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章 日月乾坤(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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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墳遠在碧裏泉,我不知道她的身子能不能撐到那個時候,可我知道這是她最後的心願。
命人備了馬車,師伯師叔不放心,駕著另外一輛馬車跟在我們後麵。
暮春的早晨有絲絲微涼,卻充斥著滿鼻新嫩的草香和花香,花草生機勃勃的展示生命,而我雖未蒼老,已逐步走向衰敗抒。
小腹又開始絞痛,我用手輕輕覆蓋,心裏念叨著,好孩子,別淘氣,讓娘好好與你外祖母話別,他似乎聽見我的哀求,奇跡般的緩解了疼痛帶。
我一直輕聲與娘親說著話,她開始不時的陷入沉睡,又總是掙紮著醒過來。
我的臉上淚水再未幹過,而娘親始終帶著微笑翹首企盼,終於挨到父親的墳前,娘親有些迫不及待的衝過去,我緊緊攙扶著她踉蹌的身子不敢撒手。
“到了嗎?”娘親問我。
“到了……”
她拄著我的手慢慢坐在墳前,師叔伯們排成一行,站在不遠處。
“崇繼,我們快要見麵了,你不會怪我來得太遲吧?”
我稍稍退後,留給他們一些空間,我知道娘有很多話想要對爹說,穀古上前攬著我因飲泣而顫抖的肩膀。
我看著娘一直說著話,唇邊的笑意始終不曾減少,就這樣說著說著慢慢闔上雙眼,永遠的睡在父親的懷中。
一身重孝跪在娘的靈堂前,腳邊是娘臨去前交給我的最後幾頁巫蠱誌,我明白她心中的擔憂,我也對她發誓不管如何都會好好活下去。
沒想到南宮彧會來,還帶了追封的聖旨,我知道娘不在乎的,可也沒什麽理由反對,他一身素衣默默站在我身側。
我並未放聲哭泣,那是娘臨終的遺言,她說她雖然不能長久的陪著我和酒兒了,可父親也孤單寂寞了幾十年,如今,她終於能去陪伴他,所以不允許我為她難過,好吧,即使我萬分不舍,也不能表現出來,以免她牽念,走得不安心。
帛紙盆裏的火光在我臉上跳躍,我小心翼翼將娘親撰寫的巫蠱誌,一頁一頁扯下來,慢慢扔進盆中,瞬間焚毀,我知道南宮彧注視我許久,最終還是沒能說出隻字片語。
接著便是入殮下葬,娘親終於和爹死後同穴。
我一直守至三七才返程回宮,屆時玄歌已經滿月,兩個孩子健康可愛,她和似雪送了我很遠,娘親的離世讓師叔伯們都略顯蒼老,這大概便是人生,有生命的開始便有生命的隕落,迎來送往中伴隨的卻隻有哭聲。
回宮之後我便臥床不起,連日的奔波勞累仿佛抽幹我身體最後一絲能量,我惶惶不可終日,害怕那個快要成型的骨肉會舍了我而去。
最後幾頁的巫蠱誌明確的記載破解百年血咒的方法,與我所猜想的大相徑庭,換血……
先要在我和酒兒的身體裏同時種下蠱盅,而我需要忍耐九十九天的蠱盅吸噬,然後將一身嶄新的血液,經由我的身體而被酒兒體內的蠱盅吸噬,直到她身體的蠱盅被淨化幹淨,直至蠱盅毀滅。
娘說,這種疼是常人無法忍受的,即便完成了,主蠱之人也就隻剩一副皮囊,最多活不過百天。
她曾經也想這個方法來解除我身上的浮生藤,卻被父親製止,逼著她撕毀關於破解的所有記載,並在他麵前發了毒誓,今生都不可用。
爹一定不忍心看著她受如此大苦,想想那種痛苦都讓人覺得不寒而栗。
將養期間無意聽下人說起,朝廷因我再次動蕩,元老朝臣認為我是不詳之人,更是邪靈妖孽,巫蠱之術不該存留世間。
說我自帶邪骨,心狠手辣。不僅殘害前任皇後,就連南宮彧的孩子和宮嬪都一一害死,更可甚者質疑酒兒的身世,不管是不是南宮彧的骨血,也都是我這個讓人聞風喪膽的妖婦所生。
他們說要想社稷萬年,必須鏟除我們這對母女,除了冷眼觀看我別無他法,自打娘親過世我仿佛一夜間喪失所有鬥誌,被我連累的還有將軍府和樞密使大人。
討伐之聲日漸沸揚,子今上書:若寒晏傷我毫發,定會派兵與寒晏一決生死,內憂外患不勝其擾。
南宮彧始終未做表態,盡量封鎖消息,可他又怎會知,紙裏包不住火的,那樣不堪的消息早就第一時間湧入我的宮中。
