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三二章 天地間,那朵最嬌豔的花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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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惠甫,你的意思是——”曾國藩說道,“嗯,將來,若關氏子弟之間,真的有所參商,左季高會站在扈出的這一頭兒?”

    “不錯!”

    “到底是人家的家務,”曾國藩微微搖頭,“我看,以左季高的聰明智慧,未必會去趟這樣子的渾水吧!”

    “爵相,”趙烈文說道,“此‘家務’非彼‘家務’!”

    “第一,這是一父同胞之間的事情——譬如宣宗成皇帝身後,有人支持四阿哥,有人支持六阿哥,都是很正常的事情嘛!同咱們之前說的‘家務’,不是一碼事兒!”

    “第二,也是更重要的——這其中,並沒有什麽滿漢之別的忌諱!

    曾國藩沉吟,“這……”

    “還有,”趙烈文微微冷笑著說道,“爵相說左季高‘聰明智慧’——不錯,左季高是‘聰明智慧’!可是,他就是太‘聰明智慧’了些,所以,我以為,這趟渾水,他非踩進去不可!”

    “惠甫,你這話,會不會……略略武斷了些?——何以言之呢?”

    “左季高玩兒的那一套,”趙烈文說道,“叫做‘英雄欺人’,隻講利害,不講道義——”

    話沒說完,就叫曾國藩打斷了,“左季高‘隻講利害,不講道義’?惠甫,不至於此吧?”

    “不至於此?爵相,請你想一想,左季高是怎麽對待郭筠仙的?——那還是他的恩人、他的親家!”

    “左季高、郭筠仙之爭,”曾國藩說道,“其曲確在左季高,不過,無論如何,說左季高‘隻講利害,不講道義’,還是過了——”

    頓了頓,“別的不說,單說西征吧!現在,咱們隻看見他‘克成大功’了,可是,之前呢?——我是說,出兵之前呢?”

    說著,舉起一根手指,虛虛一點,“新疆是什麽地方?萬裏之外,邊陲荒服,戈壁大漠!在一般人的心目中,那是險絕、惡絕的地方!——是個人就會想,我若真領了這樁差使,會不會就……‘此生不入玉門關’了?”

    “何須東望酒泉郡,此生不入玉門關”是左宗棠寫給關卓凡信中的兩句話,早已流傳天下。

    “這實在是一樁極苦的差使!”曾國藩繼續感歎著說道,“我是既沒有精力、也沒有心氣兒去拜領了;別的人,譬如李少荃,也絕不會願意去辦這樣子的苦差——難得左季高肯任其勞啊!”

    頓一頓,“如果他真是你說的‘隻講利害’,又豈肯——”

    打住。

    “爵相,”趙烈文慢吞吞的說道,“左季高的‘利害’,李少荃的‘利害’,是不同的!”

    曾國藩怔了一怔,“不同?”

    “李少荃以為‘利’的,左季高未必以為‘利’;李少荃以為‘害’的,左季高未必以為‘害’——左季高講的,是左季高的‘利害’,不是李少荃的‘利害’。”

    “這……”

    “可是,無論如何,左季高講的,還是‘利害’,不是‘道義’!”

    曾國藩怔怔片刻,苦笑,“惠甫,你又繞的我有點兒暈了——”

    頓一頓,“不過,似乎還是你——”

    打住。

    趙烈文一笑,“見得深?”

    “是。”

    “爵相謬讚!”

    “不過,惠甫,”曾國藩苦笑著搖了搖頭,“這利害之辨,就算你說的是對的,可是,西征之‘利害’,爭儲之‘利害’,畢竟不是一碼事兒啊!”

    “這倒是!——我隻是說,左季高不同於爵相,他和李少荃一樣,都是‘功名底子’,凡事計算利害,隻要利大於害,就會放手去做!”

    頓一頓,“‘道’不‘道’的,不在話下!”

    曾國藩不能在背後批評左、李“不講道義”,隻好默然。

    趙烈文看著曾國藩,微微一笑,“爵相,你是太方正了!如果和郭筠仙易地而處,我看,你一樣會被左季高‘欺之以方’!”

    曾國藩一怔,隨即淡淡一笑,“也許吧。”

    頓一頓,“這個話頭,咱們暫且打住——也扯的實在遠了些;左季高何去何從,嗯,姑且拭目以待吧!”

    “好罷!”趙烈文說道,“反正,他腦門兒上的那個‘扈’字,是洗不掉的!”

    曾國藩又是一怔,過了片刻,無可奈何的一笑,“嗯,這是‘年紀略大的一位’——那麽,年紀略小的那一位,又如何呢?”

    方才趙烈文說過了,“皆不能以尋常側室目之。”

    “爵相,”趙烈文說道,“關於這位楊側福晉,我先給您講兩件事情——都是一個叫做湯瑪士的美國人講給我聽的。”

    “美國人?”

