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勸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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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午的高陽城外,天氣陰沉,城外,韃子大軍的動靜已經持續了近半個時辰,從城牆上看去,列隊伍最前麵的是下麵黑壓壓地一大片騎兵,後麵是拿著刀盾的步卒,和拿著各類攻城工具的輔兵,相互之間空了好幾條通道,方便各個兵種互相配合和調配。

    騎兵不是用來攻城的,主要是為了給城內製造心理上的壓力,最好能迫得內麵的官員獻城投降。在大隊騎兵的中央,有一個頭戴紅纓鐵盔,身著白色衣甲,手持一根通體黝黑的長矛,穩穩策於馬上,冷峻的臉上隱隱可見滿帶戾氣。身邊一眾裝扮類似將領把此人拱衛在中間,不消說,此人就是這次入侵中原的奉命大將軍多爾袞了。

    整個大地似乎都靜止了,隻餘下呼呼的寒風在空中飛舞肆虐,雙方就這樣互相對峙著,靜靜地等待發動的那一刻。這時,多爾袞朝著身邊的親隨點了點頭,那名彪悍的騎兵領命之後,馬鞭一揮,胯下戰馬立馬撒蹄飛奔,向縣城絕塵而去,幾個呼吸之間,在快要接近城牆時,就見他猛地一收韁繩,戰馬一聲嘶鳴,前蹄高高地抬到半空中,隨後落下穩穩地站定,鼻腔內哼哧哼哧地噴著腥臭的白霧,這名親衛看似表演的縱馬禦馬本領,無疑給了城牆上麵諸人以極大的震撼。這些野蠻人跟馬的聯結就像是與生俱來,關內的農耕民族再怎麽訓練,也不可能達到那種人馬合一的水準,這是兩個民族之間的天然之別。

    這時,這名親衛仰起脖子,從那張幹巴巴的飽受風霜侵襲的臉上,擠出一絲難看的笑容,隨後用一口不太流利的大明官話喊道:“孫總督,我們大將軍有令,為了讓全城百姓不遭殃,請及早開城受降,大將軍定然好酒好菜,招待孫總督!”說完,還還真有模有樣地向站在城頭的孫閣老招了招手。

    孫承宗麵色冷峻,吸了一口氣,一指下麵的韃子,大聲道:“呸,狗韃子,你算什麽東西!去,讓多爾袞那小兒放馬過來!”

    底下的韃子一聽,居然將自己的主子說成是小兒,頓時臉色鐵青,作為一旗之主的貼身親衛,那是走到哪裏都是趾高氣揚的,本來倒還遵照著來之前多爾袞的交代,必須恭恭敬敬地跟這老頭說話,沒想到劈頭蓋臉地這糟老頭一罵,頓時讓他暴跳如雷,嘰裏呱啦的就朝著上麵大罵一通,不過倒也不敢跑太近,生怕城頭箭雨射來,可不是鬧著玩的,這麽近的距離,幾層盔甲都沒用。

    回到多爾袞身前,這名親衛正唾沫橫飛,添油加醋地貶低著孫承宗,不過多爾袞麵色始終保持溫和,雖然他隻有還不滿三十多,但到底是一旗之主,舉手投足之間盡顯王者風範。

    隻見多爾袞沒等那親衛說完,就一揮手道:“走,去城下。”

    城樓上的一眾官員見孫承宗的一通臭罵,罵走了韃子,心中無不痛快至極,似乎一直沉浸在這一絲喜悅中,不想醒來。忽見遠處韃子的前鋒騎兵營紛紛往兩側移動,讓出一條道來,不一會兒,就見從後麵煙塵滾滾滾,一支人馬衝了出來,為首的是一名身著紅纓盔甲,提著一支通體黝黑的長矛,氣勢咄咄逼人的大將,後麵跟著一百多個精銳韃子。孫閣老定睛一看,心中已經有數,來人必是多爾袞無疑。

    多爾袞來到城牆下,略一定神,結結巴巴地用大明官話向孫承宗喊道:“孫老先生……我乃大清國貝勒多爾袞,奉大清皇帝之命到你大明……。。今路經高陽,還望孫老先生盡早打開城門,你我……厄……你我還可共飲幾杯!”此時的大清精英層對於大明王朝的心裏是十分矛盾的,簡單的說,有些跟後世的島國和棒子國類似,一方麵是對中華千年文化和浩淼繁博的大地充滿崇敬和仰慕,一方麵又對這個柔弱而龐大的軀體垂涎三尺和虎視眈眈,所以說,多爾袞見到大明的高層精英,也就不自然地收斂起心中的狂傲,代之以文人雅士間談話的套路,虛情客套。就像人與人打交道一樣,遇到一位雅士,原本粗魯之人也會約束自己,變得雅那麽一點點。

