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2章 龍門學派(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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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泌到得比較晚,小花園裏已經有不少人,有男有女,以男的居多,多數一襲長衫,少數千奇百怪,女的則一律宮裝,穿著正式。

    大晉不禁男女來往,即便這種場合,女人也可以出席。

    但開宴後,女人還是單獨一席,而男人們則坐在小溪邊,邊喝酒邊欣賞歌舞。

    薛泌注意看了下,參加宴會的士子很多都不認識,連最近聽說的幾個士子都沒有來。

    靜仁公主的酒宴難不成降級了?

    最近參加秋品的士子中,名氣最大的幾個是,來自冀州的耿灝王信,後者是冀州王家的旁支;來自雍州的龔納,來自豫州的池翔,來自荊州的蒯鵬,這幾個人在最近的一連串文會中大放異彩,雖然還比不上柳寒的三篇那樣震動天地,可比起去年來,已經足夠令人聯想翩翩。

    薛泌的地位很高,自然排在靠近主位的區域,但不是最靠近主位的,最靠近的是龍門書院的山長步鸞步回風,另一邊則是名士巨木先生。

    這讓薛泌有些納悶,步鸞步回風是少有的支持新稅製的書院山長,而巨木先生在揚州辯難之後,開始轉變態度,對新稅製多有讚賞之詞,不再象以前那樣,全盤反對。

    最後一抹琴音散去,舞姬施禮退下,侍女們奉上新的菜肴和美酒,靜仁公主拍拍手,下麵頓時安靜下來。

    “今年秋品,湧現了不少青年才俊,此乃我大晉之幸,”靜仁公主今天的妝容很漂亮,看著很精神,讓人眼前一亮的感覺。

    幾句漂亮的開場話後,靜仁公主語氣一轉,說道:“朝廷頒布新稅製以來,朝野議論紛紛,眾說紛紜,褒貶不一,諸位說說,這新稅製,究竟有那些好?那些不好?對天下是不是有利?”

    說到這裏,靜仁公主轉頭看著薛泌,含笑問道:“薛大人,你是尚書台大臣,你是怎麽看的?”

    薛泌沒想到靜仁公主第一個便找上他,在心裏苦笑下,便歎口氣:“反對新稅製的人不少,理由大體是違背祖製,與民爭利,可要我說呢,新稅製確實突破了祖製,太祖定下的士族不納稅,但從朝廷來看,新稅製的確增加了朝廷歲入,度支曹估計,今年的歲入比往年要增加兩成,這還隻是在揚州推行新稅製的結果。”

    “豫州和冀州不也在推行新稅製嗎?”靜仁公主問道。

    “豫州冀州的新稅製今年還沒執行新稅製,要明年春稅才執行。”薛泌解釋道。

    靜仁公主點點頭,她和薛泌這一問一答,算是給這場討論開題了,接下來便是士子們的表演了。

    “晚生,河東士子方鴿方振眉,在晚生看來,新稅製利國利民,反對新稅製的都是些僵化的老朽,新稅製的核心並不出奇,對普通百姓而言,新稅製的稅率還有所下降,這對普通百姓是有利的,唯一的便是士族皇族要交稅,這才是他們反對的根源!”

    薛泌看著那年青的士子,這方鴿看上去也就二十來歲,來自河東,河東沒有方姓的門閥。

    “你是楊縣方家的人嗎?”薛泌問道,楊縣方家是小士族,家道衰落已經數百年了,不過既然是士族,依舊留在朝廷的士籍中。

    “回大人,不是,晚生是東庚人,乃庶族出身。”方鴿的氣勢略微有點衰,幾千年下來,士族的威勢,依舊讓他難以直麵。

    “英雄不問出處,你有這樣的見解,可見學識不凡。”靜仁公主笑眯眯的給他打氣,方鴿氣勢再漲。

    靜仁公主的暗示太明顯,立刻有士子起身反對,大晉的士子可不管你什麽公主,心中不爽,便立刻要發泄出來。

    “公主殿下,此言差矣,”一個穿著彩衣的年青士子起身抱拳:“我看方兄也不過爾爾,見識不凡,晚生認為還差點。”

    這士子帶著股傲氣,他甚至連自己的身份都沒介紹,便徑直斷言:“天下的穩定,在禮,何為禮,上下尊卑,各自有序,新稅製看上去為朝廷增加了歲入,可卻是以破壞大道之禮為代價,導致上下混淆,尊卑混亂,朝廷為了此等蠅頭小利,壞了天下根本大道,此乃亂天下之舉!”

    “不然!”還沒等靜仁公主開口,從方鴿身邊便站起來個修長身姿,這士子上前兩步,衝靜仁公主和巨木先生步鸞施禮:“晚生並州陳蒙陳明澤,見過公主,見過巨木先生,見過步山長。”

    然後才轉身看著那士子,大聲說道:“何為禮,天道為禮,人道為禮;先聖以之製典定法,而不管法如何定,法都隨時間變化,自道典問世以來,先賢已經變法無數次,今天的新稅製不過是再一次變法....”

    薛泌的臉都變了,變法是個非常禁忌的話題,前朝大周變過法,再前朝也變過法,結果無不是天下分崩離析,故而後世再無人談變法,今兒朝廷也不過以新稅製為名,行變法之實,為什麽?就是變法的名聲太壞!

