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小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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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英覺得自己再也忘不了那雙眼睛了,幹淨深邃,又有些幼稚,就這樣看著自己。雖然你根本看不到,但你就知道他在笑,笑得人心裏發慌,小鹿般亂跳著。
此時天要亮了,熱氣終於沒那麽重,敞開的窗戶送進來絲絲清晨特有的涼意,讓剛從夢中坐起的小英身上起了一些雞皮疙瘩。想起那雙眼睛,她不禁有些發呆,這是第幾次見著了?
側耳傾聽,隔壁爺爺尚未起身,村中遠處倒是有早起的婦人大聲唱著山歌,配合著公雞喚醒這個村子。她也起身,穿好衣服,在窗台上倚著,托腮呆呆的看著屋外的小路。以往那條小路很平整,走的人很少,但是最近似乎變得坑坑窪窪的,似乎,都因為那兩個家夥了。
想到那兩人,小英一捂嘴,“啊”的叫出來,他們今日應該要來了,可自己連今天的教案都還沒備下。趕緊站起要去桌前拿起昨夜寫了一半的教案,又忽然想到一件事,臉紅起來。扭轉身出去了。
不多時,端進來一個盆,盛了半盆溫水,用毛巾擦了擦臉,低頭看著水中那秀氣的倒影,心中覺得少些什麽。“要是還能在金陵城中,我就能買到紅秀閣的胭脂,說不定臉色就不會這麽差了。”她心思已經飛回了自己的故鄉,想起了自己的親爺爺,想起了爸爸媽媽,想起了她們白家故居。接著痛苦的回憶湧上,他們慘死的樣子,隨著淚水滴滴落入平靜的鏡麵上,泛出絲絲波痕,將一張娟麗的麵龐卷的一起一伏。
“最近似乎變得多愁起來,怎麽搞的。”她輕笑一下,擦幹臉蛋,又梳好了秀發。想起自己去年才發生的變化,臉紅了起來,難道這就是不同嗎?幸好自小醫書看得多,要不有些事情還要找些大娘婆婆們去問,多丟人,她似乎早在身體上習慣了一些事情,但心理上卻還沒適應。
今日兩位哥哥來得格外早,午飯還沒吃就來了。幸好寫完了,小英吐了口氣,將教案收整齊了,跟兩人打招呼:“兩位哥哥,怎麽來這麽早啊。今日不上課嗎?”
“今日啟先生偶得靈感,去作曲了,我們休息一日。”王承仁四處看著,然後問道:“爺爺不在嗎?”自從那日知道了福伯的身份,他們便多了位神通廣大的爺爺,每次來都要執晚輩禮,逢年過節更是要三叩九拜道賀呢。
“爺爺去村裏看看呢,他估計還不知道你們會來吧。”小英給兩人倒上茶水,往書桌前一坐,便準備開始了。
“不在啊,那我能不能出去一趟?”王承仁果然是有預謀的,悄悄的問著小英。
小英奇怪的看著他:“你不準備學了嗎?今日時間多,我還想著多講些呢。”
“我,說實話吧小英,我壓根就不是學醫的料,來了這麽久連哪根經絡有什麽用都記不住,還是哥哥學的好,讓他多受累。”承仁調皮的把哥哥推到前麵,然後做個鬼臉,跑了。他早跟焦城約了去練招式。
“你,你給我站住。”小英追到門口,可是哪見人影。一時氣鼓鼓的扭頭看著苦笑的王承善,怒道:“你們一點都不為阮先生想想,他還躺著呢。”
王承善不好意思,低著頭道:“沒事,我學一樣的。”
“哼,你這當哥哥的也不管管。”小英不再管王承仁,徑直走到桌前,自看教案去了。
王承善尷尬的坐下,將筆記拿出,翻開到最後記的那頁,又拿起筆準備記著。
“昨日我們講了水性,今日講火吧。丹溪曰:五行各有一性,惟火有二,曰君火,曰相火。君火者心火也;相火者命門火也,此火出自先天。又有五誌之火:大怒氣逆,則火起於肝;悲哀慟中,則火起於肺;醉飽過傷,則火起於脾;房勞過度,則火起於腎;思慮過度,則火起於心。你可明白其中的意思?”
