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河西大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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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一直沒有說話的先生忽然問李暠:“聽說你還未有官職,若是不靠祖產,你如何謀生?”李暠不慌不忙的回答:“回先生的話。玄盛在敦煌一向是靠給別人抄書,代寫家信謀生的。雖然所入不多,養活我一人卻足夠了。”一個世家嫡長子靠抄書謀生,在那時候的河西幾乎聞所未聞,若是在遇到尹玉成之前的李暠,別人問他,出於麵子問題,他也不肯直接回答,然而此刻,他無比坦蕩的說了出來,坦蕩到眾人看他的目光更增了幾分敬意。
先生卻不依不饒繼續問道:“聽說有達官貴人、富戶商賈的女兒對你有意,想讓你做上門女婿,從此生活無憂。可有此事?你敢說你從來沒有考慮過?”尹玉成心裏一抖,果然是先生,這話問的簡直誅心。李暠依舊滿臉坦然:“長者問,不敢瞞。確有此事,但是玄盛從未考慮過。切莫說那家姑娘我是否中意,依靠妻家家產活著,這對我來說不是一條輕鬆的路,而是痛苦的苟活而已。”尹之燦不由得大喊一聲:“說的好!”索月卻再次忍不住,聲音顫抖著問:“那你中意怎樣的姑娘?”
李暠沒有回答索月的問題,卻下意識的回頭看了一眼身後台階下的尹玉成,尹玉成沒有注意到他的目光,因為小茹剛剛抱著一個包袱進來了,這一天她沒有跟著她家姑娘,是去準備包袱裏那些棉衣去了。棉衣當然是給李暠的,不論李暠是否怕冷,這麽冷的天穿上棉衣看起來也比較像個樣子,更不會招來異樣的眼光。尹玉成覺得不該給李暠自己幾個哥哥的舊衣服,因此讓小茹到姑臧城裏購買合適的成衣,李暠身材高大,小茹轉了三家鋪子才買齊了兩身,給送了過來。尹玉成十分開心的偷偷打開包袱,正在撿看裏麵的衣服,李暠的目光沒有得到回應,也不知道玉成在做什麽,十分失望的把頭轉了回來。在場的人裏隻有正對著他煮茶的先生清楚的看到這一幕,先生嘴角露出了一個神秘的笑容。
索月還在等李暠回答自己的問題,尹之耀忽然問李暠:“李兄還未定親吧?”李暠搖頭。尹之耀又問索月:“索姑娘已經定親了吧?”索月隻得點頭:“是,不過——”尹之耀打斷她:“既然如此。索姑娘似乎不該問一個單身男子這樣的問題。”索月被噎在當場,索泮看了看她:“月兒,你出來的時間也不短了。下午我就派親兵護送你回敦煌。”
索月如遭雷擊,她不認識那個和自己定親的什麽扶風的馬元正,雖然人人都恭喜她得聘佳婿,但誰知道是什麽歪瓜裂棗,她不想嫁給一個陌生人,她從小就隻喜歡那個總是板著臉,在索家別院裏不是練武就是習字的男子。她追隨著他的身影已經十數年,她一直認定那就是她未來的夫君,為什麽從來沒有人問過她的意思就隨便把她許配給人家?她是索月,是敦煌望族索家三房的嫡女,她不該麵對這樣的命運。她原以為這次偷跑出來,找到她的長生哥哥,就可以打動他冰封的心,可是他的視線根本都不在她身上停留,對待她甚至比以往更加冷淡。
