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二十八裏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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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是神秘的,也是迷人的,特別是在這種夜明星稀,子歸夜啼的時候,仿佛可以令人回到那些醉人的歲月。
在這樣一個方圓十裏渺無人煙的酒店投宿,本來應該是可以很爛漫,此刻卻是一件很危險的事情,那朵突然出現的“神秘的梅花”,讓人捉摸不透,所有人都心緒不寧。
所以,這個夜晚,讓所有人變得猜疑,變得暴躁,仿佛所有的矛盾要一觸即發,而此刻大廳裏最不對勁的是黃利金和白衣少年,他們二者相互瞪著,誰也不肯轉移視線,仿佛生怕對方逃掉一樣。
而最先發現這一點的是裴林,裴林原先在屋裏踱步,此刻卻發現黃利金兩眼空洞,並且紋絲不動,眼睛死死地盯著白衣少年,白衣少年的眉心多了一點血絲,眼神充滿了恐懼,用手去打探他們的鼻息,發現二人鼻息全無,裴林驚嚇倒地,大聲叫道:“梅…梅…梅…”
鍾楚林上前問道:“沒什麽?什麽沒?”
白發老者見多識廣,一個箭步上前,扣住黃利金的脈門,發現這位青龍會的黃旗命已歸西,便搖搖頭道:“青龍會的人也會命喪於此,真是一報還一報,青山應未改,綠水須長流。”說著便坦蕩地走出門去,人已走遠,聲音卻未斷:“老夫聊發少年狂,今夜一定是酒喝醉了,竟然在高人麵前不自量力,各位,老夫要回家領罪去了,你們好自珍重吧。”
眾人看著白發老者的背影,皆目瞪口呆,大廳裏的氣氛越來越可怕,誰也無法知曉白發老者為何在此時這般危險的情況下離開,難道他活夠了,難道他不珍惜自己的生命嗎?難道每個人的生命都一樣可貴嗎?
且不論這白發老者的去留,此刻大廳內青龍會的黃旗已斷氣了,至少給眾人一個明確的消息——那就是這個大廳內必定有一個乘人之危且不動神色的殺手,正在一步步地靠近他們,要奪取他們的性命。
大家驚魂未定,卻不料,三個道士走到白衣少年麵前,指著他的眉心道:“這是怎麽回事,相信在場各位都應該明白了吧?”
“唐門暗器?”崔林不確定地說道。
“不錯,這就是蜀中唐門近年來的殺手鐧——黃蜂尾後針。”一個道士毫無保留地道:“這黃蜂尾後針,極細極小,卻可見血封喉,這種暗器因為細小,必須快速發出,隻有快速發出,才能深入體內,讓人難以發覺身上的傷痕,不仔細觀察,根本就不知道是否被人放了暗器,進來唐門子弟紛紛到江南一帶拜訪高人,行蹤詭秘莫測,想不到會在這裏和他們遇上,也算是長了見識了,大家千萬要提高戒備,今晚就不要再睡下了。”
“道兄話雖如此,但一個人即使再努力又怎能掙脫命運的安排呢?”裴林似乎在怨恨命運的不公平。
“裴兄弟倒也不必太過傷心,情人丟裏大可以到夢裏尋找,前麵的路還長,遇到的荊棘還是鮮花,又有誰能預料的到呢,我們最好能爭取活的多長久就多長久吧。”道士總有道士的道理。
“是啊,太陽那麽溫暖,沒有人陪著看日出那是多麽遺憾的事情?”鍾楚林此時也放開了膽子撇下了心事道。
大家似乎都受到了感染,暫時忘卻了自己還是身處險地,又或者可以說他們已經將生死置之度外,敵我雙方的優勢此時已份,垂死掙紮對他們來說還不如瀟灑就赴死,他們已然不管什麽青龍幫白龍幫,也不管什麽逍遙派地獄門,隻要活到明天看日出,也許對他們來說是最好的交待了。
天微微亮的時候,三個道士,裴林、鍾楚林、掌櫃和店小二合力把石姑娘、白衣少年和黃利金安葬在後院。一塊臨時的墓碑、一杯淡酒和三炷香。這裏就是訣別的地點,此刻就是訣別的時刻,他們即將告別。
三個道士走在最前麵,他們作揖道:“各位,我等修道之人,四海為家,且不說紅塵中風餐露宿,就算橫屍遍野也見過,該來的總是要來,我等先行一步,各位後會有期,保重。”
鍾楚林等人還揖道:“珍重。”大家目送三位道士的身影在夕陽下漸行漸遠,仿佛看見了三位羽化登仙的高人,此刻夕陽下落葉紛紛,突然增加了傷感的氣息。
掌櫃的和店小二也悲傷行李,來作揖道:“二位,小老兒為躲避戰禍才來這兒定居,如今算是居無定所了,這裏荒山野嶺,人煙稀少,昨夜老了爾等貴客原以為可以掙點小錢過過小半輩子,沒想到來了一群不速之客,生出這許多變故,這裏已然不是安全之地,小老兒要另謀出路了,就此別過,二位保重了。”
掌櫃的戴著店小二走了,走出一段路,又回頭看看,他心裏明白舍不得卻也留不得,幾十年的苦心經營,一夜之間毀於一旦,心裏又怎能不心酸?