    這位陳蒙卻直挺挺,毫無顧忌的拿到宴會上來說,這可真初生牛犢不怕虎,可若換以前的他,恐怕也如此毫無顧忌。

    當官當久了,就變得戰戰兢兢,膽子愈發小了。

    陳蒙一通長篇大論,可套上了變法之名,連靜仁公主都不敢輕易表態支持。

    “新稅製並非變法,”薛泌連忙將他的勢頭摁下來,正色道:“太祖定下的規矩,不能變,太祖定了,士族不納稅,朝廷也遵循這條祖製,隻是當年太祖定的士族可以占有多少土地,多出的部分,征收少許稅收,這不是變法,而是尊崇祖製!”

    陳蒙愣住了,薛泌乃尚書台大臣,他的話有一定的權威,陳蒙皺眉看著薛泌,後者的權威還不足以壓製他。

    “晚生不讚成大人所言,這不過是掩耳盜鈴,”陳蒙微微搖頭,毫不客氣的駁斥道:“士族占有天下最多的土地,卻不納稅,朝廷稅賦全壓在小民身上,小民不堪重負,隻能將土地賣給士族,士族的土地愈發廣闊,小民則愈加貧苦,而朝廷稅收則愈加少,此等製度,如何不改!”

    陳蒙的態度咄咄逼人,薛泌則微微一笑,放下酒杯,摸去酒跡,然後才說:“說得不錯,顧瑋顧大人在揚州辯難時便提起過,”說到這裏,衝巨木先生微微示意,巨木先生毫不在意的笑了笑,薛泌接著說:“不過,士族不納稅乃祖製,朝廷並沒有打算改變,隻是做點調整,太祖製誥中定了,士族可擁有的土地有多少,這些土地是不納稅的,超出的部分才納稅。”

    薛泌極力否認變法之說,陳蒙聽著便直搖頭,薛泌的話音剛落,在另一個角落起來一個士子,燈光下,薛泌沒看清他的相貌。

    “薛大人此言無疑掩耳盜鈴,”士子的聲音有些懶散,待他走過來,薛泌才認出,此人乃河東落家之人,名叫落淼,字修齊。

    這人是落家旁支,在帝都也小有才名,經常跟著魯璠他們混,沾染了些狷狂。

    “士族不納稅,乃太祖定下,太祖並沒有規定士族有多少土地就要納稅,太祖二十二年,車騎將軍隋修,占地八百頃,遠超其封地,太祖依舊沒有讓其納稅,就是明證!”

    “落公子所言甚是,”靜仁公主打斷眾人的辯難,含笑說道:“不過,變法還是非變法,各有看法,但新稅製對朝廷是否有利,如果廢除新稅製,能否有其他辦法,改善朝廷歲入?”

    此言一出,無人作答,靜仁公主扭頭問巨木先生和步鸞,巨木先生歎口氣:“新稅製雖然有違祖製,但目前的確沒有其他辦法,可以改善朝廷歲入。”

    步鸞卻淡淡的說:“變法也好,改製也好,要看是不是對天下有利,對朝廷有利,對百姓有利,若有利,改之又何妨。”

    “山長此言,過於功利。”落淼毫不客氣,功利之說,為當下風氣所不容,被稱為小人之學。

    “功利之說,道典亦有,”步鸞毫不客氣的說道,神情沒有絲毫變化:“太祖之時,天下初定,人口稀少,土地廣闊,百姓有足夠的土地,可現在,大晉安定了八百年,人口眾多,已經百倍於太祖時期;

    另一麵,朝廷用度呢,太祖時期,官少,宗室也少,朝廷每年的開支不過數百萬兩,現在,十倍不止。

    當今天下,困頓不堪,朝廷艱難維持,百姓嗷嗷待哺,長此下去,天下必亂。

    如此困境下,皇上斷然推出新稅製,此乃利國利民之舉,於天下大善,於百姓大善!”

    步鸞還沒說完,便舉坐震驚,連薛泌都沒想到,步鸞居然如此推崇新稅製。

    步鸞乃龍門書院的山長,這龍門書院不是帝都三大書院之一,但龍門書院在帝都眾多書院中的地位很微妙。

    這龍門書院的曆史很悠久,是帝都曆史最悠久的書院,在大周時期便創建了,第一任山長乃名滿天下的名士單周擔任,而單周此人擔任過近二十年大周丞相,大周國勢在他手上,達到鼎盛。

    可隨後單周便急流勇退,但也沒有退隱靈泉,而是在龍門隱居,著書立說,有不少士子前去拜訪求學,他來者不拒,門下弟子最多時,有近千人。

    當時單周提出的“務實而不務虛”的學說,指出“存在即天理”,此學說在大周曾經盛行一時。

    但單周之學受到大周另一名士董烯創建的道典派發生激烈衝突,董烯也是大名士,他在邙山講學,門下弟子同樣眾多。

    以士林名氣而言,倆人相差無幾,但單周擔任過二十年大周丞相,當時單周弟子遍布朝廷,單周創建的龍門學說主導了朝政。

    龍門學派在大周開始了轟轟烈烈的變法,但幾年後,變法遭到猛烈反撲,整個士族和士林分裂了,雙方在朝廷,在士林都針鋒相對,大周在爭論中衰落,直至滅亡,被大晉取代。

    大晉立朝後,龍門學說漸漸衰落,僅存的代表便是龍門書院,龍門學說雖未被歸入異端邪說,但弟子在士林朝廷中,隱隱受到排擠。

    可即便如此,龍門書院每年依舊有人前去求學,每過十來年,便會出幾個優秀弟子,在軍事或商業上展現出非凡才幹。

    順便說一句,龍門學派是整個天下唯一不排斥經商的學派。

    薛泌不學無術,隻知道這位步鸞山長在士林中頗不受重視,與其他士林中人格格不入,所以,看到步鸞那刻,他便有些奇怪,這靜仁公主怎麽將這位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