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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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生意

    金色的陽光透過雲層,驅散了冬日的黑暗,照射在這飽受人間戰亂和天災的華夏大地上。江陰縣城也沐浴在這初冬的略顯單薄的陽光裏。江陰縣城北的大街上,小商家鱗次櫛比,布市、糧市、酒樓、茶館、鐵匠鋪、裁縫鋪、藥鋪、賭場,縣城雖小,但得水陸交通便利的天然優勢,儼然是一派人丁興旺、商業繁榮之景象。

    “錦盛元”錢莊,(明代末期經營的錢市稱為“錢桌”,本書為使之通俗上口,統稱為清朝中期才出現的名稱“錢莊”——編者按)就處在這條大街的東頭。錢莊是典型的江南小院落布局,從外到裏,分別是門廳,接待廳和金庫,掌櫃房和賬房分列院子兩側。整個大院緊湊而又安靜,與周圍其他院落不同的是,圍牆高約一丈,合算今世約3米高,圍牆頂上紮滿了尖刺竹片,瓦片。這樣高的圍牆在周圍可是鶴立雞群了。院內建築頂上還裝有鐵絲網,網上固定地掛著鈴鐺,一般大風吹不響,隻有當賊寇在屋頂行走時,不小心觸碰到鐵絲網,鈴鐺才會整片整片地響起,警示效果極好。金庫的圍牆都用沙子填塞,小偷打洞,沙子就能落下堵住,另外也是為了防潮吸水,保持金庫幹燥。院子四周小徑上,錢莊重金聘請的七八個護院分三班輪流值守巡視。可以說,這樣的錢莊,普通的蟊賊偷盜是很難得手的。

    掌櫃房內,程璧按照每日的習慣,專注地看著身前的賬本,錦盛元的大檔手周恒玉從門口掀開簾子,輕聲道:“老爺,小的把最近的幾筆生意向老爺稟報稟報?”

    程璧抬起頭,看了周恒玉一眼,緩緩站起身,虛抬了一下右手,“坐吧,最近被家裏的兔崽子給氣的,這邊還是多虧了你照應著,”說著,程璧不免又長歎一聲。

    “老爺,您這是什麽話,老爺是恒生的再生父母,前幾年要是沒有老爺你花錢保我出來,我就被巡檢司的那幫龜孫子活活餓死了,”

    程璧打斷道:“唉,不說這些,不說這些,阿周啊,那你說說吧。噢,對了,浙江那邊有什麽回音過來呢?”

    “老爺,小的就是想跟您稟報,浙江匯通錢莊老板魯三財自從去年跟我們接洽以後,一直沒有什麽消息,他說道的那件事情,小的也考慮多時,還請老爺最後定奪。”

    “恩,這件事咱兩已經商量過多次了,我也一時沒定下主意,再等等看吧,這光景是一年不如一年,銅錢和銀子都是一年一個價,我們錦盛元如今守成不成問題,還略有增益,此事一開,風險極大,還是要從長計議啊!”

    “是的,老爺,小的也不敢多向老爺進言,原因也正是如此,一旦哪個環節出了差錯,老爺的損失就大了!”

    “魯三財的鑄錢之法,還是老一套,這都那麽多年了,沒啥新鮮的,不過就是狠了點,這樣一來,市場上的銅錢就會變多一倍,咱們家是沒啥感覺,外麵的百姓可就難了,唉。”

    周恒生心中微微一暖,自己也是窮苦人家出生,好不容易拜了個師傅,謀到了這麽個算賬的出路,又恰巧被程璧救下,內心對程家絕對是忠心耿耿,毫無他想的。程璧的性格為人,從這麽幾年來的相處,周恒生也已基本有所了解了,做生意果斷狠辣,但與任何人相處,官府、同行、包括下人和百姓,那是素有賢名。剛剛過去的中秋節,程璧就在城門口施粥,直到天黑方回。雖然北方的戰事對南方沒有太大破壞,但是成百上千的難民紛紛渡江南下,江陰城外也聚起了幾個難民集中地,官府就為這事頭疼。那時的江南的官府雖然比較殷實,但開倉放糧這樣的大事,不到真正的國難當頭,民怨四起,上頭是絕不會隨便就批準的。

    “老爺,這又何嚐不是呢,”

