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食肉(十四)日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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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前的景象蒙上一層淺淡的薄紅,色彩被打翻成肮髒的團塊,在晦暗的底色上流溢成湖。
    麵容姣好的青年男女穿著各色雕飾華麗的長袍,在綿延無際的青銅長桌邊一字坐開,他們推杯換盞,盤中是肉,杯中是血。
    在某一個刹那,熾烈的陽光當空潑灑,一切皆如雕像般定格,皮肉蒸騰汽化,半透明的骨架一齊發出尖叫,折射琉璃的彩光。
    齊斯感覺自己被劈成了兩半,半個他循循善誘,呢喃著讓他放棄抵抗,就此沉淪;還有半個他如同靈魂出竅般升至頭頂,在高天之上定格,居高臨下地俯瞰他的肉身。
    ‘此刻你身處夢魘幻象之中,你所聞到的肉香是腐臭所化,你所癡迷的羹肴是屍體流膿。’
    那個高高在上的他如是對他說,語調故弄玄虛,如同神明降諭。
    【人形邪祟】的身份牌居高懸吊,紅黑二色的虛影交錯著倒灌入靈體。
    刹那間,齊斯隔著重重魑魅魍魎與一雙猩紅的眼眸對視,記憶如潮水般回歸。
    一道遙遠的聲音莊嚴肅穆地宣告:“你是世間最大的惡意澆灌而成的果實,身負命運賦予的最濃厚的罪惡……”
    “諸神之下,罪惡永在,你將一直贏下去,直至死於奏響終曲的舞台……”
    話音在耳邊飄散,遠處的猩紅如被重擊的玻璃般轟然破碎,化作漫天血雨潑灑而下。
    齊斯想起來了,他從很久以前就可以免疫各種催眠和幻覺,且始終能在夢裏保持清醒。
    他曾在夢裏搭建殿堂樓台,也曾勾勒出死者熟人的形影,但他清楚地知道那都是虛假的,總能冷峻而戲謔地從旁解剖自己的心理……
    【身份牌隱藏效果“清醒夢”已觸發,此副本中無法再次發動】
    【備注:邪祟是不會做夢的,你不是人,又如何用人類的方式逃避痛苦?】
    意識海洋深處混沌的黑暗好像被一道血光劈開,理性再度占據主導地位。幻覺消散如煙,靈魂從神的饗宴墜回人間。
    齊斯弓著腰,低低地笑出了聲:“如果我真把那玩意兒吃進嘴裏,我怕是會惡心得就地自盡……相比之下,我還是覺得活著比較好。”
    刺鼻的腥臭味撲麵而來,這才是滿地黏液本來的味道。
    齊斯慶幸自己清醒得及時,沒有真在村長化作的肉瘤上咬一口。
    視線右上角的身份牌褪色了許多,原本鮮亮的色澤歸於黯淡;意識在多重刺激下逐漸清醒,紛雜的畫麵緩慢沉澱。
    齊斯倚在門框上,借由木質結構支撐身體,將其他玩家的狀況收歸眼底。
    楊運東、趙峰和朱玲東倒西歪地癱軟著,好在意識尚能維持清醒,雖然嘴角掛著食欲帶來的涎水,卻到底沒有真將黏液吃進口中。
    周依琳和幹瘦男人在地上躺屍,紋身女和張立財則忍不住伸手去抓身邊的黏液,就要往嘴裏送去,手一推一拉無比焦灼,看上去正在和意誌力做鬥爭。
    艾倫的腰腹完全貼在了地上,舌頭長長地伸出,貪婪地舔舐地表流淌的黏液。
    他大口地將黏液吞進口中,喉頭滾動著囫圇下咽。
    齊斯看到,他的體表開始滲出肉色的膿液,和主屋內的肉瘤表麵別無二致。
    他的四肢像融化了似的癟了下去,逐漸看不出原本的形狀,而和地麵上的黏液融為一體。
    很快,他隻剩下上半身和一個頭顱伏在地麵,嘴巴還在忘我地大口進食。
    察覺到齊斯在看他,他仰起頭,目光透著滿滿的困惑:“你怎麽不吃啊?你不餓嗎?”
    頭顱向齊斯的方向緩慢地流淌,脖子以下的皮肉在過程中散落、融化。
    “我不餓,你餓的話就安安靜靜管自己吃好了。”齊斯後退一步,不合時宜地開了個玩笑,“不過以你的文化背景,你爸媽應該沒教育過你要‘食不言,寢不語’。”
    艾倫不知聽懂了多少,繼續執著地勸說:“這麽好的東西,要一起吃才好啊……”
    齊斯裝作聽不到,繼續用目光搜索四處:“你難道就沒察覺到什麽不對嗎?”
