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牧羊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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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出之後,跪拜的兩人起身繼續向著三危山行來。

    李暠忽然問:“阿秀,你對佛教有所研究?”

    尹玉成說:“我看過不少佛經,覺得佛教的義理講的很通透明白。但是有些地方我看不懂,很想能夠拜謁高僧請教,隻是還沒有機緣。你知道的,郭先生他雖然學問廣博,但是根骨上是個儒生,對於佛教的緣起性空、四聖諦、八正道法還是不太了解。”

    李暠說:“阿秀,你知道龜茲國嗎?”

    尹玉成說:“聽說過,好像在天山那邊。怎麽?”

    李暠邊走邊說:“龜茲國有一位高僧叫做鳩摩羅什,少年出家,精通佛理,你若有機會見到他,可以向他請教。我敦煌也算是西域的佛教中心,故而我聽人說起過。”

    尹玉成神往的說:“龜茲雖然遠,也不是遙不可及。但願此生能夠有機會向這位高僧請教。”

    誰知十年之後,尹玉成的這個願望變成了現實,隻是對於鳩摩羅什來說未必是幸事。後文再說。

    兩人沿著三危山爬到樂尊法師當年修建的第一個石窟處,這個石窟由366年開始開鑿,已經八年了才剛剛算是完工。這個石窟的建築樣式比較簡單,是一個呈長方形的講堂狀石窟。兩人進到洞窟裏,洞窟的門朝西,正中間的西壁前有一尊交腳彌勒菩薩像,造型簡樸,比例勻稱,手法古拙,很有西域的雄渾感覺。南北兩壁上層有闋形龕,龕內各放置一個菩薩像。

    尹玉成說:“闕者缺也,中間闕然為道。你看在兩龕之間加上殿頂,像不像天上的宮闕?”李暠點點頭,也深為這造像所震撼。尹玉成再次恭敬下拜,李暠跟隨。

    兩人從窟裏出來,遙望遠處,此時的莫高窟也不過才零星有幾個石窟,還以樂尊法師率先開鑿的這座最大,這座石窟後來又經後人加上了壁畫,而成為十六國時期敦煌石窟的代表。此時的敦煌莫高窟作為將來的世界佛教藝術寶庫隻能算是初具雛形,後經北涼、北魏、西魏、北周、隋、唐、五代、宋、回鶻、西夏、元等時代連續修鑿,郭瑀所預言的情景終將出現,數千年後這裏終將震驚世界。

    尹玉成選擇從三危山的另外一邊下山,李暠是不會違逆她的任何意思的,兩人一前一後的下山,尹玉成忽然問:“玄盛兄,你剛才在佛前可有許下什麽心願?”

    李暠一愣:“不曾。”

    尹玉成說:“不許才好。但做善事,莫問前程,佛無所不知,當許則許,何必拿那世俗的願望去有辱聖聽?”

    李暠失笑道:“阿秀果然是人到無求品自高。佛心慈悲,必然知我世人憂苦。”

    尹玉成說:“玄盛兄謬讚了。”

    兩人已經下了快一個時辰,顯見的這邊比他們上來的那邊要平緩,卻路長的多。尹玉成站住了:“玄盛兄,我走不動了。我們歇息一下吧。”

    此時天色尚早,距離中午起碼還有一個多時辰,李暠心裏倒是不著急,但是就不知道這邊下山距離昨晚的營帳有多遠。李暠看了看四處無人,倒也安靜,他問尹玉成:“阿秀,我怕下山之後又要走許久。我先下山,去營地把紫風騎過來,看看它能否爬到這裏帶你下山可好?”

    李暠環顧四周的時候尹玉成就已經知道了他的意思,立刻說:“這裏是佛門聖地,十分安全,不要擔心我。玄盛兄速去吧,以免因為我耽擱下午回去的行程。”

    李暠重重點頭:“你照顧好自己,就留在原地不要離開。”說完一步三回頭的下去了。

    尹玉成緩緩坐到一塊石頭上,看著四周的風景,雖然是夏日,山上卻並不熱,山石中有著叢叢的青草和朵朵小白花,有詩句在尹玉成心中升起來,她很像將此刻美景記在文字裏。尹玉成正想慢慢吟誦一首五言詩,卻聽見一陣咩咩的羊叫聲,抬眼望去,一群白色的小羊兒從山角那邊轉了過來,一邊歡快的跑著,一邊低頭覓食,十分可愛。