    “是。”趙烈文點了點頭,“這位湯瑪士,是一位鐵路測量工程師,受雇於‘京漢線工程局’,直隸境內,北京至保定一段線路,歸他負責,因此,公務上,我和他頗有交集。”

    “湯瑪士出身行伍,退役之前,是俄亥俄軍團的工兵少校,該軍團的軍團長,叫做謝爾曼——就是同軒邸聯袂掃平西路、南路南逆的那一位了。”

    曾國藩輕輕的“哦”了一聲。

    “查塔努加大捷之後,湯瑪士被借調至鬆江軍團——謝爾曼部的工兵,獨步天下,非但全美無出其右者,就是英吉利、法蘭西國之工兵,亦不能過之,湯瑪士等借調至鬆江軍團,其實是給咱們當老師來著。”

    “休整了一段時間,四大軍團——鬆江軍團、昆布蘭軍團、孟菲斯軍團、俄亥俄軍團,次第開拔南下,劍指亞特蘭大。”

    “湯瑪士說,他記得很清楚,那是一個孟春天氣,晴好、溫暖,黎明時分,無數營帳,一起動作收拾,從高處望下去,人影幢幢,馬鳴蕭蕭,大地好像滾沸了一般。”

    “飽餐之後,各部列隊成行,踏上征途。”

    “太陽升起來了,大路之上,無數人馬,無數旗幟,猶如藍色的巨龍,綿延十數裏,前不見首,後不見尾。”

    “各連隊之間,互相打著招呼,不時爆發出轟然的喝彩或喝倒采的聲音;長官高亢的口令聲此起彼伏;軍樂團起勁地演奏著;間中還夾雜著軍犬興奮的吠叫聲。”

    “就在這時,有人發現,軒邸在一群參謀的簇擁下,立馬於路邊的高崗上,士兵們紛紛向總司令致禮,軒邸舉手回禮,歡呼聲響了起來,無數條手臂向著高崗揮舞。”

    “緊接著,湯瑪士說,一個令他終身無法忘懷的場麵出現了——”

    “軒邸轉頭示意,一匹皮毛油亮的棗紅馬從側後方上來,與軒邸並騎而立,馬上的騎手——”

    頓了頓,“戎裝畢挺,披著起花小鬥篷,腿上是過膝的錚亮的軟皮馬靴,腰間緊緊束著寬皮帶,左掛短劍,右扣左輪手槍,頭上是一頂軟簷寬邊牛仔帽,上插一叢紅色羽毛,正在風中輕輕飄動。”

    曾國藩心頭微微一震,“是……楊側福晉?”

    “正是!”

    趙烈文目光灼灼,“湯瑪士的原話如下,‘嫩綠的山坡上,碧藍的天空下,清澈明亮的陽光中,天地間一朵最嬌豔的花兒!’”

    曾國藩不由自主,微微倒吸了口氣。

    “十數萬大軍突然安靜下來,緊接著,潮水般的歡呼聲,倏然拔地而起,一浪高過一浪,海嘯般漫過山穀。”

    那口氣,輕輕的吐了出來。

    “之後的幾個月——一直到戰爭結束,”趙烈文繼續說道,“這一幕,都是湯瑪士和他的袍澤們——尤其是洋兵,最為津津,‘就為了她,我們再多打一年的仗,也是樂意的!’”

    曾國藩沒有出聲,不過,臉上隱約的神色變幻,顯示出他已受到了深深的震動。

    “第二件事,湯瑪士未曾親睹,不過,新聞紙異口同聲,還有照片為證,自然不假——”

    “大亂敉平之後,軒邸受林肯總統之邀,前往京師華盛頓,做客總統官邸‘白宮’。”

    “楊側福晉隨侍——哦,不對,‘隨侍’二字不對,一下火車,楊側福晉的身份,就不是‘勤務兵’,而是‘公爵夫人’了!”

    “啊?”

    “‘公爵夫人’是美利堅那邊兒的說法,咱們這邊兒,嘿嘿,是既沒有承認過,也沒有否認過。”

    “看照片,‘公爵夫人’穿的是洋裝,星眸櫻唇,人美如玉,所有的新聞紙,都大聲喝彩:‘好一對璧人!’

    “戰爭部長斯坦頓‘接站’,整一個騎兵圖護衛;前去白宮的路上,大街兩旁,擠滿了歡迎‘公爵伉儷’的市民,歡呼聲綿延不絕。”

    “到得白宮,總統伉儷降階以迎;總統夫人更親自攜了‘公爵夫人’的手,先走進了宮門,林肯總統、軒邸、斯坦頓跟在後頭。”

    “晚宴,是真正的‘家宴’,總統夫人在座,斯坦頓坐陪。”

    “當晚,‘公爵伉儷’就宿在白宮的‘皇後套房’。”

    “回國之後,總統夫人、‘公爵夫人’二位,一直保持著書信往來,也時不時的,互致禮物。”

    “怎麽樣?爵相,這位楊側福晉,不能以尋常側室目之吧?”

    曾國藩默然片刻,緩緩點頭。

    “還有一層也很緊要——”趙烈文神色鄭重,“軒軍成軍,是在上海,這一段,軒軍的兵源,幾乎都是江浙人;軒軍的擴軍,卻是在美國,這一段,軒軍的兵源,幾乎全是華工——都是粵籍、閩籍的。”

    頓一頓,“這後一撥兒的,包括三個在美國成軍的洋兵團——一個白人團、兩個黑人團,可就隻識楊側福晉,不識扈側福晉了!”

    曾國藩抬起頭來,目光投向窗外。

    現在也是“孟春季節”。

    過來好一會兒,他開口了,聲音平靜:“惠甫,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了。”

    頓了頓,“‘團結就是力量’——軒邸不遺餘力,號召中國上下‘團結’,這個道理,希望將來關氏子弟自個兒……不會不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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