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一十二章 將軍百戰身名裂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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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暴雨傾盆,自樓煩以北,全都陷入這珠簾雨幕之中。

    為了防止後路被切斷,蒙古軍隊在岢嵐水河穀之中設置了三處營寨,每個營寨之中都有一個千人隊駐守,雖然人數並不算多,但是因為這些營寨都是設立在險要之處,就算不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一千人守在這裏,怎麽著也能夠支撐一段時間。

    等蒙古大軍沁水戰敗、大同府後路又被切斷之後,這岢嵐水已經成為從草原向雁門關輸送糧食的唯一道路,這幾個月蒙古軍隊之所以能夠和明軍在雁門關一帶對峙,一來是因為雁門關險要、蒙古大軍又兵力雄厚,能夠堅守住,二來自然便是因為還有這麽一條道路運送糧草,能夠吊住性命。這岢嵐水河穀崎嶇難行,唯一的官道也是年久失修,但是也正是因為這些原因,讓明軍也不敢輕易向這邊進攻,而且明軍同樣在幾次大戰之後缺少糧食和器械,一旦進攻岢嵐水這一帶,反倒是有可能導致蒙古韃子狗急跳牆,對於一心想要將蒙古大軍全部殲滅在這裏的明軍,自然是得不償失。

    所以對於樓煩以北岢嵐水河穀的進攻,一直到明軍進攻雁門關方才開始,而進攻樓煩的是宣武軍,進攻更北側岢嵐水河穀營寨的便是荊湖軍。荊湖軍也算得上是明軍的幾個老主力戰軍了,其兵員最早可以追溯到當初跟著汪立信打襄陽的鄂州屯駐大軍,絕對算得上有足夠的老卒支撐,再加上軍中新兵也都是從南來逃難的百姓之中吸收的,對於北伐、重返故土有著昂揚鬥誌,所以是可以想象其戰力。

    但是由於這一支主力戰軍駐紮的是荊湖一帶,屬於大明的核心所在,所以長久以來自然而然的是作為總預備隊和大明除了禁衛軍之外最後一支可以上戰場的軍隊存在,這也導致荊湖軍每一次開赴戰場的時候,戰爭基本上都到了尾聲,前麵的軍隊吃肉的吃肉、喝湯的喝湯,什麽都剩不下,往往都是白忙活一場。

    大明也並不是想要一直壓著荊湖軍,而是因為之前的幾次大戰都是蒙古率先動手,明軍一直處於被動防禦然後反擊的位置上,所以最先與敵人接戰的肯定是最前麵的幾個主力戰軍,而且因為蒙古的動作一直沒有停過,所以就算是兵部有天大的膽量,也不敢在將蒙古人徹底打垮之前輕易的將主力戰軍換防。這也就使得荊湖軍隻能一直在後麵坐冷板凳。

    雖然荊湖軍的將士們知道,用不上自己代表大明這一戰又打勝了,但是沒有辦法建功立業總是憋屈。

    而這一次大明舉國之力進行北伐,甚至就連葉應武的禁衛軍和神衛軍都全軍衝上,荊湖軍自然也有了用武之地。等到他們趕到戰場的時候,接受的第一個任務就是越過樓煩進攻岢嵐水北側的蒙古營寨,相比於進攻樓煩的宣武軍和進攻雁門關的天武軍,這一個任務絕對是最為困難的,不但意味著他們要在河穀之中不斷突破蒙古人的封鎖,甚至還要回頭攔截隨時有可能潰敗進入河穀的蒙古軍隊,還要冒著後路被切斷的危險進行長距離的急行軍,不說別的,就是糧草和器械上都要經受巨大的考驗。

    這絕對是最重的任務,也是荊湖軍上下將士期待已久的任務。

    大雨瓢潑,將周圍的山穀都籠罩在呼嘯的風雨中,甚至連遠處的山巒界限都看不清楚,岢嵐水就在不遠處咆哮回蕩,原本並不湍急的河水,因為這風雨,就像脫韁的野馬,不斷撞擊著兩側的灘頭和山壁,無數的浪花飛卷,無數的水珠飛濺。

    烏雲低垂,陰雨之中,前方山穀盡頭的營寨並不算高大——畢竟蒙古人這幾個月也沒有那麽多功夫加固這些營寨,不過因為正好設立在這一處山穀的出口處,所以就算這樣想要進攻也頗為不易。

    足足一丈高的營寨寨牆橫跨岢嵐水,中間為水門,兩側為陸地寨門,營寨上可以看到蒙古士卒來往奔走的身影,一個個火光光點晃動。畢竟黑壓壓的明軍壓過來,就算是天氣再怎麽惡劣,這些蒙古士卒也能發現得了。

    雨水順著鬥笠的邊緣流淌下來,緊接著落入蓑衣之中,火光中一支支明軍進攻隊伍整齊而沉默的進入進攻位置,風聲裏隻能隱約聽見都頭和十將們低低的吼聲。

    而在陣列的稍後方,一個簡陋的雨棚已經搭建起來,篝火舔舐著滿是烏雲的天空,一尊尊火炮已經在火光中露出猙獰的麵容,正對著前方,因為周圍篝火的原因,這棚子之中甚至還有些悶熱,索性直接赤著上身的炮兵們正在緊張的填裝炮彈。