    程璧忽然放下茶杯,挺直腰板,展開剛剛微皺的眉頭,提高聲音道:“這樣把,老周,如果此事沒有個了斷,浙江的財團肯定不會善罷甘休。你先跟那邊去封信,就說一個月後一定給他們答複”

    “另外,看來是得讓那個小畜生出去曆練曆練了,這次的受傷好像他也轉了性子,再不到外麵曆練,萬一哪天……”

    “老爺,”周恒生打斷道:“老爺一向康健,隻要老爺您吩咐,小的萬死不辭”。

    “哎,老周啊,哪有那麽嚴重,這樣吧,你陪那小畜生走一趟,明天準備準備,後天一早就出發,孫老去年就來信,詢問家父情況,還說想見見咱家的後輩。”

    “是。”

    程璧隨手拿起身邊的宜興紫砂茶盞,揭開茶壺蓋,撇了撇茶水表麵的暗紅色茶葉,喃喃道:“唉,估摸著孫老年歲已高,想多見見年輕精壯的後生,也是聊以寬慰罷。”

    吉成接到父親的這個指令,滿臉驚訝,原本的這具身體反應十分強烈,那是一種從心底中逐漸湧出的狂喜,二十多年了,父親從沒有安排他做過一件正經的事情。要說自己真的隻想成天胡天黑地,毫無理想地混跡市井?自至少也上過幾年私塾,就像大明朝所有學子一樣,都曾經有過那或多或少的拳拳愛國心,還是有那麽一些治國平天下的些許抱負的。

    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自己二十幾年無所事事,除了有幾分蠻力,何曾出過如此遠門,而要去拜見的居然又是如此大人物,吉成輾轉反側,一夜未眠,是激動,是興奮,是緊張?又或者是心中的那棵種子破土而出,即將成長為參天大樹的那種喜悅和豁然!

    孫承宗,這位傲然風骨的老人,此時此刻就在河北高陽縣。孫老的功績,無以贅述,簡而言之:政治家、戰略家、軍事家、民族英雄,韃子入侵期間,在家鄉高陽縣攜全家七十多口人殉國,死後諡號文正,泱泱數千年的華夏大地,被授予諡號文正者並不多,孫老就是其中一位從江南到接近邊塞的高陽縣,在沒有現代交通工具的明朝,乘坐馬車需要十多二十天才能到達高陽縣。崇禎十年,也就是1637年初冬,吉成、周恒生、周阿牛,以及侍童小四一行四人,從江陰縣往北進發,踏上了對於吉成來說,充滿風情和挑戰的大明探索之旅。

    周恒生外出經驗豐富,他為吉成選擇了一條既快捷又舒適的路線,從江陰縣到常州府,換乘客船,從京杭大運河北上,路經鎮江府、淮安府、徐州府、濟寧府、東昌府、濟南府、北直隸河間府,在滄州,下船換馬車,徑直往西北方向到達保定府的高陽縣。這條線路所需陸路最少,意味著旅途顛簸也會相應變少,還省下了夜間住宿費用,睡覺直接在船上解決,這就大大節省了時間。雖說船行速度不快,但兩相比較,時間上反而還能有所節省。

    吉成與周恒生坐在馬車內,車內布置還算不錯,左右各有一個條凳,上麵鋪墊著厚厚的棉布墊子。雖是初冬季節,寒風從馬車縫隙中吹進來,也不免讓兩人縮了縮脖子,腳邊的火爐還沒開始點上,馬車夫為省一些炭錢,也不太願意太早點上。好在吉成年輕力壯,周恒生常年行走在外,並不太過介意。

    從江陰縣到常州府,登船出發後的幾天裏,一路平平淡淡,閑來無事,無非隻能看書了,不時地和周恒生請教請教錢莊經營方麵的事情,周恒生也很欣慰,想必少爺的確是轉了性了,講起事情來也是滔滔不絕,毫無保留。

    白日裏還有人說說話,隻是到了夜深人靜的時候,吉成的內心就感覺分外孤獨,與其說是千頭萬緒,不如說是大腦一片空白。試想不論那個人,毫無征兆地被流放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生活習慣、周邊環境、還有無法預測的未來,這一切的一切,每每想起都是讓自己的內心如臨冰窟。自己的身邊既沒有親人,也沒有朋友,麵對四周,善意和危險往往就在一線之間,真真叫人的心情能好到哪裏去?前方的道路,對吉成來說,真可謂是荊棘藹藹,迷霧重重。

