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計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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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舉目望去滿世界都是鬼,
    人混跡久了也青麵獠牙。
    ——《第五卷人與鬼》
    一輛大巴車在前後無人的公路上慢行。
    公路已經很老了,瀝青澆築的路麵布滿裂紋,車輪碾壓過去,一顛一顛的,乘客們的頭顱機械地撞擊著座椅靠背,發出悶悶的“嗵嗵”聲。
    公路兩旁是一望無際的荒原,一個個低矮的帳篷零星地點綴在半人高的野草中,布麵在日曬風吹下褪色,破破爛爛地掛著,眨眼間似乎有一隻腐爛的手伸了出來。
    天陰沉沉的,好像將要下雨。車外的狂風一陣接一陣地吹著,野草被吹倒了下來,露出散落在近處的旅行包和衣服。
    遠處的物什背了光,從車裏望過去,隻能看到模糊不清的黑影,似乎在跟著車移動,等目光投過去,又停住不動了。
    大巴車內很安靜,哪怕有一半的坐位都坐了人,大部分人也都是閉目養神,少數幾個睜著眼的人直視前方,手頭安安靜靜地做著自己的事。
    坐在齊斯旁邊的是一個挺著大肚子的年輕女人,唇角掛著恬淡的笑容,雙手正拿著毛線針縫一隻嬰兒戴的帽子。
    奇怪的是,她手頭的毛線已經用完了,她卻還在不停重複縫針的動作,笑容像縫在臉上似的始終不變,看久了隻覺得詭異萬分。
    齊斯坐在後排靠窗的位置,注視著車前座出神。
    今天是五月五日,也就是最終副本開始的日子。
    按照傅決和契多方位提供的消息,最終副本的形式是擁有身份牌的玩家帶著各自的小牌持有者,進入落日之墟世界樹後那座黑色的巴比倫塔,一層層塔往上爬。
    但很顯然,消息是錯的。
    齊斯在五月四日午夜莫名失去了意識,再睜開眼時,就出現在了這輛大巴車上。
    神力和權柄再度消失,就連手腕上的特製手環也不見了,他似乎變回了一個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玩家,失去了所有特殊性,能調用的隻有技能、道具和身份牌的力量。
    齊斯甚至不確定自己究竟是被拉進了副本,還是被直接送進了巴比倫塔,亦或者是被傳送到了現實的某處鬼域。
    沒有係統界麵,也沒有任務提示,場景又是那麽的真實,疑似現實中世界上真正存在的某個地方……誰知道呢?
    不僅如此,自從在大巴車上睜開眼後,齊斯就發現自己和董希文、張藝妤的聯係完全斷了,沒有留下絲毫殘痕,好像他從來不曾與他們簽訂契約,獲取他們的靈魂。
    事態完全超出了掌控,看得出來,規則出手了,而且這次下的是死手。
    “齊哥,你有沒有覺得這輛車上的人很怪?”林辰的聲音通過靈魂葉片傳來,“我總感覺有人在看我……”
    “不要多想,我坐在你後座,也許是我在看你。”齊斯不負責任地安慰一句,閉目養神,在腦海中梳理思維殿堂裏剩餘的靈魂葉片。
    他能感覺到【貴族】和【商人】兩張小牌的存在,但對應的兩名隊友身在何處尚不可知,大巴車上隻有他和林辰。
    確定為玩家的,也隻有他和林辰。
    “齊哥,我左邊的那個老伯一直在吃東西……但他的碗是空的……”
    “齊哥,我前麵的小姑娘明明背對著我,但我感覺她在看我……”
    “齊哥……”
    齊斯歎了口氣:“林辰,你要是實在害怕,就和我左邊的那位女士換個座位,坐過來吧。”
    林辰當即從座位上站起:“謝謝齊哥!”
    前方的道路上現出一座小土包,看上去是一座墳。
    大巴車驟然間急轉彎,所有乘客都直挺挺地往前倒去,發出一陣“劈裏啪啦”的聲響。
    乘客一時間消失了大半,女人的座位上隻剩下一方小小的紅木盒子,上麵擺放著一個織了一半的毛線帽。
    一幅幅黑白色的遺像散落在地上,齊斯垂下眼,看到女人的遺像噙著微笑,漆黑無光的眼睛緩緩地轉過來,盯著他看。
    林辰整個人都跳了起來,在一秒內躥出座位,大步向齊斯的方向奔來。
    在看到齊斯旁邊的骨灰盒後,他僵立在原地:“齊……齊哥,這車上該不會除了我們都是鬼吧?”