    為了防止火藥受潮,所以才不得不搭起來這個雨棚,甚至在周圍用篝火烘烤,但是稍微有操作不慎,就有可能將炸藥點燃,那可就不是小事情了,所以這些炮兵們身上的汗水,一半是因為來往忙碌,一半也是因為緊張小心。

    而在雨棚的外麵,幾名親衛的簇擁下,兩道身影站的筆直,手中都舉著千裏眼看向遠方。配屬軍隊的千裏眼,自然考慮到了雨天作戰的可能,所以隻要將千裏眼前段的圓筒拉出來,就能夠起到一定防止雨水沾染了鏡頭的效果,雖然代價是視野會變小,但是總比什麽都看不清來得好。

    “蒙古韃子在這裏的人可不少,顯然雁門關失守之後,他們有可能將北麵兩個營寨的軍隊抽調到這裏了。被各個擊破還不如和咱們在這裏決一死戰。”站在左側的是荊湖軍將軍楊守明,這個當年在慶元府跟著葉應武並肩作戰,後來又在葉應武南下的時候主動起兵響應的中年漢子,這幾年曆練下來,更是平添三分穩重神色,站在那裏紋絲不動,但是臉上的殺意足夠將前麵那個營寨徹底絞碎。

    楊守明身邊的是荊湖軍督導胡應炎,相比於久經戰陣的楊守明,尚且年輕的胡應炎滿是興奮的神情。和他一起當時追隨王安節在常州起兵響應葉應武的幾個人之中,姚訔正是在荊湖軍督導的位置上升入京師,而陳炤也在幾次大戰中放出光芒,如果不是這一次北伐耽誤了,恐怕出去獨領一軍也是有可能的,算來隻有他胡應炎寸功未立,再加上又是第一次真正身臨戰場,要說他沒有激動和期待之情那反倒是不正常了。

    聽到楊守明的感慨,胡應炎點了點頭,下意識打了一個哆嗦,不知道是因為凍得還是因為激動:“既然這樣,咱們倒是也可以一勞永逸了,將這個營寨拿下來,蒙古韃子估計也就沒有在後麵死守的意思了。到時候一路橫掃過去,這岢嵐水一線就徹底控製在咱們大明手裏了。”

    “不能輕敵。”楊守明的聲音低沉,卻帶著難以抗拒的威嚴,這已經不是第一次和蒙古韃子交手了,楊守明很清楚,在過去輕視蒙古韃子的基本都沒有什麽好果子吃,即使是大明皇帝陛下有百戰百勝的過往,在和蒙古人的對決中也是小心翼翼,除非是有足夠的把握,否則不會劍走偏鋒、兵出奇招。

    這絕對不是害怕敵人,而是要在付出盡可能少的犧牲之下,將自己所能夠利用的發揮到極致,畢竟大明需要的不是過程而是結果,一個勝利的結果。而顯然對敵人重視和謹慎才能夠確保最大可能的勝利。

    胡應炎吐了吐舌頭,自己這個搭檔是外冷內熱的人,而且確實是一條值得敬佩的漢子,所以他並沒有想要以理力爭的意思,更何況胡應炎也有這個自知之明,在這上麵他是爭執不過楊守明的。

    沒有多看胡應炎,楊守明的千裏眼轉到明軍陣前,一支支火把已經熄滅,準備進攻的明軍將士都隱藏在了黑暗中。本來這河穀就狹小,若是再打著火把進攻的話,那將士們可就成了活靶子,而且蒙古人營寨上也有火把,在黑暗中隻要看準那火把的光亮向前衝,方向自然就不錯。

    “啟稟將軍,火炮準備就緒!”炮兵旅長快步跑過來,朗聲吼道。

    胡應炎點了點頭,而楊守明霍然轉身,手正對著前方營寨:“進攻!”

    “開炮!”一麵麵令旗同時揮下,雨棚中的火炮同時爆發出轟鳴。

    一道道弧線在天空中劃過,光亮閃動,炮彈重重的砸在前方寨牆上,單薄的寨牆在炮彈一次又一次的撞擊下劇烈晃動著。第一次實心彈校正之後,緊接著開花彈呼嘯而出,爆炸聲在營寨內外回蕩。

    泥濘被一遍一遍的炸開,而寨牆更是有一段徹底坍塌,可以聽見寨牆後麵蒙古人驚慌的呼喊聲和來往奔走聲。

    “弟兄們,殺韃子!”黑暗中,同時爆發出一聲聲怒吼,黑壓壓的身影有如潮水一般湧出,怒吼聲將風雨遮掩,在整個河穀之中回蕩,一道道身影躍入營寨上火把的殘影之中,火蒺藜爆炸的聲音此起彼伏。

    而作為掩護,火炮也開始向縱深射擊,一發發炮彈不斷的拋出,升入空中,又重重的落入營寨。

    “衝,為了大明!”一聲聲呼喊聲刺破風雨,已經等候了、憋屈了太久的荊湖軍,迎來自己的初戰。

    “為了大明!”胡應炎喃喃重複了一遍風雨中傳來的口號,嘴角邊露出一絲笑容,軍心可用,軍心可用!

