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迪芬德被稱之為“永冬之城”，那麽其寒冷可想而知。姑且不論上城區那些蒸騰著氤氳霧氣的溫暖沙龍，至少如今的下城區中，此時連身軀因寒冷而僵硬，甚至邁動雙腿都是艱難的事情。

    下城區中末端和周圍散開的位置，便是被稱之為“貧民窟”的地帶。這裏彌漫著腐臭的氣味，因為鬥毆、饑寒交迫而死亡的人無可計數。然而，稱其為貧民窟，並非代表著貧民窟單單隻有那些廢舊破敗的建築與奄奄一息的貧民。因為這裏環境惡劣，治安混亂，逐漸也就變成了所謂的“混亂地帶”。

    不能見光的交易與組織都以此處為據點，延伸四散的是無盡暗巷。小巷縱橫交錯在一起，其間有著大批貧民居住的紛繁雜巷，也有從始至終貫穿著的不夜長街。甚至這裏連城衛也從不插手這裏的一切事物，畢竟他們也有些事情需要這種地方去處理。

    黑市、走私、械鬥……每時每刻這裏都發生著違禁之事。每一寸肮髒可恥的陰影之中，屍體都僵硬著散發出腐臭味道。雜草堆積著垃圾，屍骸殘軀隨處可見。而那些巷間也無時無刻不再響起慘鳴與呼救。隻是為了某條街道的控製權，那些大佬們就願意為之大打出手甚至不惜波及無辜。

    真正的混亂地帶。

    我們盡量挑選小道行進，避開那些不時響起慘鳴和流淌著鮮血的小巷與長街。路旁的垃圾堆積著，雜草頑強地搖曳在薄霜之上，隨風蕩漾著。我們並不打算前往早先的小巷中的暫住地，而是準備前往那些街道上避風。

    冷風簌簌地翻動著慘敗枯枝，我隨意眯著眼，視線掃過那些殘破不堪的巷牆，休斯的視線則是漂浮不定，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遙遙的，燃來冰冷的燈火光芒，在黯淡白晝的風雪中幽幽搖著極是孤單。風聲嘈雜，而人聲漸漸湧動了起來。穿過數個拐角，眼前終於豁然開朗。不盡長街從此端到彼岸，其上零零散散走著行人，兩側的店鋪牌坊高矮林立，凶神惡煞的打手身後背著亞敘法律明令禁止的砍刀站在門前，做著看守的任務。還有些人，則靠在暗巷的牆壁那裏，冷眼注視著街道上每一個來往過的人。

    休斯已經勉強能自己行走了，但米希執意繼續攙扶著他。我微微抿著嘴，不太清楚接下來休斯準備做些什麽。大抵是先去找某個藏身點吧。

    走在風雪飄搖的長街上，我能感受到四周投來的警惕抑或是見獵心喜的目光，琪那也是微微攥起了拳頭，顯得有些緊張。我搖頭微歎了口氣，完全不明白休斯走在大街上是什麽意思。

    然而……不，或者說事情不像我想象的那麽簡單。縱然他們都有著躍躍欲試的意思，但都沒有動手。那些鱗次櫛比的建築裏不時傳出骰子晃動的聲音和不忿的大罵，也有濃妝豔抹的女人的嬌笑。琪那不禁加快了腳步，緊緊跟在休斯的身側。我走在最前麵，視線不斷掃過那些有可能暴起殺來的人。

    “沒問題吧……”米希有點緊張地問道，“這樣子……不會被……”

    “沒有問題。”我轉過頭來，卻緊緊盯著休斯，“放心吧？”

    我忽然有些明白了。他們根本不會對陌生人動手，這是最基本的警惕——比如說胡亂向某人下黑手，結果惹到了根本不能惹的人怎麽辦？但是他們會對美色感興趣。比如琪那。

    一切的所有都是相安無事，這種事情並不少見。在這種地方，漁翁得利的事情時常都有發生。休斯晃晃悠悠地走著，我卻能看見他嘴角微微勾起一抹冷笑。自從他與我來到下城區，幾乎就是沒有一刻不是狼狽的。原本在上城區還能平安待著，但是卻偏偏要來到下城區。然後來到下城區還不滿足，居然又惹上了那些大佬的眼目。

    這是純粹的失策吧？為什麽他還笑得出來？

    平複著自己的呼吸，我心想也許是我有些煩躁了。如今隊伍裏隻有我和米希沒有受傷。約莫數分鍾過去了，休斯停住腳步，揮揮手示意接下來不需要攙扶。寒風清冷拂過，我們停在一座旅館前。休斯微瘸著推開旅館大門，然後跨了進去。

    長街上風雪湧動，兩旁的建築都帶著風塵仆仆的感覺。等到餘下人進去了，我才抬步跨去。隻是我下意識瞥向門外長街時，視線不經意掠過的人神色微變。

    一進入旅館，就能感受到那股微微的溫暖。旅館的前台就有著燃燒著的火爐，木炭在裏麵不斷炸著火花。這座旅館整體用普通的鬆木建造，部分位置添加過鋼筋加固，收納台上還能看見樹木的流動紋路，帶著扭曲的美感。

