覺羅?”
這就叫“莫逆於心”了!
換個人,十有八九,會將恭王的話,理解成以下意思:既然愛新覺羅氏無需為打敗仗擔責,那麽,就可趁機將“國柄”從需為打敗仗擔責的那個人手中奪了回來,重掌朝政,而不會往寶鋆說的這個路子上去想。
恭王對寶鋆,不但有不滿,而且有警惕,可是,卻為何依舊拿他做唯一的知己,和他說這些再不會和第二個人說起的話?——即便文祥,恭王也絕不會與其討論國家姓愛新覺羅還是姓關這種話題的。
原因就在這兒:天下雖大,寶鋆之外,再沒有第二個人,可以給予恭王這種莫逆於心的快樂了。
“不錯!”恭王目光灼灼,“佩蘅,你‘置身世事之上’一說,尤其精妙!”
“嗯,做個不大恰當的譬喻,”寶鋆說道,“譬如聽戲——譬如,寧壽宮大戲台!台上紛紛攘攘,你方唱罷我登場,對麵兒的閱是樓,聽戲的,卻從始至終,隻是同一撥兒的人!大戲台上,你們愛怎麽唱,就怎麽唱!愛誰唱,就誰唱!隨你們的便!反正,閱是樓裏聽戲的,從始至終,就這一撥兒人!——愛新覺羅氏!”
恭王忍不住雙掌輕輕一拍,“佩蘅,我就說了——你能道常人之不能道!”
寶鋆出神半響,歎了口氣,說道:“如是,大清的國祚——愛新覺羅的國祚,可以瓜瓞延綿、至於永久了!”
“瓜瓞延綿”的本意,乃為祝頌子孫繁衍不息,一般不會和“國祚”扯在一起,不過,此時之語境,寶鋆如此用法,一語雙關,倒是十分貼切。
恭王微笑不語。
過了片刻,寶鋆說道:“或許,‘國家姓愛新覺羅,主事兒的,卻不姓愛新覺羅’——確是一件兩全其美之事,不過,六爺,這個事兒,現在言之尚早,而且,說不定隻是咱們自個兒的一廂情願——哎,你可別怪我說話不好聽啊。”
“沒啥不好聽的——”恭王坦然說道,“這個事兒,確實言之尚早,現在嘮一嘮,不過務務虛罷了。”
頓了頓,“其實,目下就認定‘主事兒的不姓愛新覺羅’,似乎也稍嫌早了一點兒,這一回去天津接普魯士訪華代表團,逸軒不是帶上了老八麽?而且,老八的排名,還在曾滌生、文博川之前。”
“六爺,你的意思是——”
“老八和逸軒,”恭王含笑說道,“走的一向近,說不定,這往後,我這位八弟,就要大用了呢!”
“八爺大用?”寶鋆一哂,“怎麽可能?”
“怎麽就不可能呢?”
“軒邸其人,”寶鋆說道,“別的不去說他,不過,有一點是肯定的:若斤兩不夠,就是天王老子,他也不會擺到秤上的!”
頓了頓,“譬如……睿王吧,老頭子跟軒邸走的更近,可是,誰都曉得,他那個‘宗室銀行總裁’,隻是一個‘榮銜’,軒邸不過拿他做一件擺設罷了,難道,還真的請他‘主’宗室銀行的‘事兒’不成?”
“老八幾斤幾兩,”恭王用微帶嘲弄的語氣說道,“我這個做哥哥的都不曉得,你倒曉得?”
彼此年紀相差太大,三個弟弟,隻有奕譞一個,恭王交集較多,較為了解;鍾王、孚王兩個,交集很少,確實不好說人家“幾斤幾兩”。
“六爺,”寶鋆說道,“你這麽說就是抬杠了,八爺也不是小孩子了,如果學問好、有本事,這麽些年,難道就沒有一個人看的出來?”
恭王笑笑,不說話了。
“好吧,”寶鋆說道,“咱不說八爺了,我重拾我方才的話頭——有人說軒邸‘對旗人頂不好’什麽的——”
頓了頓,“其論據,除了‘下邊兒’、‘上邊兒’什麽的之外,還有一個——神機營。”
恭王默然。
“目下,”寶鋆說道,“‘買斷旗齡’隻限外省駐防旗人,還沒‘買’到京八旗這兒,不過,有人說,用不著‘買’啦,神機營三萬多號人,一股腦兒的趕出了旗,連個‘旗籍’都沒留下——‘買斷旗齡’什麽的,好歹還給人留了個‘旗籍’的空名兒啊!”
頓了一頓,“好家夥,這一下子,替朝廷省了多少銀子?——一人三百兩,攏共一千萬兩!”