這便是我們的結局嗎?隻要血咒不除,我便與他生生相遇世世相錯?可我肚子裏還懷有他的骨肉,我不知道那些口口聲聲正義忠良的大臣們為何容不下我們一介婦人?更不知南宮彧在我與江山社稷之間最後的抉擇。
隔在我們之間的障礙太過強大,大到我們拚命的摧毀也絲毫不能撼動,難道紅顏枯骨,真的從來都是江山社稷的陪葬品?將朝代的興盛衰敗記在女人的頭上是有多麽愚蠢可笑。
好不容易挨到五月中,肚子小的可憐,可是他仍舊有跳動的脈息,堅強的存活,盡管他的親身父親從未看過他一次,當娘的又怎會忍心讓他失去本就欠缺的另一份關愛。
可是盡管我拚了性命的想要保護他,還是沒有保住他,大概在我肚子裏的時候,他就看夠了世態炎涼,不願下世為人。
小產的這天我想我一輩子都不會忘,我一直用痛苦哀嚎宣示我的無能悸慟,我不知道還能拿什麽祭奠我這尚未出世,就胎死腹中的苦命孩兒。
從始至終南宮彧也沒出現,孩子出來的一瞬間也將我殘留這個世間所有的依戀和掛念全部帶走。
暉鸞宮裏一片哀鳴,盧治站在我頭頂上方含著悲慟,隻說了一句:“是個成型的男孩……”
我痛苦的閉上雙眼,沒有淚水,隻有緊緊握住床單青筋暴露的雙拳,這種恨想必再也無法銷毀,這種恨如萬馬奔騰般喧鬧,這種喧鬧將充斥我整個人生。
雖是人間最美的季節,可我宮殿上方始終是陰雲密布,我又開始酗酒,常常一喝就是一整天,偶爾坐在易千絕的牌位前,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經走得太遠,他死後我竟連一次都沒夢到過他。
盧治始終呆在宮裏,既不勸解也不寬慰,隻是偶爾能聽見從他住處傳來嗚咽的蕭聲,淒涼的讓我以為我早到了陰曹地府。
有時也恍惚的看到酒兒獨自在樹下玩耍的身影,或是發現什麽有趣的事,興衝衝的跑來叫我“母後”。
最近常常能夢見一些故人,夢見與他們初識的場景,真切的一度讓我以為那不是夢,醒來之後我便隻會喝酒,喝到爛醉如泥,喝到不省人事。
往往這個時候槐華會將酒兒抱得遠遠的,我知道我不該這樣的,可隻有喝醉了才感覺不到這種深入骨髓的痛楚。
小五被派去鎮守邊疆,雷丘辭官歸隱,還聽說南宮彧母舅的三哥,現在是他的左膀右臂,事無巨細都會找他協商,盧治說,我之前見過的慕且隱,就是他三哥的兒子,他三哥是個有能力有抱負有作為的難得賢能之人。
我淡淡冷笑,這些都還與我有何幹係?誰的興亡成敗,誰的榮辱盛衰都統統不在我的眼裏,我,不過是昨日黃花。
善緣惡緣,討債還債,夢裏乾坤大,其中日月長。
突然某一日我破例著人要來大紅錦緞,一針一線縫製衣裳,槐華納悶的詢問,我隻說想要練練針黹女紅,將來有一日能夠親手為酒兒縫製嫁衣,她常常半信半疑的看著我出神。
我似乎又恢複了以往,常常擺弄草藥典籍,暉鸞宮被我搞成一個小小的禦藥房,我樂此不疲的忙碌其間。
宮裏也逐漸恢複了生氣,槐華和弄琴也慢慢放寬心,隻有盧治看著我時,總是多了一份明了的哀慟。
我給小五寫了一封長信,大概的內容不過是,讓他覓得得了鼠疫的老鼠,送去邊疆南宮詢那裏,我的手早就沾了血腥,不幹淨了,一個兩個無甚區別。
我帶著十幾個侍衛上了幽禁宮,曲羅蘭得了嚴重的失心瘋,就連我這個最大的仇人,她都不識得了,既是這樣,她活著或死了也沒有多大的區別了。
我吩咐侍衛將幽禁宮堵死,然後封了門口,曲羅蘭在那之前,呆呆的看著門外的我咬著手指癡癡的傻笑,當最後一絲光亮消失,我再也無法看清她的麵容。
結束了,不管多大的仇恨,多強的恨意,最後都是隨著生命的消亡,時間的變遷,被塵封在滾滾的紅塵當中。
半年後的某一個大雪紛飛的日子,我早早起床,翻出洛晴當日送給酒兒的夢兆石來到酒兒的房間,昏暗的房中,酒兒正睡得憨甜,我示意奶娘出去,我就坐在她的榻邊,仔仔細細看她睡夢中的麵容。
不知不覺,臉上就有冰涼的感覺,我垂著頭,擦擦淚水,勉強給自己一個笑容,然後將夢兆石為她帶上,她尚未睡醒,朦腥著睜開眼也不哭鬧。
見是我,從被窩鑽出來,黏黏的委到我身上,撒嬌的抱著我問:“母後,這塊涼石頭酒兒不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