索月雖然不知道李暠的心思,但是女人的直覺讓她覺得這些都是因為下麵那個叫做尹玉成的女人。索月明白索泮的決定無人可以動搖,但是她不甘心這一次對心上人的追逐就這樣結束,她想臨走前給李暠留下最好的印象。她從小學習古琴,連索仙都誇她的琴技在河西無人可比,她決定用自己最擅長的來羞辱那個號稱第一才女的女人。
索月忽的站了起來:“如此好茶,怎能無琴聲相伴?我願為之撫琴助興。”
索月沒想到的是這玉禹館裏竟沒有古琴,她現在彈的琴居然是索泮派人回府上取來的。索泮是個軍人,家裏擺張琴也不過做個樣子,這琴雖然是好琴,但是從未有人彈過,弦撥起來有些生澀。雖然客觀條件惡劣,然而索月終究不負多年的苦練,對得起索仙的稱讚,琴技的確出神入化,彈的極為動聽。
一曲彈畢,眾人都鼓掌稱好,聲音最大的居然來自台階下麵的尹玉成。索月心中暗罵,卻以嬌羞之態站起來向眾人行禮,然後大聲說:“我久聞尹姑娘才女之名,尹姑娘琴藝想必也十分了得,不如就請尹姑娘接著彈上一曲吧。”話音剛落,索月就看見尹之燦像看白癡一樣的看著自己說:“我妹妹不會彈琴。”索月真吃了一驚:“才女怎麽能不會彈琴?”尹玉成接著她的話懶洋洋的說:“哪本書上說才女就要會彈琴了?我師父沒教過,所以我不會,就這麽簡單。再說了,誰稀罕被人叫做才女。”索月一時竟然不知如何反駁。旁邊尹之耀又補上一刀:“我家妹妹根本不用彈琴給任何人聽,都是別人彈給她品評。何苦費神學這個?”索月費盡心思,沒想到是這個結果,她覺得受到了尹家兄妹的奚落,眼眶頓時紅了。
索泮也沒有幫索月的意思,他起身對先生說:“今日的品茗就到這裏。我們該看看那封信了。”先生也站起來,對著眾人說:“之耀、玉成,你們同我和索將軍一起到屋裏說話,其餘人等繼續吃茶。”尹玉成看了一眼尹之耀,目光掃過李暠,尹之耀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開口說:“李兄也曾參與蠟丸一事,他頭腦甚好,不如也叫他進屋一起商議吧?”先生點了點頭,尹之燦立刻嚷嚷起來:“我不要和這個女人單獨留在外麵,我也想進屋。”尹之耀狠狠瞪了他一眼:“你在這門口守著,沒有我的命令不得放任何人進來,聽到沒有!”
尹之燦隻能眼睜睜的看著眾人進了正屋,關上窗,鎖上門,就剩了自己和索月兩個人在外麵大眼瞪小眼。小茹和書童樂知開始收拾茶具,樂知長的眉目清秀,小茹早就對他很有好感,一邊收拾一邊偷偷看樂知,根本顧不上自己家三公子的情緒如何。
尹之燦瞪了索月一眼,徑直到花園裏去賞花去了。他雖然是個魯莽小子,但凡是和他妹妹有關的事情,他都看的很清楚,剛才索月明明就是想借撫琴將玉成給比下去,這女人真是心腸太壞了,想到這裏,他不由的同情起那位和索月定親的馬元正,不知道是什麽樣的倒黴蛋才會命中注定要娶索月這樣嬌生慣養的貴族小姐。
屋裏幾人都麵色凝重的看著尹玉成,索泮坐的距離玉成最遠,李暠覺得有些奇怪,卻也不明就裏。尹玉成對著先生行禮,先生有些吃驚的看著自己的愛徒:“玉成,為何忽而行此大禮?”尹玉成從懷中把翻譯成漢字的信紙拿出來,對先生說:“先生,此事關係到先生的安危,請恕徒兒不敢隱瞞。”
索泮接過信和先生一起看,上麵寫著:“予素聞敦煌郭瑀學識出眾,對西域士子影響頗大,一人能下一城,為河西大儒,速尋此人,傳旨封官。若他不受,暗中將其師徒綁至京城。堅”。信中所說的郭瑀與索氏同為敦煌郡大族,自幼就喜愛讀書,遊學到張掖時,曾拜隱居在張掖東山的著名學者郭荷為師,並在郭荷死後,為師守孝三年,至誠至孝之名傳遍西域,乃是當時河西一代最出名、最有影響力的文人。原來苻堅盯上的西域“寶物”都是活物,不是才女、美女就是大儒,這也是十分的有眼光了。