    孫承宗一聽,心中倒也不免一樂,這蠻夷韃子什麽時候也變得文縐縐的了,而一旁的夏謹言更是已經哧哧地笑了起來。身邊的一眾人都是第一次這麽近距離的觀察到韃子,昨日的那個小插曲,韃子畢竟還是比較遠的,這次多爾袞走得更近些,也就一箭以內的距離。看到這個傳說中韃子的貴胄長的倒是有模有樣,可說起話來結結巴巴地,讓人感到有趣之極,不過多爾袞的城府顯然是極深的,並沒有理會城牆上的一些騷動。

    孫承宗心念電轉,尋思片刻,冷笑一聲說:“什麽狗屁大清國,沒有我大明的冊封和允許,就擅自立國,哼,多樂袞,廢話好說,要攻城你就攻,我孫承宗從來不知道降字怎寫!我在城就在,休得多言!”

    多爾袞一看情形如此,本不想跟這老兒多廢話,但轉念一想,這是皇上專門交代之事,務必請孫閣老回盛京一敘,此人大才,對大清國必有用處。隻好強壓住心中的怒氣,繼續說道:“孫老先生,你一人不怕死不要緊,可我身後這些虎狼之師,萬一打紅了眼,進了城我也管不住……小小的高陽縣,經不起大軍圍攻,你不如早早投降,免你和全城百姓一起……做了我的刀下之鬼!隻要你跟我回盛京,皇上必會倒履相迎,榮華富貴任你享受,何樂而不為呐!”

    “呸!”一口濃痰順勢就吐下了來,“你們這些畜生不如的東西,也配自稱皇上,除了燒殺搶掠,你們還會幹些啥?還學我煌煌大明設三院六部,東施效顰,可笑之極。你們這些茹毛飲血的畜生隻配留在那窮山惡水之地,成天喝那西北寒風!”

    身邊的吉成和夏謹言聽了,不免暗吐舌頭,這話也太他娘的損了吧,一點臉麵都不給多爾袞留啊,吉成從城垛口裏偷瞄了多爾袞幾眼,這位在未來幾年叱吒中華大地的攝政王,似乎也不過如此嘛,光從臉上看,好像啥龍子龍孫相嘛……

    果然,牆下的多爾袞臉色鐵青,這番話顯然是觸動了他的真怒,隻見他使勁一甩馬鞭,調轉馬頭就回往陣中,在跟自己前鋒部隊交錯的一刹那,一聲怒吼從多爾袞體內迸發而出:“攻城!”

    ……

    高陽城變成了人間地獄。城牆下麵,堆著無數斷肢斷臂,城牆璧上,一片一片,或是黑色、或是紅色的血跡,觸目驚心地點綴著那古老陳舊的城牆,城牆上頭的馬道上,雖然屍體已經被抬走,但是留在地上的殘破兵器,亂石,胡亂地堆在上邊,到處都是血,有的還沒幹,沿著城牆沿上慢慢地往下滴,空氣中充盈著讓人作嘔的血腥味,風吹過了幾遍,依舊沒能吹走這種味道,似乎東南西北中都被這惡心的味道給填塞得滿滿的。

    剛才多爾袞回頭之後,吉成和夏謹言就被孫承宗勒令回了客棧,兩人一直在聽著外麵的戰鬥,數次想衝出客棧,去城牆幫忙,不過都被身邊的孫鑰、還有兩個閣老家丁和阮峰苦苦相勸,院裏的那張木桌上已經沒有茶碗茶杯了,因為都已經被吉成砸在了地上,成了碎片。夏謹言的嘴唇第一次被自己咬的鮮血淋淋,那張蒼白的俏臉,在這血腥陰沉環境中顯得十分可怕,就像那輪回轉世沒有成功的怨魂。

    吉成嘴裏已經不止一次地爆出粗口,而夏謹言也從第一次聽到時的驚訝,到現在,自己也忍不住心中罵過無數遍,就差沒從口中說出來了。也難怪,最近的一段時間,是自己從出生以來從未有過的經曆,強烈的感官衝擊,一次又一次地震撼著這位年輕姑娘那純淨的心靈,而她的心路在這跌宕起伏的過程中,得到錘煉洗禮和升華,變得更為堅強和堅定。

    院子內的兩人知道,現在全城人都在拚死戰鬥,他們都在拿自己最寶貴的生命去充填每一個被衝開的缺口,不管男人女人,白發蒼蒼的老者還是正值豆蔻年華的少年,不管是貴族地主,還是普通百姓,他們都知道,他們必須不惜任何代價,同心協力保衛自己的家園。一旦城破,等待他們的,將是慘烈的屠城,而那慘絕人寰的屠城場景已經被北方來的難民描述了一遍又一遍。在這危難時刻,每個人都將自己身體裏的潛能發揮到最大,直到自己無法動彈,慢慢死去。