    這時我才看見有位慵懶地老人坐在收納台裏，聽到腳步聲傳來才晃悠悠抬起頭打量著我們。他的手指輕微敲著淺棕的收納台，然後劃過其上的紋路。我的視線隨著他的手指掠過收納台，這才發現就連那木質台上的縫隙都幹淨無比。

    “誒……人老嘍，”老人悠悠說著，然後便伸手從抽屜裏拿出嚴謹的黑框眼鏡，“咦？是你這死小子？”

    我的視線原先在這屋內徘徊，驚訝於每一寸的幹淨整潔。隻是聽聞此言，我下意識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才發現休斯的麵容有些陰鬱。他勉強微笑著：“是啊，您不成器的徒弟。”

    “是啊，就是不成器。如果每個人都像你這樣，念術的未來可就是真正毀滅了。”此時老人沒有說話，隻是有著冷漠的聲音從不遠處響起，很悅耳但是讓人莫名不適，“你這個混帳。”

    休斯的麵容帶著冷漠的微笑，我實在很難想象這種表情能出現在人的麵容上。米希有些尷尬的不言不語，而琪那則往後退了半步。我想了想，很自覺地看向其它地方。

    此刻有名穿著黑色燕尾禮服的人掀開裏間的簾子，戴著淺棕的鴨舌帽，細細看去，卻意外地發現是麵容秀氣的女孩。她踱步而出，倚在牆邊，看起來約莫十六歲，麵容上帶著嘲諷的微笑。

    她的視線打量著休斯，掃過那些處理完畢的傷痕，便是換上戲謔的表情，而眼神裏帶著嘲諷的意味：“嘖嘖……你是被打成什麽樣了才會來這裏找爸爸？”

    休斯並不回話，隻是他的視線從思禾的麵容往下一直掃到腳尖，極其細致，甚至讓女孩有些毛骨悚然的縮回腳。

    玩味笑著，休斯忽而鼓掌說道：“咦？小兔子的品味變高了？原先無論到哪裏都一直戴著高禮帽，現在變成鴨舌帽了？不過你這一身燕尾禮服真的很奇怪誒？雖然很合身，但就是因為這一點才奇怪。你果然絲毫沒有認識到自己的問題吧？思禾，你自己看看吧。”

    那名被稱之為“思禾”的少女愣了愣，然後順著他的目光看向自己平坦的胸部，看著禮服完美貼合胸脯，微微沉默了。

    沉默了很短的時間。

    “爹，讓他滾吧。”

    思禾冷靜微笑著，轉身向老人說道。

    這座旅館的前台裏忽然起風了。風鈴響起悅耳的歡鳴。牆壁上那些樹木的紋路開始微微亮起。休斯看見那些亮起的紋路，臉色終於有些難看了。老人搖頭笑了笑：“乖，畢竟這孩子以前也是我這裏的徒弟啊。”

    光亮熄滅了。

    那種恐怖的感覺我也能感受到。心跳速率迅速攀升，呼吸急促，胸膛滿是壓迫感……那是動真格的吧？

    亮起的紋路，大抵是某種陣法。我的視線開始將那些繁奧詭秘的紋路迅速印在腦海裏，總覺得日後會有些用處。而越是看下去，那紋路就越不是簡單，甚至繁複到令人驚心的地步。

    老人細細打量著休斯，又看向他腳裸處的傷痕，笑著說道：“那麽，你是準備來幹什麽的呢？”

    我能感受到老人的目光掃過我們每一個人。在他的視線停留在我身上時，我感覺就像是被尖銳的刀鋒切割著身體，思維通透而脆弱地呈現在他的麵前。

    思禾的神色變得極為不滿，語氣中也帶著明顯的憤怒：“不管他是不是你徒弟，你不好好想想？他這混帳有什麽資格留在這裏？”

    老人微怔，然後又苦笑著搖搖頭：“別這樣嘛，我這輩子收過幾個徒弟？幫助他也算是幫助念術的傳承對吧？”

    “你……你重新教一個徒弟那也不是傳承念術嗎？”思禾看起來很是無力地搖了搖頭，似乎明白接著鬧下去也沒有用處了，隻能是不住地歎氣，“你還真是……”

    “所以嘛……趕緊幫你久違的師兄收拾床鋪。”休斯那很有技巧性的微笑看起來十分得意，“還有，謝過老師了。”

    老人又在不經意間瞥向我，那眼神裏微微閃過一絲冷光。或許是我的錯覺吧，眨眼再看去，他的神色永遠是那麽平易溫和。

    老人輕輕笑著說：“那就這樣。你先住著吧，避避風頭也沒問題。”

    思禾等到老人說完，雙拳抱胸，麵容帶著詭異地微笑，視線緊緊盯著休斯，便是冷哼道：“要我收拾床鋪……”

    忽然，風鈴再度輕輕蕩起，聽起來很是歡快。

    休斯的神色僵硬了起來。旋即他冷笑著往後退了數步，看起來胸有成竹而無所畏懼。然後他忽然神色誠懇地轉向老人，大聲喊道——

    “老師救我！”

    我的嘴角開始抽搐，而琪那甚至噗嗤笑了出來。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