恭王微微冷笑,“要這麽說,還不止呢!——沒了神機營,往後,朝廷每年都要省下二、三百萬的銀子呢!”
“是啊!嘿嘿!嘿嘿!”
恭王微微苦笑,“佩蘅,那你想逸軒怎麽做呢?神機營所謀者,可是謀反造逆!平心而論,逸軒算是仁至義盡了!還多給了一次機會——神機營自個兒不要嘛!自個兒要往城外頭跑嘛!”
頓了頓,“這種事兒,換一個人、換一個朝代,譬如,落到祖龍、漢武的手上,少說也得掉萬把人頭吧?剩下的,一定遠遠兒的發配邊疆,還輪得到你‘出旗’不‘出旗’?——逸軒可是一個人也沒有殺!”
“六爺,”寶鋆說道,“你說的這些,我都曉得——你說的都對!”
頓了頓,“可是,有一個事實,咱們也不能裝做看不見——神機營這三萬多號人,都是從各旗、各京營挑上來的,都是各旗、各京營的精萃!這三萬多號人一去,不誇張的說——京八旗,散架子了!”
恭王輕輕一聲冷笑,“精萃?”
過了片刻,搖了搖頭,“還是那句話——自己個兒不爭氣,隻好叫沒法子了!”
“好吧,”寶鋆說道,“不說神機營了,說過另一件事——這件事兒,可真是‘有人說’,不是‘我說’——我也被弄得一頭霧水。”
“你還有‘一頭霧水’的時候?稀奇了——好,請道其詳吧!”
“這一回請普魯士王太子閱兵,”寶鋆說道,“軒軍出動了一個什麽‘髡發營’,這個事兒,六爺,你聽說過吧?”
“什麽‘髡發營’?說的那麽難聽!人家那叫‘特種合成營’!”
“哈,哈,”寶鋆打著哈哈,“六爺,你現在對軒邸,可真是——”
頓一頓,“好,好,不是‘髡發營’,是‘特種合成營’!六爺,你是山人不出山,能知天下事啊!沒有你不曉得的!不過,我要說的——呃,有人說的,還是‘髡發’的這個事兒——”
說到這兒,舉起手,在自己的頭頂比劃了一個圈兒,“可是都剃光了呀!”
“那又如何?”
“六爺,”寶鋆微微皺眉,“你不覺得有點兒古怪嗎?——呃,可是連辮子也一齊——”
說到這兒,又做了個平平一劃的手勢,“……了呀!”
“割”字沒說出口來。
恭王微微一怔,想了一想,說道:“又如何?——這不是很自然的事兒嗎?‘特種合成營’之‘髡發’,那個意思,嗯,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剃光頭發,即明‘斬斷牽絆,無顧無惜,一往無前,斷脛決腹,赴死疆場’之誌!——是吧?”
“是啊……”
寶鋆心中嘀咕,你連“髡發”明啥誌都曉得,還真是“山人不出山,能知天下事”呢!
“既然要剃光頭,”恭王說道,“自然就不能留下辮子,不然算怎麽回事兒?——不然,就隻能叫‘剃頭’,不叫‘剃光頭’了!”
頓一頓,“怎麽?‘有人’怎麽說啊?”
“六爺,真的是‘有人說’,不是‘我說’——嗯,有人說,軒軍這麽幹,是……變易祖宗衣冠!也不曉得,關……到底想要做什麽?”
恭王的臉色,陰沉下來了。
過了一會兒,冷笑著說道,“變易祖宗衣冠?西法練兵,戎裝麵聖——祖宗衣冠,早就變易了!那個時候,怎麽沒見‘有人’跳出來說這個、道那個呀?”
“六爺,”寶鋆“嘿嘿”一笑,“你曉得的,‘衣冠’這個東西——衣裳和頭發,到底不是一碼事兒。”
“人家不過就一個營的兵剃了光頭,”恭王淡淡的說道,“幾百千把人的,又不是全軍上下十萬兵都剃了光頭,有什麽可大驚小怪的?這個‘有人’,不過是雞蛋裏挑骨頭,欲加之罪罷了!”
“呃,六爺,萬一——我說的也是‘萬一’——萬一有一天,真的十萬兵都剃了光頭呢?”
恭王目光一跳,“十萬兵都剃光頭——焉有是理?十萬顆光頭,有多好看麽?”
頓一頓,“哎,我說,這個‘有人’,到底是什麽人啊?”
“喲,六爺,”嬉笑回到了寶鋆的臉上,“這個我就不能說了——說了,你以後可就聽不著這些閑白兒了!”
“‘閑白兒’?”恭王似笑非笑的,“佩蘅,真的是‘閑白兒’才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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