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幻境中的幻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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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要慌張,維持陣型。”

    加爾柯提斯在無邊黑暗中高聲呼喊,起伏的回聲在四周接連響起。

    像是嘲弄般,回聲逐漸走調,變成陰沉的嗤笑聲。

    “激活聖袍中的咒印,再次啟動真實之眼!”

    沒被詭異的聲音影響,加爾柯提斯在黑暗中沉穩的喊道。

    嬉笑停止,回音也沒有傳來,一切聲音都被剝奪,黑暗之中似乎萬物皆已消逝。

    直到一個冰冷的聲音如掉落後頸的水滴,突然貼在耳邊

    “找到你了。”

    一頭燃燒著烈焰的巨龍匍匐在地,伸長的脖頸懸在半空,碩大無朋的龍頭垂在加爾柯提斯麵前,

    覆著火焰的皮膚點亮了黑暗,空無一物的空間,身著審判軍服裝的老者仿佛在巨龍前接受審判的罪人。

    豎直的眼眸中印出黑衣黑袍的倒影。鼻息噴出的火焰幾乎快將漆黑的聖袍點燃。

    ——不過是幻影而已。

    加爾柯提斯冷哼一聲,沒有絲毫動作。

    魔力沉入咒印,在腦中勾畫出魔法生效的景象。

    巨龍收攏脖頸,下一瞬,張開巨口咬了過來。

    空間的光被遮掩,夾在獠牙與腥紅舌肉之後的漆黑喉管仿佛無底深洞。

    死亡的威懾近在眼前,加爾柯提斯揚起刺劍高聲呼喊

    “卑微的異教徒,在神的光輝下現出原形!”

    巨龍吞沒了身體,粘稠的腥味將五感淹沒。蠕動和吞咽的動作能從擠壓身體的食道清晰感覺。

    刺劍被從手中擠出,全身骨頭被肌肉包裹的食道中被一根根揉碎,窒息感逐漸加重,順著粘液滑動的終點,加爾柯提斯沾滿粘液的眼睛被翻騰的岩漿點燃。

    ——這是真實還是幻覺?

    真實之眼的光亮在他的身後被擠壓破碎。

    這個時候,他才意識到被自己忽視的可能。

    ——這不是單純的幻境魔法。

    在金穗城的“處刑場”,加爾柯提斯已經呆了不少年頭。

    烏魯塔尼亞還未繼承公爵之位時,加爾柯提斯就已在“處刑場”擔任“淨化者”。

    和“審判軍”相似,卻不是“審判軍”——“處刑場”需要的不是神的戰士,而是在世界的邊緣遵從神的旨意,為墮落者們降下神罰之人。

    “處刑場”看管的都是背棄了神的魔墮者,“淨化者”的職責卻不隻是看守。

    這裏是世界的幾個裂縫之一,時常會有漫步於深淵的魔獸闖入此處。但這裏並非深淵的出口,魔獸在這個世界的現身無法長時間維持,縫隙閉合時魔獸在這個世界的存在便會消失。

    放著不管也不會有任何需要擔心的地方,“淨化者”看守的當然不會是這樣的東西。

    “處刑場”實際上也是狩獵場,狩獵的對象當然是這些誤入縫隙中的魔獸,而狩獵者,卻是被套上項圈,驅趕至魔獸的利齒下的魔墮者。

    戰鬥,或者死亡,魔墮者們隻有這兩個選擇。脖頸上的項圈使他們無法踏入神的土地,隻能蝸居於縫隙與隨時可能出現的魔獸為鄰。

    死亡任何時刻都可能上演,可能是因為戰鬥,可能是因為傷病,還有可能是在絕望的重壓下崩潰。死亡的對象也各不相同,有時是魔獸,更多的,都是卑微的魔墮者。

    隻要有屍體,“淨化者”的另一項工作便開始了。

    比起戰鬥,“淨化者”們對武器製作更加在行。每一個“惡魔標記”經過他們的淨化,都會成為“神的賜福”,這是個神聖的過程,如同在眼前顯聖的神跡;這同樣是個崇高的過程,他們所淨化的並非被神拋棄的死屍,而是被神寬恕,重回神的懷抱的純潔靈魂。

    魔墮者在不見光明的深淵贖罪,淨化者用鐵錘將他們的靈魂救贖。

    “惡魔標記”會在罪人和魔獸的身體內形成結晶,通過施加“光明主神”的印記,能將結晶煉化成各不相同的裝備。

    這些被稱為“靈器”的裝備會交托給“處刑場”的管理者,其中蘊含的神恩將會成為傳達神旨的重要憑仗。

    “處刑場”的存在是教會機密中的機密,成為淨化者便意味著一生都不會再踏出處刑場半步。為了如此神聖崇高的任務,個人的自由當然不值一提。將一生奉獻給淨化“惡魔標記”的淨化者們,同樣也無需知道其他“處刑場”的情況。