    “周叔,咱家的生意這麽多年來,怎麽總是那幾個分店,天下之大,父親卻沒有擴張到別處,這是為何?“

    周恒生深深的看了一眼吉成,看到的依然是那雙桀驁不馴的眼神,隻是有所不同的是,在這眼神裏多了一分深邃,多了一分沉穩。作為自小就在吉成身邊的老人,周恒生對吉成的性格脾氣知之甚深,與其說這次的遠行對吉成是個極大的鞭策,性格會有所改變,但那也是要在充分曆練之後,沉穩的氣質才會逐漸形成,可周恒生現在從吉成眼睛裏所看到的,是隻有浸淫社會多年,閱曆極為豐富老到之人才能擁有的。周恒生這麽多年走南闖北,接觸各式人物,管民的大到知府、布政使、管軍的大到指揮使、各級守備,還有市井百姓如小卒走販,又如馬賊土匪,海商鹽梟,形形色色,五花八門。要說吉成的眼神到底起了什麽樣的變化,周恒生還真是一時說不上來。

    周恒生不禁猶豫了一下,不過他似乎馬上就有了決斷,道:“少爺,直說了吧,咱家老爺就是這性格,做生意堂堂正正,明明白白,那些坑蒙拐騙的活不接,有損道德的生意肯定也不做,那些勾結蠻夷大逆不道的生意更加不屑,這麽一來,老爺賢德名聲的確在外,但是咱就這周邊的各個商行、錢莊聯盟就尿不到一個壺裏去了,以致於跟那些商行勾結的那些大官也都不太願與老爺來往,北邊的銅鐵糧食大販商又被老爺拒之門外,你讓這生意如何能做大?”

    吉成細心咀嚼著這些老周說的心裏話,憑借著後世的閱曆,吉成很快明白了其中的奧妙,錢莊聯盟,說白了就是金錢利益集團,抱團壟斷錢幣市場,願意入夥一起幹的就一起發財,共享利益,同擔風險,實際上在這個沒落王朝的晚期,官府各有各的忙,幾乎沒有哪個不開眼的官員來管理這攤子事,也就是說其實根本沒有什麽風險。

    大官們忙著自己撈錢,當然,有的地方正在忙著剿匪,或者忙著收賦,以供邊地戰備之用,崇禎末年,國家的財富,大量的集聚在皇親國戚,官員和大地主的手中,崇禎年間戰亂不斷,幾次三番的立新賦,收新賦,搞得百姓苦不堪言,舉家遷徙,逃亡他方。在狼煙四起的遼東,戰亂的同時也是商機無限,戰爭意味著大量的消耗,不管是皇太極還是崇禎,都需要天文數字的給養和軍需,這給大商人以無限的商機,從錢莊的借款就尤為重要,一買一賣,賺了差價利潤再還給錢莊,這是最簡單的盈利模式,這道理對於吉成來說太過淺顯,根本無需思考。而對於把民族尊嚴看得極重的父親程璧,看到那些通過關隘、海路資敵的那些商人,咬牙切齒的痛恨,更別說與之同流合汙,沆瀣一氣了。

    這時,吉成對自己這個陌生的父親肅然起敬,這個時代大明官場廟堂上的那些所謂士大夫,自幼爛熟聖賢書,一旦登堂做官之後,卻行著那大肆斂財,結黨營私的勾當,甚至不惜出賣國家的秘密,兜售國家的戰略軍事資源,而自己的這個父親與之相比,堪稱是忠良之輩了。想到這裏,吉成心中暗暗下定決心,不說他是自己的的親生父親,就憑著這大義為先的浩然正氣,這樣的人難得還不值得自己去尊敬嗎?

    “周叔,你跟家父這麽多年,他果真一直都是如此行事嗎?”此時的吉成心中突然閃現出魯三財在江陰縣賞花樓的一幕,事後程璧多方探查,一直沒有查到到底是哪方麵的勢力居然要自己兒子的性命。吉成也知道,自己和魯三財的私下勾當是不能給父親知道的,當然,自己實際上也並未做出有損自家之事。想到這裏,吉成心中也不免感到強烈地擔憂,這魯三財為了這麽點小事就對自己痛下殺手,那父親這麽些年如此一貫行事,得罪的人必定很多,可到現在也從沒有什麽危險發生在父親身上,一個大大的疑問從吉成的心底油然而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