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既是恩賜又是詛咒。

    “神知”的存在，讓變得難以克製。

    單純的生存、繁衍不再能夠滿足，想要更多更多更多，要吞下更多的東西才能填補這無止境的空虛。

    拋棄族群，遠離曾經的棲所，找尋更強大的獵物，直到——吞下另一個“神知”。

    尋找、藏匿、在獵物最鬆懈時將毒牙刺進身體，等待、吞食，享受僅有片刻的滿足。時間一直在流逝，不知過了多久，容身的森林已不再有值得吞咽的獵物。斑斕的鱗片染上陰影的色彩，遍布口中的死亡取代了劇毒，而侵占、吞食的卻從未停歇。

    跟隨日益清醒的“神知”指引，拖著龐大的身軀，散播不詳的惡獸離開了森林，闖入了擁有更多“神知”的人類的領地。

    骨肉撕裂的刺痛感令傑羅清醒過來——說是清醒其實隻是將四散的意識匯聚起來。

    沒有感知，也就失去了空間和時間的概念。傑羅不知道在這裏過了多久，空無一物的意識世界仿佛連自我存在都快被抹消，然而從意識彼端傳來的刺痛提醒了他，這是他的意識，而他還存在。

    ——那個是貪靈的記憶嗎？

    一人一靈的意識連接似乎還未中斷，貪靈所感受到的無休止的饑餓和身體毀滅時的痛苦，都清晰的傳進了傑羅的意識。在虛無的意識中，這樣的感受並不強烈，痛苦消逝後，更加悠長的空虛傳了過來。

    盡管隻是片段，數百年的記憶依舊如洪水般淹沒了傑羅。

    在這時間的洪流中，他無法抓住什麽，無法留下什麽，就像是對所有過去的無可奈何，任何陪伴都是短暫的曇花一現，隻有寂寞才是生命中最長遠的主題。

    從魔獸變成“護身靈”，作為魔法師的盾和利刃，陪伴了數任契約者的經曆，一一留在傑羅的腦中，隨後又如風中飄落的塵埃消散無痕。從剛獲得人格時候的欣喜，到所有認知的人逝去後的麻木，再到對時間流逝的無感。越是久遠的活著，越是會迷失存在的意義，隻不過是為打發無聊而等候下一次的輪回。

    掩埋的石壁被鑿開，久違的光芒又喚醒些許期待，再一次進入溫暖的體內，而這一次，似乎終於等到了終點。

    這個時候，傑羅終於知道了，貪靈為何能長久的維持意識不消散。

    ——貪靈的能力便是用“死亡氣息”吞食對方的存在，侵染意識，改變形態，成為自身的一部分。

    這樣的能力本質是亡靈魔法，為了更好的施展能力，貪靈在作為“護身靈”第一次獲得人格意識的同時，自身也受到了死靈魔法的作用。隻要貪靈作為生者的還存在，便能作為亡靈長久的存活。

    ——所以就算是這樣的結果，也沒有怪我嗎？

    長久的生命模糊了生和死的界限，生的早已和本能混為一談，死靈魔法的效果卻隨著魔力的支撐繼續存在。在許久之前，作為“護身靈”的貪靈便再沒遇到過魔力耗盡的情況，就連變回“光卵”形態也隻是為了契約者的更替。

    被傑羅魯莽的計劃牽扯進來，魔力耗盡，意識也被吞食，作為不死之“靈”在沒有想到的時刻，感受到了已被遺忘的終結。最初的憤怒過後，留下的是等待許久的解脫。

    ——隻不過，似乎還是留有遺憾。

    “最後說抱歉了，這個家夥，”

    在自我的意識中，仿佛談論闊別已久的老友般，傑羅輕輕念著“會道歉不就說明，不懂得人類的心思是撒謊的吧。”在他意識的另一邊，一條黑色的小蛇抬起頭望著他。

    “終於找到你了幸好在身體中還有未完成的亡靈魔法。”

    黑蛇吐出腥紅的信子，貪靈的聲音逐漸清晰起來

    “這樣的幾率也能遇到，或許賜予你眷顧的神是幸運之神。”

    傑羅在意識中歎了口氣“更多的是我們共同努力的結果吧。”

    在最後的一刻，貪靈因為無法繼續陪伴而道歉了。經曆了貪靈數百年的記憶，傑羅在這一刻最後一次感受到貪靈的情感，道歉即是悔恨，即是對死的厭惡，對生的渴望，在察覺到的那一刻，與傑羅意識相連的“亡靈魔法”再次蠢動起來。

    之前淹沒在了意識荒漠的亡靈魔法終於嗅到了附著物，如被磁石吸引，魔法的印記束縛住了貪靈即將消逝的意識，以另一個方式，重新將兩人的意識鏈接起來。

    曾經的不死之“靈”在前一個亡靈魔法失效後，再次被另一個亡靈魔法禁錮。

    “不好意思，貪靈，還要拜托你在陪我一陣。”

    “你這家夥”貪靈感慨的歎了口氣，傑羅感覺到自己意識中屬於對方的記憶正在回流到貪靈的意識中，“比我想象的還要任性。”