    隻關注自己的職責,在內心保持對神的崇敬。本不該有任何疑問,加爾柯提斯卻從來到金穗城處刑場的那一刻,便一直有個無法解答的困惑。

    ——教會最為機密的處刑場,為何管理者是一個神官都不是的普通人。

    即便這個人的身份並不普通,但加爾柯提斯敢肯定的是,這個人連洗禮都沒接受過。

    然而教會的命令是絕對的,即便屈服於外人的管理讓加爾柯提斯感覺不倫不類,但他還是和其他淨化者一樣,拋棄了自我的想法,將自己的一生奉獻給了為神盡忠的職責。

    “處刑場”中不能有魔晶的存在,魔晶的能量會吸引魔獸向縫隙聚集。複數的魔獸並非魔墮者們能夠對付的。為了保證魔獸的狩獵效率,“處刑場”連照明都隻能使用原始的方式。

    因為這樣的原因,“處刑場”作為生活的區域條件並不好,淨化者們大多都會在中年死去。早一步回歸神的懷抱也是淨化者們的夙願。

    在現存的淨化者中,加爾柯提斯已經是最年長的,最富有經驗的前輩。無形中積累的威望已讓他成為了淨化者們的首領。加爾柯提斯回報這份信賴的方式,便是用自己的經驗不留餘地的指導幫助後輩們。

    在公爵的管理下擔任淨化者的時間內,加爾柯提斯見證了金穗城處刑場的不少變化。

    新進的淨化者日益減少,老一批的又會在年歲到來時死亡。原本人丁興旺的居住區已被廢棄,曾經的臨時活動區已能容納現有的淨化者。

    同樣的情形似乎在其他“處刑場”也有出現,從年輕的淨化者們接受的訓練時間便可看出。加爾柯提斯一輩的淨化者需要接受長時間的戰鬥訓練,而現在的淨化者隻需要接受“淨化”技術的練習。完全拋棄了“戰士”的職責,徹底變為了單純的工匠。

    在這樣的情況下,加爾柯提斯隻能靠著自己積累的知識,用自己的方式訓練這些年輕人。

    幸運的是,在這個單調的地底世界,訓練也成了淨化者們為數不多的消遣方式。

    即便一次侵入者都沒有過,但加爾柯提斯還是未雨綢繆的為著某天可能到來的侵入者作著準備。

    這些準備中,便有普通人一生都無法接觸到的——幻境魔法的應對。

    從死亡中蘇醒後,加爾柯提斯隻看到了一地的屍體。

    坐在這群把他當作老師看待的年輕人中間,年邁的內心感受到無邊的惋惜。

    又一次看到比自己年輕的人死去,而自己卻如被神拒絕般苟活。

    在惋惜之上,還有老者深深的自責。

    幻境魔法是極為特殊的魔法,危險程度不輸空間魔法。並非是有過同這兩個魔法有過遭遇,而是在成為淨化者接受的訓練中,加爾柯提斯便反複的接受了如此的教導。

    無論有多少魔獸通過縫隙,縫隙都不會有任何改變,對於現世的影響也僅限於縫隙周邊。

    隻有兩種魔法需要注意,這兩種魔法擁有改變縫隙的力量,甚至能夠影響“深淵”。

    這便是——幻境魔法和空間魔法。

    原本在傳送陣之前便有應對兩種魔法的機關,但居住區的廢棄已經將傳送陣的守衛減到了最低水平。

    大概公爵也沒想到真的會遭遇幻境魔法師入侵的一天。

    然而作為淨化者的加爾柯提斯不會遺忘。“守護、看守、淨化”三項職責加在一起才是淨化者被神賦予的使命。教導著這些年輕人,日複一日的訓練中,就有著“光明之眼”這一破除幻境的魔法。

    但是——

    “這就是自己倦怠的後果嗎?”

    蒼老的聲音無比疲憊。

    加爾柯提斯在不久前已經感受到自己壽命快要到達終點。這既使他感到欣慰,又有些許擔憂。

    教會的對淨化者的培育已經忘了“守護”的職責,在自己死後就連這些特殊的應對魔法可能都會被遺忘。

    但那個時候,加爾柯提斯的心中隱約有著這樣的期盼——就同被歲月遺忘的這些應對魔法一樣,幻境魔法和空間魔法會不會也早成為了曆史的塵埃。

    ——自己已經將能做的全都做了,死後見到光明神也不需要任何懺悔了。

    “結果就是這樣嗎”

    被幻象迷惑,在痛苦中失去自我,順從於感知卻忘卻了前輩們的教誨。

    在行將就木之前,自己究竟是犯下了多大的罪過啊?