    楊守明靜靜的站在那裏用千裏眼看著,而身後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一名傳令兵有些狼狽的衝到兩個人身邊,胡應炎下意識回過頭,見這傳令兵滿身泥濘,想必是長途跋涉、艱難行進而來,當即好奇的問道:“可是有什麽事情?”

    傳令兵喘息著從懷中掏出來信封交給楊守明,顯然這封信被他小心翼翼的保護,所以並沒有遭到損壞。楊守明看著信封上的“宣武軍李芾”五個字,輕輕吸了一口氣,不過還是飛快的將信封拆開。

    隻是草草的看了一眼,楊守明旋即將信遞給胡應炎,自己默默地抬頭看著風雨茫茫的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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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雁門關。

    岢嵐水河穀之中的大雨,到了雁門關小了不少,有些像淅淅瀝瀝的春雨,將這個剛剛經曆過血火磨礪的雄關籠罩在煙雨之中,為這要塞平添一份古樸莊重,而也使得遠山愈發蒼翠,

    雨水順著雁門關府衙的屋簷流淌下來,瓦片發出清脆的響聲。

    “外麵這雨總算是小了,”江鎬一邊脫下蓑衣,一邊大步走入議事堂,雖然雨小了,但是風還不小,他的頭發上依舊有不少雨水,此時正順著臉頰流淌下來,“不過某看著雨雲是向西移動的,恐怕岢嵐水那邊還有的受的,這一戰,不好打啊!”

    張世傑正負手站在輿圖前麵靜靜看著岢嵐水一帶的來往態勢,而一群幕僚們正在忙碌。尹玉一邊向著江鎬點頭示意,一邊沉聲說道:“風雨太大、道路泥濘,樓煩那邊已經有兩天沒有消息傳過來了,也不知道怎麽樣。現在咱們隻能看著這好幾天之前的態勢推演,盡可能的考慮到各種情況。”

    “宣武軍和荊湖軍,好歹也是兩支主力戰軍,實在不行還有咱們天武軍,說什麽也不能讓蒙古韃子跑了。”江鎬看著輿圖上或許已經遠遠落後於戰場形勢的標注,“剛才某到城牆上和軍營裏轉了一圈,弟兄們都休息的差不多了,隨時可以上陣,這雁門關雖然是要塞之地,但是終究比不過大同府四通八達,不甚繁榮,城池也頗為狹小,弟兄們再這麽憋下去總不是個辦法,還不如直接拉上去和蒙古韃子再較量較量。”

    一直沉默沒有說話的張世傑不由得輕笑一聲:“這才幾天就快憋壞了,等咱們打敗了蒙古韃子、沒有戰事可打的時候怎麽辦?你們豈不是要憋死,還不抓緊趁著現在習慣習慣,倒是來這裏抱怨。”

    江鎬看著另外一張標注全國局勢的輿圖,上麵的紅色已經從最初的江南一直蔓延到現在的幽燕甚至西域:“幾年之前,打敗蒙古韃子對咱們來說就是一場不切實際的幻夢,甚至這輩子都隻是想要擋住蒙古韃子的進攻,可是誰曾想到,現在咱們就站在這雁門關,看著蒙古韃子匆匆如喪家之犬、急急如漏網之魚,好不狼狽!”

    張世傑和尹玉都沒有說什麽,隻是對視一眼。

    造化弄人,好在最終的勝利者是他們,是大明。

    “好了,你也別口頭上說的響亮,一旦樓煩那邊有什麽意外,天武軍是要以最快的速度頂上去的,哪怕是現在道路泥濘!”張世傑微笑著拍了拍江鎬的肩膀,而江鎬和尹玉的神情一凜,看著張世傑。

    戰局都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上柱國還在為有可能的失敗做準備麽?

    而不等江鎬開口說話,匆匆的腳步聲就從庭院中一直傳到議事堂,一名傳令兵飛快的衝進來:“啟稟諸位將軍,樓煩戰報!”

    整個議事堂中頓時安靜下來,原本低聲討論的幕僚們緩緩的抬起頭,沒有一個人說話更或者發出哪怕一點兒聲響。而江鎬和尹玉默默的將目光投在張世傑身上,這個時候不管是最好還是最壞的情況,這期盼已久的戰報終於還是來了。

    張世傑輕輕吸了一口氣,伸手接過來信封,上麵“宣武軍李芾”五個字寫的頗為端正,顯然不是在慌亂之中寫下的,這倒是讓一向謹慎、注意細節的張世傑心中鬆了一下,要是出了什麽大事,李芾不可能將字寫的如此端正。

    火漆撬開,信件滑下來,江鎬和尹玉已經湊上前。

    “擊潰蒙古主力,忽必烈、奧都赤僅以身免。”

    張世傑輕聲念出來最上麵明顯大一號的字,顯然是李芾最想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