    “目前看來是的。”齊斯也站起身來,跨過地上的遺像,站到過道中央。
    大巴車在繞過土坡後穩定下來,雖然依舊顛簸,但人在上麵,至少能夠站穩、坐穩。
    落地的遺像振動著立起,陸續跳回座位。老人又捧起了空碗,女人又打起了毛線。
    窗外的天色又陰沉了一些,厚重的黑雲像蓋子一樣籠罩著荒涼的原野。
    風越來越大,發出“嗚嗚”的鬼哭聲,一茬茬的草被刮倒,露出白色的草莖,像是大地長出了獠牙。
    駕駛座的位置傳來尖利的女音,夾雜著“滋滋”的雜音:“親愛的乘客們,我們將要去往的是至純至高的雪山聖地,各位的墓園位於半山腰處,受母神的庇護和賜福。
    “那是我們為各位精心挑選的風水寶地,地理上坐山朝水,交通發達;人文上曆史悠久,鄰裏友善;埋葬在那裏,我們將在洗淨一切罪惡後回歸母神的懷抱,迎來真正的新生,美好的輪回!”
    這番話聽起來似乎是在介紹樓盤,不過將主體換成了墓地,受眾也不再是活人,而是死者。
    所謂的“母神”,不出意外就是億萬年前那位被分食的祖神,在青蛙醫院被阻斷複活進程的生息之主……
    作為曾分食祖神一員,齊斯一點兒也不想回歸母神的懷抱,“新生”和“輪回”對於他來說,大概和被祖神吃掉一次、回爐重造差不多。
    林辰思索片刻,道:“齊哥,話說我們是不是應該盡快下車?如果是裏遇到這種情況,等到了終點,我們恐怕都會被當做死者埋進墓地裏。”
    齊斯“嗯”了一聲,越過林辰,扶著兩側的座位向駕駛座走去。
    他能夠清晰地感受到,在他走動的過程中,整輛車的所有死者的視線都聚集在他身上,帶著明顯的惡意和渴望,好像隨時會一擁而上,將他生吞活剝。
    這些死者並非副本中那些可交流的NPC,也不是現實中對他避之唯恐不及的鬼魂,更像是凝結著惡意和所有負麵的東西的肮髒存在,遵循本能想要將他吞食。
    齊斯對這些目光置若罔聞,自顧自在駕駛座側後方站定。
    隻見上車處的投幣箱上赫然釘了一塊牌子,上麵用暗紅色的顏料寫著三行字:
    【1、本輛車目的地為雪山聖城,途中經過兩站,隧道前站許下不許上,隧道後站許上不許下;】
    【2、司機有義務保證所有購票乘客的安全,車上乘客原則上不得互相攻擊;】
    【3、請保管好自己的車票,如果弄丟車票,請盡快補票。】
    字跡多處褪色,表層的顏料流淌下來,像是潑上去的血。
    司機緩慢而僵硬地轉過臉,關節發出“沙沙”的摩擦聲,嗓音沙啞:“你有什麽事嗎?”
    齊斯這才注意到,這個披軍大衣的司機是一個紙人,平整而蒼白的臉上塗了兩抹腮紅,突出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人看。
    方才介紹墓地的聲音則來自駕駛盤中央鑲嵌著的一張嘴巴,唇塗得紅豔豔的,白森森的尖牙一顆顆的曆曆可見。
    齊斯隨手摸了摸自己的口袋,沒有摸到任何可以稱之為車票的東西。
    他故作抱歉地笑笑,輕聲問:“我想補一張票,請問要怎麽處理?”
    司機的聲音從腹腔中傳來:“用一件你從母神那兒獲得的東西換。”
    齊斯眯起了眼。
    林辰從始至終都跟在齊斯身後,在看到牌子上寫的三行規則後,很快便意識到隻要有車票,留在車上大概率比下車安全。
    先不說車上乘客不能互相攻擊,就說這荒山野嶺的,目的地是雪山聖城,一路趕過去都不知道會遇到多少危險。
    他想了想,對司機道:“我也想補一張票。”
    司機重複:“用一件你從母神那兒獲得的東西換。”
    齊斯差不多明白了,所謂“從母神那兒獲得的東西”並不單指諸神獲取的權柄,司機也不是讓他物歸原主的意思。
    寬泛意義上,世間萬物都是祖神的血肉衍化而成的,包括生命和靈魂,自然也包括詭異遊戲中諸多蘊含權柄的道具。
    當下,他取出【幽靈司機的錄音機】遞向司機,問:“這個可以嗎?”