老人的背影在此時的夕陽裏,顯得更加佝僂,讓人想起兒時老祖母絮叨時眼裏泛濫的淚光,人生到頭終有時,莫談人生太匆匆。每個人都應該好好珍惜活著的機會,什麽權利,什麽財富不過是暫時的,權利無法世襲,財富不過三代,也許活著就是才是最好的交待。
現在這小店門口隻剩下鍾楚林和裴林了,這兩個剛認識不久的年輕人,此刻他們都不說話,裴走到石姑娘的墳前磕了三個頭道:“是我對不起你,辜負了你醫生,我本該死,可是我還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辦,等我辦好了這件事情,我再來和你團聚。”
“裴林兄,你不要太過悲傷了,人死不能複生。對了,你剛才說自己有意見重要的事情要辦,不知是什麽事情,可否告知在下呢?”也許太久沒有經曆過這樣的事情,太久沒有感受到團結的力量了,鍾楚林對裴林竟然有了憐憫之情。
“楚林兄莫怪,這件事是我的私事,恕在下不能奉告。”裴林作揖道:“我們就此別過吧。”
“好自珍重。”鍾楚林作揖道。
二人躍馬而上,一個朝北,一個朝南。
夕陽靠近山頂,天邊彌漫著一片火燒雲,都說是夕陽好,夕陽到底哪裏好,誰也不知道。
夕陽過後,又是夜,夜市深沉的,是神秘的,也是安全的。
鍾楚林一路向南,夜幕四合,路上行人卻越來越多,依照多年行走江湖經驗,前方定有存村鎮集市。果不其然,不到片刻便見燈火闌珊,車水馬龍,盡管入夜,這裏卻依然熙熙攘攘,隨便問個人,便說是“春風樓”舉行“花魁大會”,四麵八方來看熱鬧的人真不少,把春風樓包圍的裏三層外三層的,隻等樓上老鴇出來宣布開始,一飽眼福。
鍾楚林找了間客棧住下,向店小二打聽“二十八裏鋪”,店小二反問道:“客官,你去二十八裏鋪有事兒?”
鍾楚林心裏好奇,難道這店小二知道他的來意,又莫非也是何雪寧派來接頭的,細想又覺得不對,何雪寧畢竟是個女人,一個女人心機再深,也不會有武則天那樣的雄才偉略。女人的共同天性會限製她們原本可以發散的思維,既然猜不透,隻有直接問了:“你為什麽這麽問?”