    尹玉成心裏想:“這麽一大群羊,必然是有人驅策的。”她剛站起來,就看到了那個“羊倌”。一個穿著短衣的男子,拿著本書,邊走邊看,口中還念念有辭。另一手的鞭子,時不時的揮舞一下,難得的是羊群也不亂跑,就沿著山路向前,不過看起來倒像是羊兒們領著他在往前走。等他走近了,尹玉成聽到他念的是《論語》,沒想到一個羊倌兒居然如此好學。

    眼看他根本不知旁邊有人,就要從尹玉成麵前走過,尹玉成忍不住出聲叫住了他:“這位兄台,請留步。”

    羊倌一臉茫然的轉身,忽然看見自己上首的山石旁站了個十分好看的女子,不由得嚇了一跳:“這位姑娘,你是人是仙?”

    尹玉成暗笑,一般這句話不都得問是人是鬼麽?她清楚的回答那羊倌:“我當然是人了,今日來拜佛,走累了,在這裏歇歇。”

    羊倌抹了把頭上的汗:“我還以為你是吉祥天女下凡來抓我回去的呢。”

    尹玉成奇道:“抓你回哪裏去?回天上嗎?”

    羊倌笑了:“你看我的樣子,我可不是從天上來的。我本來是個讀書人,現在為了還債,替人放羊,過得倒也自在。”

    尹玉成看他相貌,聽他講話,的確不像個普通的鄉下羊倌,他說自己是欠債的讀書人,尹玉成立刻就信了,善心再次啟動,立刻和書生說:“你欠了對方多少錢?我幫你還,你好回家讀書去。”

    羊倌書生看了尹玉成一眼:“姑娘你真是好心人。我無意中犯了事兒,對方要抓我去見官,我是個有些功名的秀才,隻能向他求情,沒想到對方就要我娶他女兒,我自然不肯。對方就罰我在這裏為他牧羊一年,隻是沒有禁止我看書,我欠的這個債總不是銀錢可以還的,我好好牧羊,對方氣消了,債就清了。”

    尹玉成有些驚訝的看著這個書生,他未必不明白,如果給錢給的足夠,對方必然會放他走,他卻願意以自己一年的光陰來了這個債,這人究竟是愚蠢還是聰明?

    西域天氣幹燥,尹玉成出來的時候沒帶水囊,下意識的舔了一下嘴唇。那書生看見了,立刻把自己隨身帶的水囊摘了下來,先當著尹玉成的麵喝了一口,然後拿出手絹把水囊口仔仔細細的擦幹淨,然後遞給尹玉成:“姑娘,這水囊還有大半袋水,足夠你今日的分量了。”

    尹玉成接過水囊,看著他:“那你怎麽辦?”

    書生笑笑:“我呆會就帶著羊群下山,山下有泉水,你放心吧。”

    尹玉成不再客氣,接過水囊,也當著他的麵喝了一口,以表示信任。尹玉成問他:“你真的要在這裏放羊一年?”

    書生點點頭:“當然。答應了人家,就要做到。”

    尹玉成問:“你不是本地人吧?你家裏人不擔心嗎?”

    書生說:“我家裏人原本就是讓我來敦煌學習的,我也已經托人帶信回去告訴他們我到了敦煌了。我現在邊放羊,邊看書也一樣是學習。我趕的這群羊都很聽話,也很愛聽我念書。來世它們若是可以投胎做人,定然是讀書人。”書生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佛教的六道輪回的觀點,若是別人聽到了,說不定會覺得他妄言,但是尹玉成卻是懂得。

    尹玉成說:“那它們要感謝你今生給它們種下的讀書種子。”

    書生說:“我和它們定是有緣的。我一個人在這山上,也多虧有它們陪伴我。”

    尹玉成越和這書生說話,越覺得他天性純真,心底善良,言語耿直,沒想到世間還有這樣的人,兩人聊得十分投機,書生忽然發現羊群離自己越來越遠,大叫了一聲:“哎呀,剛誇過它們聽話,它們就亂跑了。姑娘,我不和你說話了,我去把我的羊找回來。”