    司機抬手接過錄音機,眼珠上下滾動著打量了一會兒,才將錄音機塞進豁開的肚子,又取出一張黃紙遞給齊斯。
    齊斯看到,黃紙上用黑灰色的油墨印著他的麵容,神情陰惻惻的,像是為他繪製了一幅遺像。
    林辰也取出【相機濾鏡】遞給司機,自從有了【人皮假麵】,這個隻能小幅度調整麵容的道具已經沒什麽用了。
    天這會兒幾乎全黑了,一輪血色的月亮高掛在夜空上,投下猩紅的光。
    齊斯和林辰拿了車票,便坐回各自的座位,貼著車窗玻璃看窗外的景象。
    原本荒蕪的大草原上漸漸有了動物,看身形是犛牛和山羊,這些動物成群結隊地順著車開的方向跑,像是趕赴一場約定的宴會。
    一隻山羊貼著大巴車跑過,朝齊斯扭過頭來,詭異的橫瞳隔著玻璃和齊斯對視,傳遞著無言的絕望和哀傷。
    它好像不是自願要前行,而是被一股力量牽引著,即將奔向注定的死亡。
    齊斯又看到了帳篷,各種腐爛的帳篷像是一個個墳包,駐紮在羊群和牛群湧動成的海洋裏,被狂風吹得歪向一側,帆布像旗幟似的獵獵飛舞。
    但是沒有人,搭建這些帳篷的人不知去了哪兒,就像是憑空消失了一樣。
    大巴車停了,尖利的女聲和沙啞的男聲同時從駕駛座的方向傳來:“沒有車票的請在此站下車。”
    沒有人下車,齊斯和林辰剛在前不久補完票,目前是合法乘客。
    大巴車繼續前行,越過路旁一塊殘破的石碑,向前方平地上陡然生出的連綿山脈前行。
    那石碑上似乎刻著字,齊斯看不太清,但他能夠看清石碑的斷口處有濃鬱的血水汩汩流下,就好像一個活生生的存在被人用刀砍傷了一樣。
    不知是不是齊斯的錯覺,就在大巴車越過石碑的那一刻,天色又暗了些,地麵也變黑了許多。
    就連原本呼嘯的狂風都安靜了一瞬,換了個方向再度吹起,像是從活人的地界初入厲鬼的領域,不敢高聲言語。
    與此同時,徐瑤的靈魂葉片震動著傳來消息:“齊斯,這地方真夠鳥不拉屎的,把我和一個帥哥一起扔站台這兒,也不知道車什麽時候來……”
    ……
    董希文坐在大巴車上,聽到司機喊“沒有車牌的請在此站下車”時,不由瞥了身邊穿白襯衫、戴小醜麵具的青年一眼。
    他和青年作為憑空出現在車上的玩家,自然是沒有車票的。
    奈何青年在前一次大巴車急轉彎、遺像落地的時候,借著幫忙扶遺像的動作,趁亂從上麵摸了兩張車票下來。
    青年自己留了一張,又給他塞了一張,還通過靈魂葉片威脅他說:“作為隊友,我會盡可能保證你的存活,但也希望你能展現出足夠的價值,以免我哪天覺得你沒用了,順手弄死你。”
    很好,這很齊斯。
    董希文拿著印刷著別人的遺像的車票,隻覺得但凡司機一個個查過去,貨不對板的他和齊斯都要完。
    他正考慮著現在補票還來不來得及,就聽身邊的青年笑道:“不需要了,那兩個倒黴鬼就要被趕下車了。”
    董希文順著青年的目光看去,隻見上車處的投幣箱中,無數張紙幣從投幣孔中湧出,飛向先前被偷走車票的那兩名乘客。
    乘客的虛影閃爍了兩下消失了,紙幣卷起座位上的遺像和骨灰盒,從打開的車門處丟下了車。
    車門再次關上,董希文透過車窗又看到了兩名乘客的身影。
    男人的臉色變得青綠,嘴詭異地大張著,似乎想訴說什麽;女人的眼睛和口鼻流淌下血淚,她將臉貼到車窗上直勾勾地看著董希文,在玻璃上留下一個血印。
    董希文低下頭,手中車票上印著的女人頭像同樣也在看著他,眼神帶著怨毒和憎恨。
    他嚇了一跳,作為罪魁禍首的青年卻是雲淡風輕地拍了拍他的肩,麵具下的唇角揚起一個弧度:“看它們憤怒得要命卻又無計可施,你不覺得有趣嗎?”
    董希文一點兒也不覺得有趣,心裏隻有一個想法:該說不愧是類人嗎?你是真不做人啊!
    大巴車繼續前行,駛過流血的石碑,駛向前方的山脈,將兩隻倒黴的鬼怪丟在車後。
    董希文將明顯有問題的車票折了兩折,塞進口袋,在腦海裏麵和弟弟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迫使自己不去關注一整車的鬼怪。
    青年則拿出不知怎麽帶過來的手機,點進開心消消樂玩了起來,手腕上的銀色手環折射血月的光,熠熠生輝。