“因為剛才也有位客官問我二十八裏鋪在哪裏,我就想也許你和他是一起的,你們在找什麽人,所以就多嘴了,客官您莫怪。”店小二一邊有條不紊地擺弄著茶杯一邊道。
“是嗎?那位客官是男是女?什麽摸樣?你可知道他住哪個房間?”鍾楚林忽然想到若有人去二十八裏鋪,目標不離十是那“無頭的關二爺”,卻不知道對方是敵是友。
“那位客官約莫二十來歲,英俊瀟灑,好似書生,手中一把長笛,住在玄字三號房間。”店小二很有興致地答道。
“那麽,那位客官此刻是否在房中?”鍾楚林此刻也很有興致地問道。
“估計到外頭看熱鬧去了,本來我也想去,但是掌櫃的不許,說是怕我學壞了。”店小二說著說著竟然紅旗臉來,兀自走開了。
行走江湖,可以行俠仗義,也可以獨善其身,鍾楚林對這個和有著相同目標的人實在感興趣,所以他出門去,去“春風樓”的樓下,碰碰運氣,希望能遇到這個人。
此刻,“春風樓”張燈結彩,樓下來看熱鬧的人絕大多數是男人,如花嬌豔的女子未出場,場麵已熱鬧非凡。在熙攘的吵鬧聲中,一個濃妝豔抹的肥婆,發髻高盤,插一朵大紅花,全身綾羅綢緞,半露,笑口大開,眼若蝦米,加上五短身材,顯得很滑稽,但這滑稽中卻帶有一絲似有若無的威儀。
這肥婆看上去有四十開外,,卻留著五寸長的指甲,指甲染了深藍色的指甲油,若是換上粗布麻衣,遠遠看去不過是普通村婦,或是讓人認不出來的路人。此刻她卻開口說話,她笑了,她說話之前都喜歡笑,她笑的很誇張,似乎連眼睛都看不見了,隻聽她道:“各位…各位…靜一靜…靜一靜…,著急什麽嘛,老娘三十年前在這裏拉客的時候,也沒見著你們這般熱情過,你們這群喜新厭舊的臭男人呐,老娘就是不把姑娘放出來,急死你們。”
“媽媽喲,你三十年前的不是說過那靈界賣臭豆腐的是最英俊瀟灑的嗎,現在你怎麽說?”
“就是,就是……”
“對呀,你怎麽說呀。”
“還不放姑娘出來,黃花菜都要涼了。”
在場的人都跟著起哄,隻見現場人聲鼎沸,那肥婆一下子愣了眼,又氣又急道:“那都已經過去了,提它幹什麽?想當年我是二十八鋪一朵花,又白又嫩人人誇,老娘接的客比這鎮上的人還多些呢!”
“媽媽喲,你還真敢說大話,鎮上人誰不知道你東方寶珠才年屆三十,莫非你你一出生就接客不成嗎?”
大火都被逗樂了。說到底,這老鴇招攬生意的手段似乎有些低俗,卻也收到了很好的效果。這肥婆的身材胖的有點像豬,但腦子卻怎麽像豬,隻聽她說道:“這位爺,我東方寶珠可謝謝您抬舉了,說我醜,說我老可都有,就你誇我,可也不帶這麽誇的呀,今兒個老娘高興,酒水全免費。可有一點,今晚的姑娘誰都不許碰,也碰不著,過了子夜,各位爺看上那位姑娘,告訴我一聲,給您大夥打折都可以,不過消費還是請各位爺多打賞打賞。”
老鴇一說完,就有人開始催道::“這麽老半天了,姑娘怎麽還不出來呀?”
“對呀,難道姑娘長得都是一些歪嘴巴斜眼的,不敢見人嗎?”
“若真的是奇醜無比,倒貼給俺,俺都沒有興趣啦。”
肥婆臉上一沉,卻又習慣性地笑了,並雙手示意大夥安靜道:“莫急,莫急,現在我宣布花魁大會開始。”
煙花之地,燈紅酒綠,樂聲靡靡,也許這種熱鬧不過是逢場作息罷了,這個世界有登徒浪子,便有了老鴇娼妓,有賭徒,便有了賭場,有酒鬼,也便有了酒肆,有外鄉人,便有了客棧,人來人往,明天誰還會記得誰?進了賭場,輸了錢,這錢便會其他人做主人,給了錢,今晚的“春風樓”上,你就是大爺。
這社會就是這麽現實,也這麽殘酷。鍾楚林五歲進入飛仙門,習武十三年,帶藝拜入千秋堂,又五年,學有所成,如今何雪寧為何雪寧在外奔波獎金六年,對他來說人生三十而立,已過了揮灑青春的年紀,現在他隻是一心想安定下來,他想有個家,他對這個花花世界有些厭惡。現在他決定,一個人去酒肆,飲些酒,因為他喜歡在飲酒的時候思考問題,他通常隻飲一兩左右,因為這樣既暖身,又不會醉倒,他找了個既遠離“春風樓”又可以清楚地看到“春風樓”一舉一動的酒肆,他在二樓靠窗的位置坐下來,他開始飲酒,他想也許今晚不會再遇見和自己差不多同時間來福建二十八鋪的人了,也許這“無頭的關二爺”隻不過是個不存在的傳說,也許尋找“無頭的關二爺”本身就是一種錯。
整個“花魁大會”結束的時候,已是子時,人們已經各自找樂子去了,大街上安安靜靜地,唯有那高懸的圓月灑落滿街皎潔的光芒,鍾楚林一個人在安靜的街上踱步,他可以聽見自己的腳步聲,隻聽腳步聲忽遠忽近,在這樣漫長而寧靜的大街上走路,可以聽見自己的腳步聲也算是一種陪伴。
走進客棧的時候,突然有人拍了一下他的左肩,回頭一看,似乎有些意外,不是別人,正是剛和他離別的裴林。
“你怎麽在這裏?”鍾楚林既滿心疑惑,又滿心歡喜地道。
“是啊,原來我想去湘西,卻想已了無牽掛,便想到江南遊曆一番再去湘西。”裴林反問道:“楚林兄,你卻因何在此呢?”