一旦說起醫理,王承善覺得麵前不是位嬌滴滴的小女孩,而是一位氣勢迫人的妙手菩薩了。兩人離得近,王承善看著她那專注的眼神,顫抖的睫毛,陽光從窗外照進來,甚至看得清臉上近乎透明的絨毛,耳中聆聽著清脆而不容置疑的言語聲,一時間竟癡了。
夏日的白晝是最長的,然而對於孩子們來說永遠太短,夕陽西下,蟬鳴著招呼眾人回家。戲耍了一天的孩子們三三兩兩的向家中走去,身上沾了泥巴,樹葉,稻麥,還有幾個流著血哭著回家的,統統匯入寥寥炊煙,透出生活的香味來。
王承仁也難得的戲耍了一天,跟焦城比了一上午,有輸有贏,中午在四娘處陪著琴韻姐蹭了一頓飯,下午又在村頭跟莫名其妙的幾個孩子打了一架,兩敗俱傷。此時他正鼻青臉腫的背著夕陽向村長家走去,可是離得遠遠的看了一眼,忽然想起什麽,嘿嘿一笑,扭頭便走,回去找劉才李勝兩位大哥蹭飯吃了。
小英早已合上了教案,一天下來,早已有些累。王道雄也未曾回來,兩人對視一眼,忽然覺得有些尷尬,不太習慣這種氣氛。
“中午那些飯湊合吃吧,我去熱熱。”小英臉紅的出去了,剩下一個呆呆的王承善。
王承善走到窗前,迎著似火的夕陽,看著梳妝台上的物件,簡單的雲梳,還有幾根頭發,一盒舊的掉漆了的雙層奩,一麵有些發黑了的銅鏡。如此簡單,然而也如此精致。王承善心中微動,這些簡單的東西也不會是村中所有,那定然,隻會是小英自己攜帶的,聽聞她也是孤兒。再看這些東西,好像看到小英一遍遍摸著它們,摸著幼時的回憶。王承善不自覺的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屏住呼吸,讓這房中的味道在胸中一遍遍的回轉。
不一會,小英將飯菜端了進來,看見被夕陽映成金紅色的王承善,不禁一愣,趕忙放下飯菜,又出去拿碗筷去了。
吃完晚飯用不了多久,太陽尚未完全落下。王承善不經意問道:“小英,你的爺爺一定醫術很好。”
小英也不收拾碗,回答道:“我爺爺當年可是金陵第一神醫,整個江南都數得上號的呢。”頗為驕傲。
“金陵一定很大吧,我從沒去過城市,不過我知道,肯定比富貴鎮大,比天南鎮也大。”
“金陵很大很大,你走一天也不一定走得到頭,到處都是房子,到處都是人。你知道最高的樓有多少層嗎?四層,整整四層啊,乖乖,不過我隻是遠遠看過一眼。每年上元節才好玩,又有花船,又有花燈,有人唱戲,有人猜謎。”小英放佛回到了那段日子,眼睛看著那調皮的身影提著燈,正一跳一跳呢。
“那等我們長大,一定要去金陵。”
小英臉上的笑意凝固了,頭低下,手墊著俯在桌上,許久許久。王承善不明所以,然而過了一會,隻見那削瘦的小身子開始顫抖起來,隱隱傳來,哭聲?
王承善急忙拍拍小英,不知道自己哪裏說錯了,或者哪裏做錯了,站著也覺得不對,蹲下又太過失禮,就這樣著急的站起坐下,又蹲下,又站起。手想去扶著小英肩膀安慰一下,又想起才學的男女授受不親,懸在半空。
突然小英站起來一下撲進他的懷裏,“嚶嚶嚶”的大聲哭起來,越哭越傷心,好像要把一生的淚水都流出來。
王承善對自己笑了笑,何必去拘泥於禮數?這裏誰是講禮數的人?奇怪的是為何自己心情如此平靜?他輕輕抱住小英的肩膀,輕輕拍著,下巴靠上她的額頭,感受著她的每一次顫抖。
哭了不知多久,王承善隻覺得自己衣襟濕透了,隻聽懷中小英斷斷續續的說道:“回不去了,我再也回不去了。我全家都死在了金陵,我再也回不去金陵城了”
王承善聽的心裏發堵,他從來不知道小英所經曆的事情,哪怕今天聽到了,也不準備去問,這是她最深的一道傷疤,沒人有資格去掀開它。
小英終於緩了下來,她從王承善懷裏掙出來,站直了,聲音低低啞啞的悄悄道:“對不起。”
王承善不知道該說什麽,心中有千言萬語,卻覺得這也不能說,那也不能講,更無法找到頭緒,張張嘴,終於擠出來一個字:“我”卻馬上被小英打斷:“你快回去吧,我要收拾屋子呢。”轉身走出去了。
王承善有些訕訕,呆了半晌,終於決定還是回去吧。回去的路上甚至決定,這衣服也不洗,上麵沾滿了一個秀氣女孩的心思。
小英站在窗台邊,看著隻剩點額頭的太陽,心中複雜之極,羞澀,痛快,難過,欣喜,種種環繞起來,將心兒塞的滿滿的。想著剛才金色的身影,忽然想到,夢中的那個眼睛,不正是他嗎?
村裏不知哪位大賢吟著詩,字字句句打在這如雲般姑娘的心房上。
“月掛陽殘。朱顏心波亂。夢裏眉間砂一點,付君青玉淡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