看過前文的諸君或許還記得這位郭瑀先生就是尹文提到的給尹玉成看過命相的卜算第一人,是尹之燦心向往之希望此生得以求教的大儒,也是當世傳聞中那個性格古怪,不喜見人,常常不知在何處隱居的神秘文人。由於見過郭瑀真容的人不多,久而久之河西一代有些沽名釣譽之輩往往對外自稱郭瑀先生的弟子,若是他們看到此封信,要將師徒一起綁至長安,恐怕要嚇到腿軟,再也不敢吹牛皮、放大氣了。
索泮看了信,饒是他一向鎮定,也不禁變色。先生倒是神色如常,他看著尹玉成:“你說此事關係到我的安危,你早就知道我是誰了?”尹玉成笑笑:“我在先生的藏書裏看到過《春秋墨說》、《孝經綜緯》,上麵都蓋有郭瑀先生的私章。我想先生原也沒打算瞞我,隻是沒有挑明罷了。知道我的先生就是大儒郭瑀本人,我心中竊喜了好幾年,讀書也格外用心。”《春秋墨說》、《孝經綜緯》這兩本書都是郭瑀所著,是他的成名作,以玉成的聰明,看到蓋著的私章,當然是早就心知肚明了。
先生,不,現在應該叫做郭瑀了,又看看尹之耀:“索泮和你們父親尹文是早就知道我身份的,李暠是李昶之子、又是索仙的徒弟,自然也早就知曉,不過也是幫著我隱瞞罷了。之耀,你呢?玉成不攔著你進來,想必你也知道了。”尹之耀立刻上前拱手:“郭先生,我是不久前才猜到的。當初此處建成,先生為之取名‘玉禹館’,合起來就是您的名‘瑀’字,當時我就有些懷疑。前幾日父親說妹妹的命格是郭瑀先生所看,我心中就基本確認了。不過我並未和父親、小妹探討印證過此事,先生不願意讓人知道自己的身份,一定是有重要的緣故,若不是這密信的事情,我是絕對不會對任何人提起先生可能就是大儒郭瑀的。”
郭瑀在尹之耀頭上拍了一下:“算你聰明。看了這封信你還不明白為什麽嗎?樹大招風,若是讓人知道是我郭瑀的徒弟,隻怕被抓去長安給人做大旗了。”尹玉成昂然說:“徒兒不怕,徒兒是個女子,大不了就和他撒潑打滾,耍賴大哭。若先生真的不能幸免,徒兒一定千裏相隨,絕對不讓先生一人在他鄉受苦。”
郭瑀笑了:“你呀,慣是個膽大的。不過,你師兄在為師麵前比你還潑皮。”尹玉成奇道:“我還有師兄?”郭瑀點頭:“是。我為先師守孝三年之後,隱姓埋名在西域遊學,認識了那個小子,他也十分聰明,是我第一個真正的入室弟子。可惜我隻教了他五年,就到了天水,後來成為了你的先生。”
郭瑀的表情中充滿了回憶,仿佛又看到十五年前,在漫天黃沙裏,遇見那個裝死的憊賴少年,從此自己從喪師之痛裏才走了出來,也欣慰的看到師門的思想在西域地區得以傳承。郭瑀也是年少成名,不到二十歲就名滿西域,之後行蹤成迷,從苻堅對他的重視就可以知道,他若是想出仕做官,即便位極人臣也不是不可能。尹玉成想到這十年來郭瑀隱藏身份,寧做一介布衣,不離不棄對自己的教導,不由得眼中湧上霧氣。
索泮說:“郭兄一向是心憂天下,隱居也是大隱隱於市。你那大弟子,是不是應該告知他躲一躲,以免被苻堅的人找到?”郭瑀歎了口氣:“我和他已經多年未聯係。然而恐怕此次,他在劫難逃。不提他了,玉成、李暠、之耀,你們覺得這犯人吳達身上的蠟丸密信是從何而來?”
一直沒有說話的李暠整理了下衣服,站了起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