    “那就再陪我任性一次吧，”傑羅的聲音帶著笑意，確定了自己的覺悟後說道，“看過你的記憶後，大概知道‘神知’是什麽了，要突破現在的狀況，需要更強的力量，所以”壓住最後的猶豫，傑羅繼續說道，“將我的‘神知’吞掉吧。”

    察覺到這是亡靈魔力後，佐伊自嘲的笑了笑。

    ——的確是令人厭惡的魔力，任何生者都會本能的想要遠離吧。

    就和現在的自己一樣。

    被這股魔力侵入，祥和的光芒逐漸暗淡。如在風中搖曳的燭火，石室內的光忽明忽暗，最後掙紮了幾下後，光芒徹底熄滅。而亡靈魔力反而如吸收了光芒的能量，渾濁的色彩在黑色結晶中愈加濃鬱，就連一開始四處飄蕩的紅色液體，也像是逃離般鑽向結晶表麵。

    紅色飄帶撞上結晶的表層，瞬間如粉末般在表層散開。似是蛋殼破碎的聲音，空洞的結晶塌陷了。染紅的表麵破開細碎的裂痕，一絲細小的紅色液體滲出，而下一刻，留在結晶下的紅色被膨脹的魔力瞬間染黑。仿若吞噬著光線的黑色之中，鮮紅的血紅顯得無比鮮豔。結晶的破碎仍在繼續，隨著輕微的一聲脆響，結晶化作光粒消失，一條滿布細鱗的黑色小蛇盤踞在傑羅的胸前。

    小蛇吐出腥紅的信子，全身漆黑鱗片上，隻有額頭一滴血滴狀的紅色印記——就同留在水晶表麵的紅色液體一樣。

    盯了佐伊一眼，小蛇尖銳三角的腦袋轉向傑羅。青年依舊雙目緊閉，胸口呈現出讓人目不忍視的血肉模糊。小蛇找準他的側頸，將乳白色的尖牙刺入。

    佐伊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麽，隻能看著眼前的一切發生。魔法印記中的“施術者”依舊存在，也就代表眼前的青年至少意識還未消散。

    就同該做的事都已做完，小蛇縮回頭趴在青年的胸口。黑色魔力在它的身下翻湧，青年慘不忍睹的胸口逐漸複原。

    沒等多久，久違的呼吸聲響起。

    佐伊察覺到呼吸聲的源頭時，傑羅的眼角抽動了一下。

    胸口的起伏伴著心髒的躍動，佐伊微微睜大了眼。

    ——並沒有，變成亡靈

    這是真正的複活。

    還未睜開眼，肺部的異物感便迫使傑羅劇烈咳嗽起來。一邊咳嗽，一邊支起身子，在咳出幾塊黑紅的血塊後，傑羅終於恢複過來。

    佐伊在不遠處安靜的看著他。

    而另一邊，手臂上有著冰涼的觸感。不需要去看，對方的存在在感知中無比清晰。

    擁有了實體的貪靈正用著靈體形態纏在他的手臂上。

    “感覺怎麽樣？”脫離了身體，意識連接依舊存在。

    “和以往的塑靈有點區別，身體中多了許多東西。”意識之中，貪靈的聲音有了些許變化。

    “你的聲音”傑羅思索著合適的語言，“似乎更有人情味了些。”

    “吸收‘神知’會讓人格更加完善，這也是為什麽要進行‘塑靈儀式’的原因。”

    “不是為了吸收魔力嗎？”

    “那隻是一方麵，”貪靈順著手臂，爬上傑羅的肩膀，抬起頭看著他，“神知的吸收能讓靈形成人格意識，對我來說也有不小的作用。我也是頭一次遇到如此精純的‘神知’。在我知曉的範圍，沒有任何生物能將‘神知’從意識中分離，你是怎麽做到的？”

    黑蛇狹長的紅色眼睛中，傑羅不可思議的看到了好奇的神色，他聳了聳肩，在意識中答道“我也不知道為什麽，總感覺那不是自己的東西，就拿來給你咯~”

    “能這麽簡單就做到的話，那些研究神知的大魔導師大概會從墳墓裏氣得活過來吧。”

    “吸收了神知後，連笑話都會講了嗎？”

    “總之，不管原因如何，我們還是做到了。按照人類的做法，現在該去喝一杯？”

    傑羅閉起眼笑了笑。

    ——的確是做到了，雖然付出了不少的代價，但從現在的結果看，都是值得的。

    吸收了“神知”，將兩個靈的魔力吞噬，貪靈成功的完成了“塑靈儀式”。傑羅作為宿體的使命本該就此結束，然而貪靈存在的依靠是傑羅的亡靈魔法，傑羅複蘇的原因亦是貪靈的特殊能力，因為魔法之間的牽連，兩人互相結下了主從的儀式，彼此間的意識連接反而更加緊密。