    書生站起來就跑,尹玉成想還沒有問他叫做什麽名字呢,算了,萍水相逢,不知道也好。她微笑著看那書生跑出去不到五十米,又回轉過來,從懷裏拿出一個包的十分精心的小紙包塞到她懷裏說:“姑娘,這是我債主家做的玉米餅,十分好吃,可惜一天隻給兩個,我早上吃了一個,就隻有一個可以給你了。你餓了就拿來充饑吧。”他說完轉身就跑。

    尹玉成來時候的馬車裏裝了很多食物,甚至零食小茹都帶了三大盒,而眼前這個一天隻有兩個玉米餅的人,不僅把他的水囊送了出來,還把自己僅存的一個玉米餅也送給了陌生人。尹玉成這一生到現在為止都是花團錦簇,她的身邊不乏費盡心思討好要討好她的人,奉上千金隻為求她一字的人,甚至千方百計送她玉的人,可是那滿屋子的玉在這小小一塊玉米餅麵前都黯然失色,這個人甚至不在意她是誰。尹玉成忽然眼眶就濕潤了,她緊緊的攥著那個餅,有些哽咽的大聲問:“你叫什麽名字?”

    書生顯然是聽見了,腳步緩了緩繼續向他的羊群跑去,因為那是他對債主的承諾。風裏遠遠送來他的回答:“我叫馬元正。”

    馬元正!

    尹玉成聽到這三個字,立刻風中石化。原來他就是真正的馬元正,扶風馬家長子,敦煌索月的未婚夫。

    尹玉成並不知道的是,馬元正被慕容衝搶了包袱,失去了邀請函、銀兩,甚至身份戶籍證明,但是那封婚書他帶在了身上,所以沒丟。慕容衝臨走抓了那家院子裏的女子衣服塞到馬元正懷裏,馬元正就被當成了淫賊,偏偏慕容衝把他扔進去的那家,是三危山附近的一戶鄉紳,和官府關係不錯。

    那家女兒看中了馬元正阻止了父親把他送官,但是馬元正堅稱自己已經有未婚妻,因為自己被抓,為了保護索家名聲,又不肯說未婚妻是哪家的,鄉紳不得已罰他放羊一年,想著這一年說不定他能回心轉意。一開始鄉紳還派人看著他,後來發現這人根本就沒有逃跑的意思,在馬元正的想法裏信守承諾是理所當然的,鄉紳家的人都覺得這小子是不是腦子有病。而馬元正聰明好學,之前從來沒放過羊,不過幾日就幹的有模有樣,鄉紳家沒什麽經濟損失,反而白撿了個壯勞動力,也就不限製他看書的事情。眾人在淩雲書院認真上課的時候,馬元正悠然的放著羊,看著書,覺得日子過得很不錯。

    雖然隻是短時間的接觸,尹玉成十分相信這個書生不會騙自己。現在和索月卿卿我我的果然是個冒牌貨,尹玉成一時心亂如麻,不知該如何是好。若是告知索仙真相,慕容衝必然被驅逐,但是和慕容衝經曆過沙暴之險,以及同窗月餘,尹玉成知道他不是壞人,也沒有做對索家不利的事情,何況人心肉長,對於這個英俊不凡、聰明之極的同窗自然是有感情的。可是真正的馬元正出身世家,就這麽被人騙走身份,未婚妻被蒙在鼓裏,每日風吹日曬的放羊,尹玉成既然知道了真相,又於心何忍?

    正在尹玉成暗自思量如何做才最穩妥,能夠把對眾人的傷害降到最小,有馬蹄上山的聲音。她抬頭看見了紫風之上的李暠,心中安定,想著私下問問玄盛討個主意,總好過自己一人籌謀。她把那玉米餅放到懷中,向紫風奔來,都沒注意李暠的表情如此嚴肅。

    尹玉成說:“玄盛兄,我們快回去吧,小茹該等急了。你不拉我上馬,還在等什麽?”

    李暠的聲音裏透出無奈:“阿嗣也來了,他帶你下山。”

    山路狹窄,隻能一匹馬上山,紫風高大,遮擋住了李暠背後的索嗣。索嗣的臉色前所未有的難看,通身散發著冰雪一般的氣息。

    我真的很愛敦煌,但是本文絕對不是敦煌旅遊推薦。本章就告訴我們,他們來這裏是有原因的,有事情要發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