    而在孫承宗看來,吉成和夏謹言,是退敵的最後一張牌,所以老人把最後的這張牌,死死地壓在城中最安全的地方,即使這張牌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並且在成功以前,城裏的人將會死去一大半,但比起全城被屠殺殆盡,總歸要好上一些,況且如果真能刺殺多爾袞的話,大明可真是去除了一個心腹大患啊。當然,孫閣老也是有那麽一點點的私心,老頭子想為孫家保留最後一點血脈。另外,孫老還有一個目的,對誰也沒有講,直到這兩位老友孫輩的出現,那就是要設法搞清楚傳國玉璽的下落,這是孫老幾十年當政以來,曆任皇帝交辦而自己一直未能完成的夙願,最近風傳傳國玉璽重現江湖,可惜自己一直沒有精力和合適的人選去辦此事,現在合適的人手有了……所以,孫承宗安排他正值壯年的五郎孫鑰去幫助吉成,突圍而去,不管刺殺是否成功,都要完成最後的撤退,迂回退往保定城。

    “守城!!”嘶啞的吼叫聲,從那個渾身是血,盔甲破爛不堪的老頭口中發出,他整個臉都被散亂的白發遮住,從城牆下的角度看來,那筆挺的身軀就好似天神下凡,他就是這全城人的精神支柱,原東閣大學士、兵部尚書、薊遼督師孫承宗。現在,已經經是清軍的第三次攻城。

    城裏的戰兵全部已經拚光,連重傷者都已經跳下城牆,試圖砸死一個韃子兵。自己的兒孫都已經死得差不多了,跟在身邊的,隻剩下二郎孫鉁和四郎孫鋡。

    天色終於漸暗,一天的攻城守城戰接近尾聲,城下的輔兵忙碌地整理維修者殘破的攻城武器,輪換上來的生力軍頂著盾牌往回拖著那些看起來還算整體的死屍,還有把一些沒死的傷員拖回來,雖然在當時的醫療條件下,這些傷員不久也會死去。

    清軍大帳中,坐著幾個盔甲上沾滿塵土和血跡的清將,各人將頭盔大咧咧的取下,盡是些發著光亮的前額頭皮,腦袋後麵都甩著一根細長的金錢鼠尾辮子,嘰裏呱啦地說著滿語。看看這些人的臉色,就知道這群人心情不佳,誰能想到,大清鐵蹄在大明腹地的所到之處,一府一城都能輕易攻下,卻栽在這小小的一個縣城的跟前,幾個牛錄章京剛才心急地差點就動用精銳的白甲兵,想想還是太損麵子,就憋住沒用,一天下來,傷亡近千人,其中死亡和重傷地接近一半,要知道,在自己的族內,部落中的一個人口有多麽寶貴,更別說是壯年的精銳戰兵,這些人不打仗的時候又是部落裏麵最優秀的勞動力,所以說,每個滿族戰士都是十分寶貴的。今天一下子折損了這麽多兵將,雖說大部分是些北地漢人炮灰死兵,主要是這些牛錄軍官太過輕敵,進攻受挫時候,又為了爭一口氣,隻想不顧一切的一口氣拿下來,所以造成現在的局麵。

    座位上一個個軍官滿嘴髒話,不停地咒罵著城牆上的那位老頭,“好了!”多爾袞出言嗬斥道:“諸位都是我的左膀右臂,陪我縱橫戰場十幾年,無一不是精銳中的精銳,這一點我多爾袞從沒有過懷疑!”

    此話一出,下麵的幾人麵色稍緩和了些,心中的忐忑之意略減,“不過,”多爾袞話鋒一轉,“你們幾位今晚回去好好想想,城中皆為明狗婦孺,連這些人都對付不了,那我要你們還有何用?你們各自部落裏可是人才輩出的喲。”

    幾人心中猛然一沉,同時站起身來,道:“請貝勒爺放心,明天攻城,首攻必破!”

    多爾袞眼皮抬了抬,揮了揮手道:“散了吧!”

    此時,帳中就剩下多爾袞一個人,他靜靜地坐在桌前,陷入了沉思,與其說前兩年跟孫承宗交手時,滿是不屑,到今天徹底地從心底裏折服,多爾袞感慨大明確實有忠骨,有能人,僅僅一人之力,讓一群綿羊跟狼群戰鬥了這麽久,且死戰不退。皇上跟前的那些對明人不屑一顧,動輒就是叫囂殺入北京,入主中原的短視之輩,簡直是誤國,實在該死。這位未來的攝政王,從小小的一場戰鬥中,已經學會了去深入思考,慢慢地從戰爭中成長,直至掌握國之神器。

    白日裏的微風,至夜越刮約大,在暗夜裏泛著暗青色的厚實營帳被風吹得不時晃動,帳中的器物偶爾陣陣怪響,不停地打擾著帳中人的思緒,這位與皇太極同樣雄才大略的滿族精英,總是覺得今晚有些心神不寧,是被白天裏孫承宗死戰不退的壯烈所震懾了?亦或還是被朝中政局的不穩所牽掛?還是他未卜先知,知道今晚對他來說,會過的很艱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