    代價是傑羅全身的魔法回路被封閉，失去了“神知”便不會再有精純魔力產生，無論從哪個方麵，他都沒法再使用魔法。

    但這並不可惜——從貪靈的記憶中，傑羅得到了許多知識，其中就有關於“反噬”的內容。“塑靈儀式”中的“靈種”魔力有著塑造身體的能力，被“靈種”魔力影響的宿體會在身體中長出類似靈體的結晶。這類不屬於原本身體的異物會和肉身同化，但就算同化之後，異物的本質依舊沒有改變。隔斷神經，阻隔魔力，不但讓反應變得遲鈍，魔力回路也會堵塞。

    現在傑羅的身體已經完全被結晶同化，雖然看上去依舊是人類的身體，其實已經是半人半靈的存在。和擁有了靈的意識的佐伊不同，他擁有的是靈的。

    這樣的身體本來隻有害處，然而因為貪靈施加的能力——那一口毒液的注入，將傑羅身體中混雜的結晶變為了可操控的狀態。這就意味著，隻要貪靈願意，隨時可以消除結晶對肉身的阻礙。

    另一方麵，因為結晶的存在，貪靈屬於靈那部分的特性也留在了傑羅的體內。

    也就是說——對“神知”的吞食和吸收，這種隻屬於靈的特性，現在的傑羅也能做到。

    貪靈之前避而不談的，對吸收其他靈所產生的結果，傑羅從它的記憶中終於了解——這種窺探對方秘密的感覺令他倍感舒適——隨意吸收“神知”所增強的人格意識，很有可能影響宿主的意識，如果傑羅按照貪靈的方法吸收了其他靈，不隻是會加速“塑靈儀式”的完成，還很有可能造成自身人格混亂。

    這些雖然隻是推論，但貪靈不會將他的安全放在第一位也是事實——這家夥似乎還保留著身為魔獸時候的性格，是個徹底的利己主義者。

    想到這裏，傑羅再次覺得現在的關係好了太多——至少一直擔心的破體而亡不會發生了。

    ——但是還不夠。

    “既然我們彼此都成為沒有秘密的親友了，那麽我們是不是可以進行下一步了？”

    除了能吸收靈的能力，傑羅需要的力量必須更簡便，更易於控製。

    沒有疑問，貪靈已經知道了他的想法。

    “剛醒過來就要進行契約嗎？真是性急的人類。”

    “這樣模棱兩可的主從關係的確難受。”傑羅每產生一個想法都會在意識連接中反複聽到回音。

    “這點我同意。”

    貪靈將頭搭在他的肩膀上，一人一蛇一齊將視線投向一旁的灰發少女。

    “佐伊小姐，麻煩將小刀遞給我。”

    少女似乎現在才鬆了口氣，蒼白的嘴角露出些許笑容“這種太過禮貌的語氣，看來還是本人的意識，”她將手邊的解剖刀遞了過去，“所以，成功了？”

    “或許是想象以上的成功，”看著劃破手指後流出的鮮紅血液，傑羅的聲音不禁夾雜諸多感慨，“抱歉，佐伊小姐”

    貪靈趴在傑羅身前，從手指滴下的血液落在黑色蛇頭上，如被鱗片吸入，轉瞬消失。黑色蛇頭上的一抹鮮紅似乎更加紅豔。

    黑蛇的存在清晰的烙在意識之中，連同自己體內被同化的結晶也變成了身體的一部分，隻憑意念便能自在操控。

    控製著結晶的魔力將手指的傷口複原，傑羅又嚐試讓貪靈在靈體和靈器中切換。漆黑的雙匕首自動出現手中，下一刻又變回黑蛇纏上手臂。

    看到如得到新玩具掩飾不住興奮的傑羅，佐伊撇了撇嘴

    “道歉之後就不再理會，算得上是我見過的道歉中最沒誠意的。”

    “抱歉”停下想做更多嚐試的想法，傑羅尷尬的摸了摸臉。

    “其實沒有必要道歉的，因為你的魔法，我沒有辦法怨恨你，”仿佛受不了他一般，佐伊歎了口氣，“這和你有沒有成為我的同類無關，況且，我可沒說過隻要你得到了和我相同的下場，我就會原諒你。”

    “呃”

    佐伊中性的臉在說話的時候總有種莫名的氣勢，就像傑羅見過的那些騎士大人一樣，威風凜凜，讓他不自覺的又想道歉。

    因為在這件事上，傑羅早就做好了覺悟，所以他將道歉的話憋了回去。

    “各自的立場不同，我不會為自己的作為後悔。但是現在佐伊小姐是我的同伴，我想要為我沒達成的承諾作出補償。”

    佐伊不露聲色的盯著他，微微一笑

    “這樣吧，既然現在你是我的主人，就在你成為真正的亡靈之前，我所有的開銷，都由你來支付吧~”

    “主人嗎”

    魔法印記中的感受的確如此，他能支配灰發少女做任何事，但和那些無意識的屍體傀儡不同，他能感覺自己的指令所引起的少女的情感變化。

    ——並不是支配者，應該理解成上司和下屬的關係。

    那樣不就和傭兵團的團員沒有區別嗎？

    傑羅想了想，覺得沒有問題的點了點頭。

    “這樣沒有血色的皮膚，應該要消耗不少化妝品吧，”佐伊嘴角上揚的說道，“主人可要做好覺悟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