“受人之托,辦一件事。”鍾楚林雖然覺得裴林像是失散多年的兄弟那樣,卻始終沒有把心裏話全部說出來道:“莫非,裴兄就是住在玄字三號房的那個人?”
“正是,楚林兄的消息好靈通。”裴林道:“看你滿身酒氣,卻還是清醒的很,不如咱倆再飲些?”
“再飲些?”自何雪寧在青龍會總壇被火燒死之後,似乎已經逐漸開始放縱自己的生活了。
二人叫來小二,囑咐他去買了兩壇酒,要了兩個下酒菜,在玄字三號房內便喝將起來。
“裴林兄貴庚?”鍾楚林饒有興趣地問他。
“二十有三,該成家了,楚林兄,你呢?”裴林看著鍾楚林問道。
“二十有九啦,入土半截的人啦。”鍾楚林自嘲地說。
“既然你我年齡相仿,不若以今夜的月亮為證,你我結拜為異性兄弟如何?”裴林借著酒性道。
“好。今夜明月為證,我鍾楚林與裴林結拜為異性兄弟。”鍾楚林和裴林單膝跪地,手握酒杯,鍾楚林道:“我鍾楚林比裴林大六歲,即為兄長,裴林為小弟,日後有福同享,有難同擔,如有違背五雷轟頂。”
“葬身五峰之中。”裴林接話道。
這一夜,二人也不知喝了多少酒,也不知道叫了多少次的“兩個小菜”。直到日上三竿,二人橫斜於廂房的床上,裴林手裏握著酒壺,昨夜宿醉讓人頭疼。鍾楚林先起床梳洗,又讓小二端來油條、雞蛋、稀飯、煎餅、豆腐乳這些早點,聞見香味的鍾楚林從床上跳了起來,根本不像是宿醉的樣子。
“好豐盛的早餐,多謝哥哥。”裴林像是餓了一個月沒吃飯的樣子,抓起油條就往嘴裏塞。
“這些都是客棧送的,我也不知道吃些什麽好,就讓小二隨便拿了些來,你若喜歡,可以到廚房裏再拿些別的來。”鍾楚林笑著道。
“此生若是早些遇到哥哥,小弟也不會過的如此淒慘了。”裴林似乎想到了那些不堪的往事。
鍾楚林隻當裴林在恭維他,沒有答話。
“哥哥這趟來福建,要待多長時間?若是有空,不如到我家鄉去,我家鄉山明水秀,簡直是世外桃源。”裴林道。
“那自然是好,不過為兄此次受人所托,隻怕沒有空了。”鍾楚林道。
他把裴林當做自己的小兄弟看待,他相信這個涉世不深的年輕人,會有美好的將來,人生各種精彩正等著他去遇見,他羨慕裴林無拘無束的生活,羨慕他的青春,他是在想回到十八歲那一年,他想在時光隧道裏遇見那個年輕的自己,告訴自己,人生的路並不好走,要提早作準備,要好好珍惜每一年每一月每一天每一個時辰每一刻。
“哥哥到底受何人所托,那人托付於哥哥的又是何事呢?莫非是‘無頭的關二爺’嗎?”裴林問道。
聽到“無頭的關二爺”這幾個字的時候,鍾楚林心裏一震,他也感受到裴林說出這幾個字的時候可以壓低了聲音,他似乎想到什麽似地問道:“你也知道‘無頭的關二爺’?莫非你也是受人之托?”
裴林沒有回答,他用茶具在桌上擺了一個字,這個字讓鍾楚林眼睛一亮。這個字不是別的,正是一個“飛”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