    敗給了幻境的,無法再執行神賜予的使命,讓如此之多的年輕人因自己而失去生命。

    如此滿負罪孽的靈魂,就算死後,也無顏見到光明神。

    ——現在能做的隻有一件事。

    從屍體堆中站起,加爾柯提斯提著撿起的細劍,一步步朝著盤旋的浮空石梯走去。

    空氣中漂浮著散不開的血腥味,石牆之後似乎有魔獸現身。然而會敲響代表淨化的鐵氈之人已不在。神賜予的職責以及無人能夠履行,加爾柯提斯墮落的魂魄隻能去追尋行凶者的腳印,隨著血跡一步一步向上攀登。

    “這個人怎麽了?”

    在艾莉的身邊作著掩護,傑拉特向著從艾莉手中癱軟在地的老年審判軍。

    “沒想到這老爺爺還有著這樣的熱血,我就給他安排了一場永無止境的複仇劇。”艾莉從老者的手腕上收回手,半是譏諷半是欽佩的說道。

    “他就是審判軍的首領吧?”

    “是還是不是呢?”艾莉歪著腦袋,從劉海中看著麵前的金發魔法師,“比起‘審判軍’,說成是‘淨化者’倒是更準備。”

    傑拉特眯了眯眼睛“沒想到幻境魔法連記憶也能讀取”

    “隻能知道他想的那些事啦。幻境的構築可是建立在良好溝通的基礎上哦,不知道他在想什麽,我怎麽能讓他感受到真實的幻境嘛~”

    “真實的幻境”

    金發魔法師小聲嘟喃著。

    激烈的戰鬥環繞著他們在四周進行。

    埃弗裏的魔法持續製造著混亂,泥沼和磐石不斷的進行牽製和掩護。在艾莉製造出黑暗的一瞬,菲爾德便摸到了亞曆克斯的身旁,將他從淨化者的手下解救出來。

    沒有了武器,連刻印印咒都變得異常麻煩,亞曆克斯隻能在菲爾德的掩護下用藥水進行治療。

    戰鬥主要聚集在法莉娜的身邊,栗色長發就如躍動的火焰,在淨化者的包圍下靈動肆虐。魔法和劍擊都如被風卷起的落葉,胡撲亂撞找不到目標。

    艾莉在一開始便用魔法尋找到對方指揮者的位置,然後一邊維持著魔法,一邊在傑拉特的掩護下突破了對方的防守,將指揮者製服。

    失去了指揮的淨化者就如失去了水份的幹沙,被法莉娜和埃弗裏一點點分割。

    “這邊搞定了,你可以去幫其他人了。”

    艾莉說著朝傑拉特走了過來。

    金發魔法師下意識的後退了一步。

    “怎麽了?”

    艾莉從斜過的劉海中看向他,然後像是想到什麽的笑了起來。

    “難道你在害怕我?”

    被說中後,傑拉特做出了無奈的表情。

    “如果被你碰到,我可能會一直懷疑自己是醒著還是在幻境中。”

    艾莉砸了咂嘴,用看破的笑容搖起了頭。

    “你是看虧心事被我看見吧?”

    “無法否認。”

    在傑拉特加入戰局後,原本便疲於應對的淨化者們陷入了一麵倒的境地。

    隻是作為“工匠”和“看守”,實力甚至比不上普通的審判軍——艾莉對這些所謂的淨化者有了個直觀的了解。

    雖然沒能從老頭的思想中找到優利卡的線索,但這個“深淵”的縫隙和“魔墮者”倒是讓艾莉覺得收獲頗豐。

    共助會一直在尋找“混沌”的裂縫,“魔墮者”也一直是共助會保護的對象。

    這次就算跟丟了“災禍”,也能對老師們有個交代。

    “又能回南鎮再怠惰幾天了~”

    艾莉心情愉悅的朝身後望去。

    ——不知道那個輕浮的馬尾男傷勢怎樣了?

    時間,在這一刻靜止。

    “這就是你想看到的幻境嗎?”

    年輕男子的聲音貼著耳後響起。

    思維一陣激蕩,鑽心的刺痛感充斥大腦,艾莉彷如碎片的視野中——如獅鬢般濃密的金發下,形同麵具的臉無表情的盯著自己。

    男子身體的一半從陰影中出現,手中的鎖鏈纏繞在自己的手腕——魔力連同體力正被鎖鏈吸取。

    混亂的大腦在這一刻如解脫般找到解答。

    ——自己正被自己的魔法攻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