    艾倫的頭顱吃吃地笑了起來:“哪有什麽不對啊?明明很好吃啊……”
    他再度埋頭啃食起了地上的黏液。
    與此同時,似乎意識到了齊斯未受影響,肉色的黏液一簇簇地團聚著,向主屋的方向湧去,順著齊斯的腳跟攀援向上。
    遠處的宅院大門不知何時關上了,門縫亦被半固體狀的黏液堵塞。
    目之所及的地麵皆鋪了一層肉色的薄膜,靈活地湧動著,阻撓所有可以想到的退路。
    “餓……好餓……”有誰在呢喃。
    “一起吃……我們一起吃……”幢幢黑影飛逝,黏液凝成纖長的手臂伸向齊斯,有如信徒祈求神明的恩賜。
    齊斯維持著近乎於冷漠的冷靜,無聲地環顧四周,碎片化的畫麵和場景在眼前閃回,如同照片剪影。
    ——遮蔽陽光的頂棚,糊上窗戶的主屋,蜷縮在床上的肉瘤……
    ——村民們隻在晚上出沒……
    一條條線索有序排列,齊斯注意到,主屋朝南的方向有一扇巨大的窗戶,被紙糊得密不透風,但隻要從中間用力,便可以很輕易地破開。
    而南麵,是朝陽的。
    黏液化作的手絞緊青年的雙腿,筋肉紐結,血管粘合,好像要令骨骼碎裂,皮膚窒息,直到融為一體。
    齊斯向後仰身,反手奪過楊運東手中的樸刀,腰腹和手臂化作弓弦,漆黑的長刀劈向肉瘤背後的窗欞。
    黑影拉開纖長光滑的飄帶,“啪”的一聲炸開巨響,“嘩啦啦”的玻璃碎裂聲從窗戶的破洞處傳來。
    蒼白的陽光兜頭澆下,雖然如經過霧霾過濾般蒼白衰微,但終究意味著一線光明。
    原本陰暗森冷的主屋被照亮,毫無暖意的陽光公平公正地照射到屋裏的每一處,晦暗的、光潔的、駁雜的、純淨的,盡數沐浴在軟綿綿的日光之下。
    一聲刺耳的尖叫高昂地響起,尾音又以人耳可感的速度變輕變弱,最後化作無力的呻吟。
    肉瘤狀的村長像是被抽盡了空氣的皮球般癱軟下來,肉色的體表快速變得透明,半融化的臉猙獰地扭曲出各種表情,似憤怒,似恐懼。
    村長的嘴巴幾乎和身體相互交融,卻還是兢兢業業地一張一合,喃喃念叨著什麽。
    齊斯湊過去,狀似耐心地側耳細聽,隻聽到一個短句:“神詛咒我們……”
    他還要再多聽一會兒遺言,村長的肉瘤卻已經融化成一灘半透明的流體,在陽光下晶瑩剔透,背光處則呈現白色凝膠的狀貌,像極了昨天晚上蘇婆端出來的那盆神肉。
    齊斯好似想到了什麽新穎的笑話,唇角不可遏製地上揚。
    他上前一步,從朝南的窗戶上抽出卡住的樸刀,順手在村長化作的凝膠上劃了一下。
    金色的液體從豁口處流溢,彌散鮮甜的肉香,顫抖著發出時隱時現的哀鳴。
    至此可以確定,村長完全變成了玩家們所需要的神肉,無公害、無汙染、可食用。
    齊斯噙著笑,拎著樸刀折回主屋門口,看到依舊癱軟在地的楊運東。
    在陽光照進宅院的那一刻,肉瘤和黏液對思維造成的迷亂便戛然而止,玩家們的神誌開始緩慢地恢複,但想完全恢複行動能力,恐怕還需要多歇息一陣子。
    偌大的宅院,能站直的隻有齊斯一人。
    也就是說,他現在對這些玩家生殺予奪。
    齊斯垂眼看向右手的樸刀,左手搭在腿側,有一搭沒一搭地敲著。
    他煞有介事地思考起來。
    隻要把眼前這些人都殺了,毫無疑問能觸發保底死亡人數機製,順利通關。
    但這建立在所有人都沒有底牌的基礎上,且相當於直接放棄了副本完成度和世界觀。
    畢竟成為唯一的幸存者後,很多蘊含著線索的死亡點也都不會觸發了。
    詭異遊戲會引導玩家糊裏糊塗地打出NE結局,然後草草將人打發出去。
    副本還有四天才結束,有不少機製需要拿人命去驗證,全殺死在這裏,未免太浪費了。
    更何況,第三次進副本的老玩家,實力想來不會太弱,萬一逼得他們拚死一搏,得不償失。
    思考好所有細節隻花了一秒,齊斯半闔著眼遮去眼底醞釀的惡意,隨手將樸刀扔回楊運東身邊。
    陽光下,他一掃先前的陰鬱,笑容明朗:“多謝楊哥借刀,刀很好用。”
    楊運東接住樸刀,沉沉吐出一口氣,後背已被冷汗浸濕。
    他發現他越來越看不懂這個青年了,明明沒什麽道德,卻一副無辜無害的樣子,真誠得不像在偽裝;方才明明有惡意生出,卻不知為何放棄,就像鬧著玩一樣……
    齊斯看出了楊運東的忌憚,隻不在意地噙著笑,繼續埋頭研究村長變成的那一攤神肉。
    楊運東作為九州的人,定不可能主動對無辜者動手,哪怕對方表現得再離經叛道。
    他事實上救了人,目前還沒在副本裏殺死過人,現實裏殺人也沒留下證據,怎麽不能算是無辜者?
    而且,不是有句話叫做“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麽?做惡人可比做好人要輕鬆多了。
    齊斯一邊盤算著,一邊伸出手指戳弄神肉,看著那團凝膠狀的物體怕癢般顫抖起來,還挺有意思的。
    楊運東抬眼注視黑發青年的側臉,後者的唇角緩緩綻開真摯的笑容,透著一種近乎於殘忍的天真。
    他暗暗心驚,沉默良久,卻是認真地說:“多謝你救了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